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青春荷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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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可能被噴的話,這個世界太複雜,十來歲的青年人看不懂。中學課本那點知識,拿來理解世界完全不夠用。
1999 年的一天,苦悶的高三生活,被一則新聞炸開。美國轟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三名記者不幸身亡。前一秒鍾我還在啃黃岡中學的數學試卷,後一秒鍾我就成為 了熱血澎湃的愛國青年。自習課上,有人把曆史課本一扔,站起來說,“落後就要挨打,我們又不是清政府。”滿場響起掌聲。我們在氣憤的同時,又感到歡樂,如 果中美開戰,高考就要取消了。
非常遺憾,高考並沒有取消。而且,我們班因為是畢業班,所以失去了上街遊行的機會。我們聽參與遊行 的師兄的描述,那個場麵真是壯觀。從海珠區一路繞到人民路,再走到花園酒店後的美國領事館,大呼口號,抗議,打倒霸權主義,打倒強權政治。然後他們在路上 還認識了幾個妹子,一起歡樂地去吃麥當勞。我們聽了,羨慕得不得了。
後來,我還在很多場合見到同學們貼有各種反美主題的海報。其 中最巨大的一幅是一張“尋狗啟示”。“本人丟失一隻哈巴狗,名叫克林頓”。雖然作者自以為很幽默,但按今天的標準看,用詞有待斟酌。此外,還有一些口號, 比如說抵製耐克、抵製可口可樂、抵製英語老師等,也喊了兩三天。但有人提出“抵製NBA”,馬上遭到了很多同學的白眼。因為總決賽很快就要打了。
後來,很多人逐漸長大,慢慢看世界的角度就開始改變。長者訪問西雅圖,與克林頓握手言歡,中國加入WTO。1999年的女足決賽,成就了“中美足球外交”的 佳話。再後來,也聽到了一些外交內幕信息。事情遠遠沒那麽簡單。我們世紀末的愛國壯舉,已經被證明是一次胡鬧。但我們會硬著頭皮說“青春無悔”,因為那一 年中,生活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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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出征”FB的帝吧屌眾和呼籲大聖上春晚的起哄民眾,形容為“傻逼”或“腦 殘”,我是不讚成的。哪怕他們真的是,我也沒有底氣這樣說。這一代,誰沒當過“腦殘”?誰沒有智商不夠用的時候?當你指責他們的時候,有老人在偷笑。在大 學之前的所有教育中,我們的社會科學培育是欠缺的,不僅是重理輕文,而且帶有意識形態烙印。不僅學,還得考。不按它標準答案回答,還要扣你分。這種死記硬 背的教育,就是“小粉紅”的生產線。是的,給你呈現的,就是某一片麵的知識。而這些知識怎樣論證而來,這個過程是被忽略的。這也很難怪,有些事情,本來就 說不清。
舉個例子,曆史課,老師教我們,中華民族有5000年文明史,我們就都記住了“5000”這個數字。但最近有外國學者說:文明史以發現文字才能作為開端,中國隻有3700年。難道神話傳說也能隨意加進去?我們無言以對。
這種人文教育,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在討論中,確實顯得智商不夠用。所以在帝吧事件中,“小粉紅”們隻好把那些話,“自古以來”、“不可分割”重新搬出來。 詩詞呢,來來去去就是餘光中的《鄉愁》,甚至有網友,連“八榮八恥”、科學發展觀都拿出來了。這,這,這,是中學政治課本的內容吧?要不是有強大的表情包 助陣,大陸網友估計還撐不了幾個回合。恕我直言,光靠中學曆史課本、政治課本那點功夫,能忽悠到誰?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還 是有過勝利經驗的。去年8月,在台北一家書店,一位大媽悍然攻擊大陸,顯然是三立看多了,我隻好硬著頭皮跟她辯起來。人就是那樣,咱在內地常發牢騷,但到 了境外,就無比自豪(怪不得叫“強國人”)。這位大媽是個推銷員,嘴巴好使得很。可我是黨報評論員出身啊,同時又讀過幾本西方政治學,既可以講“三嚴三 實”,又可以講民主困境,左右夾擊,半小時內成功將大媽洗腦。但那又怎樣?僅供喝酒吹牛,又不能勸台灣回歸。大媽或者也會跟別人吹牛,說見到了個大陸的傻 逼。
那麽小粉紅呢?估計連大媽也糊弄不了。能欺負的,也就是最近熱衷遊街的“太陽花世代”。這個掐架的水平,不難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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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國人,其實不缺熱情和血性,從義和團到紅衛兵,再到反日保釣的憤青。誰不是一腔熱血?大多是好心辦壞事。至少現在,“小粉紅”沒有砸車,沒有打人,甚至也 沒怎麽爆粗。張曉舟說“TD狗”是罵人的話,也未必。90後、00後喜歡以狗自稱,比如“單身狗”、“初中狗”等,很難說這不文明。這幾點,都可以說明這 一代“小粉紅”,比起前輩要有修養得多。再者,這一代人普遍有幽默感,也有自嘲精神。他們不再像前輩那樣倔,一副真理在手的樣子,辯不過就開始撕逼。他們 會道歉,會服軟,會聽得進去別人的話。這至少是一種可以溝通的態度。“萌就是正義”,或許是他們之間達成的第一個共識。最近,聽說他們已經開始互Po照 片,開始相親,兩岸已經在狂歡了。
有一種心態,是在互聯網交流中產生的,就是做好了互黑的準備:“人生在世,不就是你笑笑我,我 笑笑你,大家互相娛樂。誰也別裝。”這種輕鬆與隨意,造就了後現代的意識形態之爭——互掐的部分變少,更多是相互逗趣。更可貴的是,雙方都展示了“世界公 民”的基本素養。烏爾裏希·貝克曾說過,全球化時代造就了世界公民,每個人都有基本的“底線思維”。“人、觀念和思想失去空間邊界的過程,獲得新的力量同 步,虛擬和幻想的地位發生了重大改變。在整個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透過可能的、由大眾媒體以及各種可以想象的形式展現的生活方式的鏡頭觀察自己的生活”。 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對話的空間。對於90後而言,雙方有著共同的成長記憶:邁克爾·喬丹的最後一次比賽,周傑倫的第一張專輯,9·11和反恐戰爭,漫 威電影,綜藝節目及《流星花園》……
還有一點,也可能成為他們對話的基礎。他們沒有經曆過戰亂、貧困及動蕩,大多沒有遠大的誌 向,傾向於“小確幸”的生活。他們就是尼采形容的“末人”,也就是社會發展到高級階段的“最後一人”,活在物質豐裕時代,卻對明天充滿迷茫,幹脆娛樂至 死。也就是說,他們對所謂的信條、原則之類的東西,並沒那麽在乎。所以,幾個回合下來,回鍋肉、明蝦煲閃亮登場。
作為互聯網成長的一代,“小粉紅”實際上有機會接觸更多的資訊和信息。千萬人翻牆,已經說明了這“牆”形同虛設,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邁過去。他們其實有機會掌握到遠甚於中學課本的優質內容。但畢竟,他們還年輕,需要更多時間成長。
這次交流的效果如何?北外講師董晨宇撰文表示,“雙方將彼此缺陷放大,以提供狂歡所需的補給。雙方的想象相互抵消,民間對話的中間地帶仍然單薄”。或者,對 雙方來講,都是一次“精神勝利”。但我覺得,總有智慧者可以搭建起兩岸共識的橋梁,讓人們聽到彼此,就像廖信忠當時做的一切。更重要的收獲來自自身。他們 通過與對岸的交流,看清自己的不足,走出了思想的舒適區,從而開始著手認真對待台灣問題。在台灣攻讀博士學位的專欄作家賈選凝形容,年輕一代是“不打不相 識”。確實如此,“灣灣”和“陸陸”的對話,在一堆烏龍和戲謔中走向了溝通與和解。
其中的勝利,是雙方接觸了比中學課本更多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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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更願意將這種現象,描述為屬於他們自己的狂歡,是個人的體驗,與政治無關。我在研究青年抗爭運動時,一個很明顯的感觸就是,他們的行為最大的驅動,是自己 的情緒。就像我們當時抗議美國的時候,也像我們的前輩在文革期間參與串聯的時候(至今我爸還經常回憶起他串聯到帝都打籃球的威水時刻)。在這樣的政治運動 中,有多少好玩又浪漫的場麵。這次帝吧出征,雖然號稱“二次元”、“亞文化”,但本質就是青年運動,一次打著愛國旗號的盛大派對。這一點與古今中外的政治 運動無異。與其說動機是愛國、反台獨,不如說是不堪寂寞,不願眼巴巴看著台灣選舉那麽熱鬧,自己也想刷一把存在感。
是的,這不是戰爭。這 是兒戲。就像文革時代,人們喊著要打響第三次世界大戰。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中表示,自己曾幻想“戰死在白宮的台階上”。但當時那態勢,連到 美國的機票也買不到,大家也都是相互逗趣,發泄多餘的荷爾蒙。大洋彼岸的美國,照樣在進行嬉皮士運動,還有中國人難以理解的性解放。“垮掉的一代”騎著自 行車,從東岸到西岸。有一些白人女孩,竟然同情心泛濫,參加了反白人的“黑權運動”。據說還有一些左翼青年,到拉美參加了格瓦拉的革命運動。
然 而,青春是危險的。一把火能點燃一座森林。一個玩笑能奪走一條生命。一個口號能發動一場戰爭。雖然文革時,紅衛兵沒有遠征白宮,但不妨礙他們發動武鬥、到 處破壞文物。十年文革結束後,人們猛然醒悟。美國那一代嬉皮士,湧現了多少癮君子和未婚媽媽。那些到拉美參加革命的青年,有些已永遠回不來。日本的一些左 翼人士,甚至襲擊無辜民眾,成為了恐怖分子,比如“赤軍派”。這一代的兩岸青少年,雖然隻是用了鼠標和表情包,打了一場口水仗。希望到此為止好了,生活還 得繼續。
其實,真正屬於他們的戰爭沒有到來。等到他們真正走出社會之後,他們就會發現自己是悲傷的一代。找工作,買房,養家糊 口,評職稱,業績考核,以及逐漸疲軟的經濟形勢,即將成為生命中最真實的部分。這才是他們真正麵對的生活。尤其是畸高的房價,或許是新一代青年無法戰勝 的。有學者曾經判斷,台灣的“世代戰爭”已經打響,而大陸或許也不遙遠——他們會發現資源已經變得如此稀缺,生存變得如此不易。新的一代年輕人或者將無心 於工作,而將注意力集中至分配問題。
有一天,帝吧屌眾會清醒,看清眼前這個現實的世界。它與中學課本描述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會再想起那個快意鍵盤的冬季。真正的對手並不是“TD狗”,而是生活。當年的偶像,有可能是個大忽悠。
這也是熱血青年最終的宿命。當年的文革小將,最後成為改革開放的第一代建設者。“垮掉的一代”最後剪掉長發,開始發奮建設美國社會。但仍有很多人,活在往事中不願意醒來,一直“青春無悔”,最後淪為了社會的底層、混跡街頭的“老炮兒”。
最後,還是回到那位大師的號召:多談點問題,少談點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