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的我

人的一生如戲.更如夢,夢醒時往往想把美好的永遠留下,把可怕的盡量忘卻,現在正清醒的我匆匆提筆努力記下一切,有美.有醜,都如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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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外公徐朗西

(2014-06-10 08:42:12) 下一個

 

 (徐朗西      1956年)                  (徐朗西         1950年)                (父親與外公     北京   1950年)

 



回憶我的外公徐朗西

 

我自幼叫外公“爺爺”,也許,這與陝西關中地區的風俗有關。我在寫回憶錄的過程中,查看了一些文獻資料才得知外公曾與青、洪幫的關係。其實,我雖然出生在抗日戰爭勝利前夕,但是,基本上是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對什麽幫會一無所知。在我的回憶錄中,隻想呈現一個我眼中普通的長輩,一個經曆過半個多世紀的親人。用我暮年對人生的看法客觀地評估外公徐朗西的一生。

自我懂事起,我沒有見到過外婆,她叫王友淑。她在為外公留下三男三女孩子後,於1934年病歿。當時,外公正熱中於上海新華藝專的創建,外婆的過死讓外公悲痛欲絕,決定創建以“ 友淑”命名的圖書館,以此記念外婆。外公沒有續弦,終身獨居。

我記憶中的外公是個普通的樸素老人,隻是他蓄著長須,看上去有點威嚴、莊重他愛穿長衫,腳踩一雙京式布鞋。雙目炯炯有神,但是和藹可親。尤其見到我們兄妹,常滿麵笑容,用低沉的關中口音逗我們樂。他最疼愛我,時常抱我坐在膝上,讓我玩弄他的長須。令我至今難忘的是,外公愛用二手指頰我的小腮幫子,弄得我好痛,可是我心裏卻美滋滋的,因為我知道他有多麽愛我們。

每周未母親總會帶我去外公家,早先坐三輪車去薩坡賽路(現名淡水路),弄堂底一幢坐西朝東的老式洋房,陳設簡陋,光線昏暗。其實,外公生活很節儉,也許過去支持北伐和中共革命,他的老本已所剩無幾。我記得母親常常在經濟上接濟外公。後來,他的一個門生高先生移民澳大利亞前,決定把自己的住宅贈送給外公,但被外公拒絕,隻願暫為看管借用。於是,外公搬遷至海格路358號(現名華山路)。那是一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右側有一個小花園,我曾在花園的左角見到過一塊大石碑,當時隻當一塊破石塊,後來才知是一塊為外公準備的無字墓碑。院子的左側有個大車庫,裏麵方著一張乒乓桌。一樓有三廳,牆上掛的都是書法繪畫,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孫中山先生贈送給外公一幅“天下為公”的條幅筆墨,上款“朗西兄屬”,下署“孫文”。另外,掛有一幅外公的頭象照片,兩目炯炯有神。我非常喜歡這張照片,至今我還保留一張小尺寸的原版照。牆上還掛著七弦古琴,充滿古樸的文化氣息。大廳裏沒有沙發,隻有硬木椅子。那裏是外公會客的地方。當他獨自一人時,外公喜歡坐在進門口小廳室的紅木凳子上,手拿一把折扇,默默沉思。二樓有四間臥室,外公住在朝東南的大間,大舅舅、小舅舅和三阿姨分別住在其它三間。

有些文獻把我外公說成中國青、洪幫的大字輩人物。其實,外公本是一界書生,赴日學的是鐵道專業,本身又熱衷於美術和教育事業。外公在日本留學期間認識孫中山加入同盟會後就踏上了反清的曆程。青年期,外公崇拜孫中山先生的為人和理想,意氣風發投入孫中山先生的早期辛亥革命,受命回國組織洪幫反清,目的是為孫中山招兵買馬。在此時期,他為中國的革命事業赴湯蹈火,不僅入會洪幫,還加入青幫。因為外公為人真摯,扶貧濟困,視金如土。所以,不久就在政界、軍界呼風喚雨。小時聽母親提起外公“失表複得”的小故事﹕“有一天,外公在天蟾午台看戲,不知哪位小偷偷走了他心愛的懷表,翌日,仍去老地方看戲,失去的懷表又回到了他兜裏。” 當時,在我幼小的心裏隻是對外公多了那麽點神秘感。中年時期,外公參加北伐,與蔣介石和陳英士結拜兄弟,對蔣介石和陳英士的革命活動多有資金和人員的資助。後因“4.12事件”,與蔣意見不和,退出政界,專注於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的教育事業。為提倡人體素描,需要人體模特兒,但當時封建意識嚴重,很難找到模特兒,於是,外公與其他老師紛紛主動當模特兒讓學生學畫。我記得在父親收藏的“東方畫報”中看到留須的外公裸體素描畫象,當時我十分驚詫。外公辦過許多報刊雜誌,如《朔望半月刊》,《生活日報》,《民意報》,《民國日報》。它們口誅筆伐,成為革命黨在國內的主要言論陣地。

外公的後半生又與共產黨掛上鉤,原因與他反蔣背景有關,加上與陝西籍的上海中共地下黨黨員胡振家的關係,加入了上海中共地下黨外圍工作,掩護過周恩來與鄧穎超等重要的中共地下黨黨員。新中國成立後,雖然,1949年10月外公被邀請參加了第一屆全國政協代表大會,但是,以後中央並無按排具體職位,隻掛名上海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他的門生與朋友在經曆“鎮反”、“三反”、“五反”一係列運動後,無一幸免,或被關押、或被勞教、或被鎮壓。外公開始對中共的統一戰線政策感到迷茫。於是,他遠離政治,迷戀於佛教和氣功,從不對中共政權發表任何評論。正因如此,“反右”運動中逃過一劫。我記得在此時期,華山路358號內高朋滿堂,民族音樂界和京劇界人士聚在那裏磋商如何發揚中華藝術,我在那裏見到過衛仲樂、言慧珠等名流,我聽到過衛仲樂先生彈奏的琵琶“十裏埋伏”。他們相聚隻是交流藝術,從不談論政見。外公總留大家吃飯,無煙酒招待,素麵和包子盡管吃飽。外公一生煙酒不沾,更是厭惡鴉片。1934年外婆王友淑病歿,在籌建“友淑”圖書館時,杜月笙捐贈500元銀洋,被外公婉言謝絕,對杜公講﹕“謝謝你的好意,我怕贈送的書頁上聞到鴉片煙昧!”

其實,外公在大舅舅被送安徽勞改,小舅舅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後就鬱鬱寡歡,再經過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外公對中共政權更已失去信心。一個如此潔身自愛的民主鬥士隻能以沉默和消沉麵對餘生。鬱悶導致肝病,1961年初秋開始兩足浮腫,10月15日下午,父母帶我急速趕到華山路358號,我們默默地站立在外公床榻邊。四位來自靜安寺廟的法師正在念經,香火嫋嫋,外公平時炯炯有神的雙目微微閉合,永遠也不會再睜開了。七十六年風風雨雨的人生在此劃下了句號。慶幸的是,外公沒有活到文革浩劫,不然下場可想而知。

結束本文前提叁件小插曲,首先是我父親因“特務罪”於61年初被公安局逮捕(此事件完全瞞著外公),經十個月審查於10月12日宣布無罪釋放,正巧在外公逝世前二日。其次是外公死後,末經原業主高先生同意,有關單位立即搶占與拆除了華山路358號,這其中的“油水”不知流入何方?最後,在我出國前三阿姨曾臨行叮囑我﹕“到國外遇到困難可找外公的青、洪幫門生幫助你。因為外公曾為他們拋頭顱、灑鮮血,耗盡家產。”說實話,在國外我最困難時期,我曾為生存一度有過求助的想法,但咬緊牙關想了一想,我寧可喝西北風,也要走自立自強的路,這才不愧為徐朗西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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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梁牧 回複 悄悄話 很有誌氣,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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