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那個年代的情書,自出於才華橫溢的顧城和謝燁之手。對我來說是久遠往事的往事 .... 的往事。可今天讀起來,仍然感受到那二個坦誠相愛心,純潔愛情,那麽地自然,負載著那個時代烙印。
顧城致謝燁
小燁:
那是件多麽偶然的事。我剛走出屋子,風就把門關上了。門是撞鎖,我沒帶鑰匙進不去。我忽然生起氣來,對整個上海人都憤怒。我去找父親對他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父親氣也不小,說:“你走吧。”
買票的時候,我並沒有看見你,按理說我們應該離得很近,因為我們的座位緊挨著。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嗎?我和別人說話,好像在回避一個空間、一片清涼的樹。到南京站時,別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沒有說話,就站在我身邊。我忽然變得奇怪起來,也許是想站起來,但站了站卻又坐下了。我開始感到你、你頸後飄動的細微的頭發。我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和孩子、一對夫婦、坐在我對麵滿臉晦氣的化工廠青年。我畫了你身邊每一個人,但卻沒有畫你。我覺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你對人笑,說上海話。我感到你身邊的人全是你的親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邊沒有睡,我們是怎麽開始談話的,我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夢幻的魚群,鼻線和嘴角有一種金屬的光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又說起遙遠的小時候的事。你看著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聲。我完全忘記了剛剛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很陌生,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現在卻能聽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我還在看你頸後的最淡的頭發。
火車走著,進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象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車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城1979年7月
謝燁致顧城
你是個怪人,照我爸爸的說法也許是個騙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裏,樣子禮貌又滿含怒氣。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輕輕敲了你的門,開門的是你母親,她好象已經知道了我,就那麽注意地看我。你走出來,好象還沒睡醒,黑綱筆直接放在口袋裏。你不該同我談哲學,因為衣服上的墨跡惹人發笑,我想提醒你,又發現別的口袋同樣有許多墨水的顏色,才知道這是你的習慣。我給你留下地址,還挺傻地告訴你我走的日子,離開那天你去送我,我們什麽都沒說,我們知道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你會給我寫信麽?你說會的。寫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於兩部長篇小說。
小燁 1979年7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收到你寄出的避暑山莊的照片了,真高興,高興極了,又有點後悔,我為什麽沒跟你去承德呢?斑駁的古塔夕陽孕含著多少哲理,又萌發出多少生命,無窮無盡的鳥沒入黃昏,好象紛亂的世界從此結束,隻有大自然,沉寂的曆史,自由的靈魂。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視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輝。
我站在天國門口,多少感到一點恐懼,這是第一次,生活教我謹慎,而熱血卻使我勇敢。
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顧城1979年8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今天我覺得精神特別好,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病了,發高燒昏昏沉沉好幾天,今天我真的覺得我已經好了。
這幾天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說是聽你的信,也許我真從你那帶走了靈魂,它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耳邊,我好象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在海水裏唱歌。
你的信讓我看見了將來,多好,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將來呢,我感到雲從鬆樹上升起來,你一步步走上台階,你就在我身邊,我相信,這是命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短,而命運是漫長的。
這會兒,起風了,風吹起我的頭發,好象把我的靈魂也吹得飛升起來,我太高興了,真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像兄長那樣站在我麵前,你禮貌地帶著我走路,給我講安徒生,講法布爾的故事,講路邊的草怎麽結出果子,瓢蟲有多少斑點,你神氣地走在路上,好象整個北方都屬於你,也許,你還要回到你少年時放豬的地方,走被雨水衝壞的路,白石頭美麗地顯示出來,你的目光注視著它,穿過巨大的天空,向東方伸去,苦鹹的淚灑遍荒涼的土地,到處是白蒙蒙的,就像雪,像冬天,你就在這上麵走,越來越遠,你還是相信有一個河岸,那裏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曲折折的,有許多鳥,許多大雁在那棲息,它們把頭放在翅膀下麵睡覺,你是屬於它們的,你會飛,眼睛裏映著我們的世界,而我隻能躺著,躺在熱砂子上生病。
真不想讓你走得太遠,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現在不了,真的那麽做,會使我不得安寧的。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
小燁 1979年8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手一觸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製,我被溫暖的霧的音響包圍,世界像大教堂一樣在遠處發出回聲,你漂浮著,有些近了。
我醒來的時候,充滿憎恨,對自己的憎恨,恨自己的小小的可憐的軀殼,它被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網上,掙紮,現實不管你怎麽憎恨,都挨著你,吸著你,使你離夢想有千裏之遙。
顧城1979年8月中
謝燁致顧城
顧城:
我總要把你的名字寫錯,寫錯了還挺高興,不知為什麽。
你開始講生活了,語氣沉重,我知道生活不受我們意誌的支配,可我並不害怕,因為有一種在痛苦中孕育的力量,使我能拒絕它,能把門嘭地關上。當然,我希望你不在門外。
我不太敢相信現實,我相信你,甚至覺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還多些,你了解我嗎?我了解我嗎?那天在北京站,我們告別的時候,我曾慌亂地閃過這些念頭。
現在我伸出我的手。
小燁1979年8月24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你把我想得很好,這使我高興,也很緊張,因為我畢竟是個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個好人,甚至還想有價值,這二者是統一的,我說的價值首先是內心的價值,小時候我這麽寫過:向著光明走去,擦洗著自己的靈魂,用決心和毅力,拋去身後的暗影。負載著罪惡活著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內疚麵前,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內疚。由於自身的叛賣行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塵世獲得什麽,這種蔑視都將伴隨你終身。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隻有一種快樂,那就是問心無愧的快樂,做一個好人的快樂。做一個藝術家,他要收到懲罰,因為他要穿過現實的罪惡,把這種信念帶給人世,他要告訴人們在那個河岸上就是你說的被晨光照亮的河岸,有這種快樂。這裏沒有,商店裏也沒有,彩車裏沒有,高高的檢閱台上也沒有,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他獲得了價值。他也為此受到懲罰。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敗的時候,在世界的門都對我砰砰關上的時候,你還會把你的手給我嗎?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製力一點都沒用,阿克琉斯是希臘神話裏的英雄,他不會受傷,因為生下來時,被母親握住腳在冥河中浸過,他不會受傷,但被母親握過的腳跟卻是他唯一的致命之處。
顧城
顧城致謝燁
小燁:
剛才看了電影,看見什麽都想到你,我終於受不了了,我跑出來,腳踏著寬寬的台階,我跑到了橋上,念你的名字,河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隻是一刻,這一刻卻伴隨著我,河水在遠處變成了輕輕的聲音,而我卻活在湧流之中。我看見我的手在黑暗中移動,遮住一粒粒星,一盞盞燈,一粒粒小蟲的歌唱。
今天沒有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極了。
顧城1979年8月29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信在路上呢,像我們坐火車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轟隆隆那麽近,之後又錯過了。
你的手放在夜的水裏幹嘛?那樣你會累的,放得太深就要受苦,而你有許多事要做,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相遇還不到兩個月,你還不知道我呢,你還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容易了解的。小的時候,我喜歡長頭發,總想留上小辮子,不願再剪短發,可我不會梳頭,媽媽每天到點就得上班,也沒有時間把我剛剛長得夠握成一小把的頭發耐心地梳成好看的小辮子,每天要做這件事將成為她生活中的一大負擔。終於有一天,她不顧我的反對,硬是把我的頭發又剪成了短發。我覺得自己像個男孩子一樣,那麽沮喪地站在院子裏,心裏恨透了那把剪子,恨透了我媽媽,決心再不跟她說話了。她是軍人,在部隊的醫院工作,那時候我倒不覺得軍人都象她那麽厲害,因為亞如(我小學的同學),的媽媽就給她留了辮子,還有粱娟的媽媽就常常笑,她經常笑得老遠都聽得見,她還給我吃過自己做的泡菜田茭,我直傻得開始想象換一個媽媽了,我要挑一個最好的,在我認識的所有小朋友的媽媽中間,我一個一個地想過去,找了一遍,結果卻全被我自己否定了,這時我已忘記了頭發,可我還在無名地恨著我媽媽,不過我又不得不承認,我沒有發現一個人能夠換過來當我的媽媽,沒有人能做我的媽媽,隻因為我是她的女兒,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道理太簡單了,沒有原因,盡管當時我想出了好些非常可笑的理由,但卻不是唯一的。從媽媽那,我知道了一點自己這是件早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經地意地在我心中,一切遠離自身的掙紮、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勞的。
也許我們此刻經曆的河水和星星,就是我們走向自身的台階,當你成為真的你的時候,你才知道了自己,知道我,才能成為我,那時,我就是你,我們再不知道黑夜是什麽,我們走上台階,走近我們相見的日子。
小燁1979年9月2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想到你,都成習慣了,我一邊輕輕地說話,一邊想象你的回答,你真在回答。今天會有你的信麽?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心裏總是挺奇怪的,這些字再過幾天就要看見你了,它們多幸福啊,我要是也能變成一個字就好了,即使一個白字。
我要做事了,我要見到你,重病、牢牆、死亡什麽也不能阻擋我,我要把世界輕輕推開,見到你。那真實的我正在安靜地梳理頭發。
快三點了,快來信了,我感到今天有你的信,再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我很蠢,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在走一條古老的路,我為什麽非要走那條路呢,漸漸重合又消失的路。我試圖去想現實中的你,想我們在火車和廣場上度過的那些短短的時光,那時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時候,我的生命是怎樣亮起來,又安靜又輝煌,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你看我的時候車走了,車走了好幾輛。
在這條古老的路上,我有願望,我總希望時間過去,快過,快過,最好取消算了,可是我又害怕,我還什麽都沒做呢,我就穿著這件世人的衣裳去見你,睜著茫然的眼睛去見你麽?這眼睛不會看見的,它隻能看見一張圖畫。
顧城1979年9月5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我很喜歡你的信,你說話的樣子,但是我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要長癌了,我們就不能歇會兒,幹點別的?比如說想想我什麽時候去北京,要是冬天,我一定學滑冰,請你姐姐教我,她會,我想。
小時候,我住在承德,那離北京不遠和北京一樣冷,早晨,我去室外刷牙,回來時一拉門把,手就被鐵粘住了。第一次被粘的時候,我嚇得要命,可惜那時我不會滑冰,也許是因為我還太小。家裏門前有塊空地,幾張桌子大,四周用木條柵欄圍成一個小院,再做上一圈田梗,就能種地了,冬天地裏什麽也不長,那地方就成了我的露天冰場,傍晚擔上幾擔水,要不了一會兒就全凍成冰了,一夜過去,冰硬極了,平坦,透著水晶的光,不管你白天怎麽玩,把冰上劃出多少痕跡,隻要晚上倒了水,過一夜便平整如初。我不會滑冰,但我有一個小冰車,爸爸給我做的,我就坐在上麵,在我的小冰場上滑來滑去。你過去見過這麽小的冰場麽?可在我住的大院裏幾乎家家都有。這是過去的我的冬天,將來我要學滑冰,穿上冰鞋,像那種帶冰刀的非常厲害。我不喜歡滑旱冰。我要在冬天去北京。
我們還能一起去別的地方,要是小時候的那個冰場還沒化,你還能去看看,也許有一個我,你沒見過。
小燁1979年9月8日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著,好象替誰活著似的,我不會說話,從小就不會,我剛開始以為話可以隨便亂說,像鳥那樣叫著說,可後來人們說不對,我就隻好不說了。
以後我離開城市到荒涼的地方去了,在那裏放豬,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大地盡頭走著,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地那麽大,就托著這麽兩個人。我從不說話,風在我耳邊一直吹,在風停止的時候,草就吐出了香氣,每種草都用自己的氣味和我說話,那種話不用翻譯,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裏,沿著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時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莖也流出潔白的血來,我看見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也覺得痛,我看見每一滴血都像紅寶石那樣好,一粒粒那麽新鮮,這時候我覺得我要說話了,對我的血,對綠色如茵的草,我說“我要讚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詩,”“月亮遺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細小的金砂,用夏夜的風來淘洗吧,你會得到宇宙的光華。”我說,“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後在宇宙間共鳴。”
我對自然說,對鳥說,對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說,可我並不會對人說,我記得有一回我從橋上走過,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於是看著遠處,步子莊嚴極了,惹得她們笑了半天,那笑聲使我快樂而恥辱。
回到城裏以後我一直看《辭海》,學習對人說話。一個客人坐在我家裏,我對他說:“您好。”一個人在路上,我也對他說:“您好。”我總這樣開始,直到結束,重複說這句合乎禮儀的話。有一次,我一激動忽然對人說:“中國人不關心靈魂,見麵就問吃了麽,從來不問,你悲哀麽?”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時候,他們就依次問我:“你悲哀麽?”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會說話,一點都不會,我也真想從這種倒黴的語調中跑出去,去幹點別的。
顧城1979年9月中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真有意思,隻會說“您好”,可你卻教會了我說話,讓我從教室的窗戶裏跳出來,落在蒿子裏,我對你說:“您好,你真好。”
我們不要那麽老,也不要長大,不要書包,我們可以光著腳丫,一直跑下去,劈劈叭叭地跑。
跑吧。
小燁1979年9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把椅子推開,腿一彎就想,沒有跑,我想還是應該由你在前邊,我跟著,跟著挺好,我從來是遠遠地跟著別人的。
那些男孩子在夏天吃完飯就出去了,他們越走越黑,好象是去掏知了,還是幹什麽,對了,是掏知了,我想起來了,他們從這顆樹走到那棵樹,忽然又蹲下來聚成一撮,這麽著,那麽著,亂爭吵建議,有的說用水去灌,有的說用棍子去捅一捅,用變了聲音的啞嗓子低低地罵人,呆了一小會兒他們又移動了,我才能跟過去,在我遠遠等他們走開的時候,我總是用手去摳刷了石灰的樹,我對他們又討厭又嫉妒,好象總是暗暗地移過去,伸手在他們掏過的地方再掏一掏,我總希望最好能剩下一隻沒被發現的知了,好象一個披著盔甲的小鬼怪一樣。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怕碰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那種感覺,我記不得究竟我是否在那個夜裏摸到過一個死知了
知了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從地下爬出來,用假眼睛看你,總有些棺材的味道,有一次看《辭海》,我見過古代有一種玉製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裏的,樣子極其簡單、淳美,我甚至感到貨幣應該是這種樣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我喜歡那個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鉛,用泥巴做了模子,想把它鑄造出來,我喜歡這種古老,光華像蛹一樣的東西,它在桃樹上爬,紫紅紫紅的桃樹吐著透明的膠液,我看著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點點裂開,回來時它已經出來了,它從自己的殼裏走出來,那個新鮮的淡綠色知了美極了,比一片葉子還要新鮮,我不敢呼吸,在空了的殼裏有純白的經絡。
生命一次次離開死亡,離開包裹著你的殼,變得美麗。我也想離開自己獲得再生,我跟著你好嗎,在一個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樹上的殼被別人撿走。
顧城1979年9月12日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說的是挺好的事,跟著,跟車子,跟人,跟奇怪的東西,冰糖葫蘆,賣豆腐的,……什麽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腳印,挺害怕也挺高興。我跟過一種帶花的,腳印一溜兒輕輕轉彎,繞過荊棘到山上去了,我總和別人爭論那是什麽,是黃鼠狼,還是狐狸……當然不是院裏明嬸家的老黑貓。最好是一種比較可怕的東西,鬼裝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來了。
你跟著我當然不壞,可你知道我在跟什麽呢?
小燁1979年9月中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月亮升起來了,多亮嗬,沒有一絲浮雲,沒風,夜是灰藍色的,冷冷的空間,月亮是圓的,你那麽遠,我卻仍然能把手伸向你,看見你。
小燁你離我很近吧,在這無法觸及的無際的虛空中,千裏萬裏也是微不足道的,你在笑在看、祝福……我好象在你明亮的呼吸中溶化了,不再是一個笨拙的人,我是一陣又一陣風,吹著風鈴,你會著涼的。12點了,夢是一個美麗的宮殿。
12點
人永遠在看,在想,總有憂愁,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象在虛偽肮髒的海中漂了好久,終於看見月亮一樣幹淨的海岸,我要到那裏去,要見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纏繞著,暗暗計劃著,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會消失。
1點
中秋是我喜歡的節日,因為離我的生日很近,它能使我想起最初的日子,我好象是從月亮的圓窗裏跳出來,踏著積水來到村裏,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城堡和道路,還有個小燁剛剛把頭發盤起,她在好多田野上跑過,現在她丟下的那些田野讓月亮照著。
2點
我說咱們走吧,你說怎麽走呢,我摘下一根草莖,在你手心寫一個迷,一個永遠猜不到的迷,沒有謎底。你還在問怎麽走呢?一本正經的。莊稼已經移動了,我們已經在走了,你還想問嗎?前邊是大地的盡頭,風吹起你的頭發,像海燕一樣飛舞,你的眼睛比大海還深。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時候,潮水總在遙遠的地方,一次次描單調的花紋。
顧城3點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開始過生日,一邊過生日,一邊長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高興極了,因為這樣就不能算虛度光陰。痛呀,痛呀,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於我生怕不痛了,我在想怎麽還沒有你的信呢?
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訴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擋住了,讓我沒法到那後邊去,我總以為我使勁一想,就能清楚那時怎麽回事,好多事瞪著眼睛看它發生,可一到那就沒有了,周圍是藍藍的空氣,什麽原故也沒有,多奇怪。
一邊過生日,一邊牙痛,一邊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樹葉,我好象一夏天隻看見這三片樹葉,我寫信給江河,我說我整個夏天隻看見三片樹葉,他就感動了,放下手頭的偉大工程急急地跑來看我。
他是個很有趣的家夥,看他的詩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銅像,看他開會抽煙的側影,臉微微往下拉著,也令人肅然起敬,他的家像一個洞穴,燈像會發光的蟲,他非常合適地坐在裏邊,和眾多的朋友嘻嘻笑著,因為沒有一樣的椅子,那些朋友坐得高矮不一,然後每天早晨他都帶著好脾氣掃地。他挺愛幹淨,作為他愛清潔的標誌,還有什麽可幹的,他就搞不清了,所以除了地上幹淨,別處都很亂。
他來了,非常自然地嚇唬我,讓我別活得太高興,說要對自己有所設計,要負責任,“你拒絕長大並不是一個辦法,等到心勁一消你就傻了,誰都得老。”他說著露一根白頭發,又偏過頭去看樹葉。
我不管,我有一個秘密,一個法寶,那就是你,一想你,這個世界就沒轍了,三片樹葉呀,白頭發呀都沒辦法,一塊塊摞起來的理論,文學史也沒辦法,我們早就從課堂裏偷偷跑出去過了,明天還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嗎?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隻手伸在藍空氣裏,怎麽也想不起來。
一個最重要的事。
顧城1979年10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這回你吹牛了,你正式23歲了,祝賀你,可你說,你忘了我的生日。我沒告訴你,你就忘了,真能耐呀。當然現在我不會讓你想起我生日的,以後再告訴你,能想起來的事都會忘,就象樹葉會掉一樣,因為在身外,一鬆手就沒了。
江河能看見幾片樹葉呢?
小燁1979年10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我不知道現實是什麽,有的時候,它就象小鍵子跳來跳去,在塵土中消失,可鈴一響,我們又坐在它下麵了,現實巨大的屋頂籠罩在我們頭上,我們甚至在走過時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燈嗡嗡響著,使人變得遲鈍,“生存,”老師舉起手指說。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為前提的,你要變成工具、文字、齒輪……你要為將來犧牲現在,將來成為現在你還要犧牲下去。這道題非常奇怪,當人們在生存的過程中尋求的時候,他們把答案推給目的,而當人們在目的中尋求的時候,答案又回到過程之中,於是存在隻剩下了令人沮喪的三個字,活下去。
為了避免無聊,人們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級級升上去,要積攢,要在各種莫名其妙興起的潮流間奔跑,而且得相信從來如此,別無它路。
我們叫天的時候,我們就是它遺棄的滾滾泥沙。
我也會渴,也會餓,可我仍然一直懷疑,這個生存是否確有其事,是神經的錯覺,還是哪本書裏編出來的。一本本書摞得那讓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現實和真理混在一起,把詩和紅燒肉混在一起,好象想躲開什麽。他們一定是想躲開什麽,我還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會知道,一定會從這個布置好的會場中間走出去,就像過去,我忽然從幾百人整齊的隊列中走出來一樣,一直走,走出門。
顧城1979年深秋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的信永遠出乎我的想象,我希望你有的,你從來沒有。不過我也弄不清我希望什麽。
哲學是一種折磨人的東西,聽你說說也許還能算是一種享受,可變成了文學,對我來說簡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攤墨跡,我相信將來除了我有弄明白這些話的可能以外,不會再有人懂得你說的是什麽了。
晚上星星都死了,隻有一個月亮挺不好看。
來源:《朦朧詩人顧城之死》
情書 作者:顧城、謝燁
謝謝分享!
是什麽讓顧城 謝燁 這麽純呢, 他們是什麽變的呢? 不屬於人間的, 他們是天堂鳥吧
現在再看那些傳統情書 就是大文學家的 都太俗了
謝謝介紹
不過, 還是想謝謝博主. 讓我們回憶起那美好的書信時代.
現在, 什麽都很快節奏. 連情書都是一個EMAIL或TEXTING, 馬上就能有回信. 快是快了, 導致我們卻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我自己也包括在內. 真的要好好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