回憶陪伴父親臨終前的三個月
作者:鬱定國
2015-05-07
每當提筆想寫一點有關父親的回憶,總感到心情沉重。腦海裏父母那一代人所經曆的人生片段在我流著血的記憶中翻騰。寫此文的目的更多在於對父母的無盡懷思,也是對曆史的感歎。出國已經三十年,由於年歲增長,又經曆了一些滄桑,我終於慢慢領悟了荘子的達觀,努力去達到喜恕哀樂無動於心的地歩。不過那是醒時的我,夢裏還是依然故我,想到父母,仍悲傷,流淚,怒不可遏…
父親1905年出生在江蘇太倉県,自幼貧苦,但勤學上進。父親年輕時滿腔熱血投入五四運動,抗戰中曾仼東方通訊社社長,後被蔣介石政府逮捕入獄。1947年開始從事上海地下黨工作,充滿熱情地迎接新中國的成立。當時父親不僅自己拒絕和放棄離開大陸,還千方百計動員海外的學者回來。記得1950年間他忙碌地去機場或北火車站迎接一批批歸來者。每次回家臉上充滿喜悅,晚餐桌上常講述歡迎某教授的儀仗隊如何壯觀的場麵。周末常帶我們兄妹去中山公園遊玩,那是我記憶中童年最美好的時光。那時作為長子的我,無憂無慮,且仼性好強。每天帶著紅領巾上學,迎著朝陽唱著國歌,仿佛這世界就會象現在那樣永遠天真和爛漫。在我幼小的心裏出現的第一個煩惱開始於填寫“家庭成份”。每當拿著表格回家問父母怎麽填?“幹部”、“資方代理”、“新聞工作者”…父母常常猶豫不決,弄得我往往對父母發脾氣。當時的我根本不懂得去體會父母們在人生路上所遭遇的險情正慢慢撲向他們。直到1961年初冬某天的上午,先是街道居委會打破慣例,“熱情”上門為父親檢查血壓,半小時後徐匯區公安局突然闖進我家,以“特務”之嫌疑,逮捕了父親。這對我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我記得他被帶上手銬時,鎮靜地對我母親說:“我相信政府會查清楚的!如果我是“特務”,就與我離婚!”
八個月後以“無罪”釋放。父親這段莫名其妙的牢獄之災原來是“告密者”所為。“告密者”就是當時湖南路地段派出所的民警糜某某,他為立功提幹,打此小報告,誣告我父親私藏解放前成功策反上海偽市長吳鉄城時所繳獲的槍支。為此警方把我家天花板都撬開,當然一無發現。此批槍支彈藥早就在1947年就被運往新四軍。冤屈雖然得以洗刷,但事業卻從此一蹶不振。
接下來的文化大革命使我家破人亡。此時此刻我開始嚐到人生的真實,才開始懂得我父母一代的人生之路走得多麽艱難和痛苦。尤其在母親自殺後,父親變得更加鬱悶寡言。父親自尊極強,內心的悲憤、沉痛和屈辱幾至使他瘋狂,痛不欲生。有時我看到他自己打自己耳光,痛苦之極可想而知。1970年父親再次被“造反派”關押,再次遭批鬥與淩辱。1971年初被釋放回家。經曆這些打擊後,父親對他曾經為建立新中國曾赴湯蹈火的作為,產生迷惘和失望,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們孩子說過仼何反對共產黨的話。記得我在延安從醫期間,他還常寫信叮囑我一定要走紅專道,爭取入黨。
1973年全國形勢開始逐漸好轉,10月初我陪妻子回滬待產。父親見到在延安做醫生回來的我額外高興,讓我幫他檢查一下身體。當我做腹部檢查時,發現肝髒腫大且質地較硬。於是第二天就帶他去華山醫院做全麵檢查。結果是肝癌晚期。翌日,聯係上海腫瘤醫院住進內科病房,接受中藥治療。三個星期的治療過程中同病房的肝癌病友先後一個接一個地被抬進了太平房。主管醫生也告訴我:“你父親最多隻能活二個月。”於是,我與兄妹商量決定接父親出院回家。
玫瑰別墅三號是1941年父親與我母親結婚時用三根金條向袁仰安先生(1905-1994,著名電影導演、原香港長城影視公司老板)頂下來的。他在那裏度過了大輩子人生,有過喜悅、也有過悲痛,讓他能在自己的家裏平靜度過餘生是最佳選擇。作為醫生的我,心中明白:父親最多隻能活二、三個月,肝昏迷和大出血是導致死亡的主要誘因。於是,我與兄妹動手打掃房間,粉刷牆壁,把父親喜歡的書房布置成病房。我想雖然作為醫生的兒子無能力治愈父親的絕症,但我有能力讓他吃好睡好,陪伴他走完這人生的最後一程。
即將做父親的我,麵對將離開這世界的父親,這時我才豁然明白父親的內心。我望著他消瘦的身軀,蒼白的發髶。懊惱當醫生的兒子無力從醫療上救父親,但幸運的是我可以在他生命的盡頭日夜相伴。在那段時間,我們很少談論過去的事。父親想吃什麽就給他買,讓他吃。新雅的月餅、杜六房的醬肉、光明村的燻魚…凡是他想吃的盡可能為他買來。那時正值秋高氣爽,桂花盛開,我雇了一輛三輪車與弟弟一起帶他去漕溪路上的桂林公園。我知道他一生喜歡桂花的清香。在那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扶著他默默地漫步在桂花林中。雖然我們無語相對,但彼此內心是緊緊相連的。12月初我告訴父親,孫子已平安誕生。為紀念白求恩我給他取名“恩白”,他聽罷微微一笑,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笑容。74年1月9日父親吃過午飯,說想看報紙,當他拿起當天的人民日報,我驚訝地發現父親倒拿著它在讀,頓時心裏凜然一驚,我知道這是肝昏迷前兆。果然,午睡後他就再沒有蘇醒。我們兄妹伏在父親的病榻前,等待著他放棄生命最後時辰的到來。那是1974年1月10日傍晚六奌十二分。
我們幫父親洗身,換上準備好的內衣褲,穿上新的鞋襪。那時,他的身體還那樣柔軟,就象平時那樣配合,他好象會隨時睜開眼睛說一聲:“我沒有罪!”但我等片刻,似乎聽到隻是一聲歎息。殯儀館要第二天才能接屍。我安排弟妹先休息,我坐在父親身邊守夜。透過微弱的燈光,我凝視著父親消瘦的臉龐,忍不住潸然淚下。五年前我在玫瑰別墅送走了自殺的母親,今天又在這裏送別身懷絕症的父親。我心中鮮豔的玫瑰花已經謝了,存下的隻有玫瑰花叢的尖刺深深戳在我心田。在我三十年的生命中這是我與父親相處最長的,也是我最難忘的一個夜晚。雖然,他靜靜躺著,什麽話都沒對我說。但是,作為已經是人父的我,明白我應該選擇什麽樣的未來人生,讓我的下一代更自由和幸福。
我很欣賞這樣一句話:在生命的旅途中,有許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許多事看著看著就淡了,有許多夢做著做著就斷了,有許多淚流著流著就幹了。人生,原本就是風塵中的滄海桑田,隻是,回眸處,世態炎涼演繹成了苦辣酸甜。
真是這樣嗎?
瀛客 發表評論於 2015-05-06 17:28:19
今天的情況大為不同,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當年的荒唐、殘酷,已經從夢幻中清醒過來。
與你在同樣時代中長大。
“ 許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許多淚流著流著就幹了”
寫得真好! 讀得淚流滿麵。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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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父親雖然是個好人,但他的一個錯誤的選擇,不但害了自已與家人,同樣也害慘了被你父親千方百計動員回來的海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