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外婆的身世,是後來斷斷續續從母親那裏聽來的。外婆極少提到她的身世,也許,在那個紅色年代,那種人家出生,是一種很不光彩的事。母親在多年前曾寫過一篇名為《我的父親母親》,寫的是外婆外公的故事,以下的故事大抵便是由那篇文章而來的。
說到這,還是說說外公吧。外公 (1898 - 1944) 是生長在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家,母親的曾祖父是清朝鹹豐六年的進士,母親的伯祖父和祖父都是不學無術的人,當他們敗完祖先留下的財產後,就各找了一個維持生計的職業。母親的伯祖父沒有生育,隻有一個養女,一家三口,在家中辦個私塾維持生活綽綽有餘。而母親的祖父母育有八九個兒女,長大成人隻有三男二女。家中生活十分拮據,外公有時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學,母親的祖父在法院當過差,工資微簿,後來後背生疽,久治不愈,在四十九歲就去世,外公是長子,當時已經二十三歲,正在北京高等師範學堂上學。那時師範學堂不僅不要學費,還不要生活費。外公在課餘時間還做家教,所有收入寄回家中維持生計。那時兩個姑婆尚未出嫁,大叔公十二歲;小叔公才八歲。外公畢業後就為這個家盡心盡力,大叔公後來去法國留學 (勤工),解放前夕去了台灣,後移居美國,小叔公是廈門大學經濟係畢業,外祖父到三十歲才成家。
還是回頭講講外婆出嫁和後來的一些事吧。聽母親講,當時,外公從福州出發到蘇州去接親,按風俗外公要帶一副金鐲去,但家中無能為力,正好小姑婆也要出嫁,男方送來一副金鐲,就讓外公帶去,以後再由外婆帶回還給小姑婆。外公一到外婆家,當日就舉行了婚禮,外公當晚卻在自己帶來的被子裏睡,他向外婆解釋,他一路跋涉今晚不宜同房。當時新房布置相當講究,銅床,沙發。過幾天外祖父母就一起回福州,外婆的嫁妝也非常豐厚。據三姨婆回憶:那時是他們家的鼎盛事期,外婆的嫁妝也是他們姐妹中最豐厚的。而後也聽母親說,太公是很喜歡這位聰明能幹的女兒的,又覺得為了大家庭有點耽誤了她。福州的這裏是由外婆的父親委托其弟弟操辦嫁妝,所有新房的排設都是由女方家提供。太公福州老家在北門,現在的北大路,(過去稱半野軒)。當時,嫁妝是雇人抬著招搖過市,是很壯觀的,據說那時已有洋派的沙發和中式的紅木家具。所以外祖父母一回來家中都安排好了,就是又履行一套禮節。緊接著就是小姑婆的出嫁,一回到家,外公就向外婆要回一對金鐲還給小姑婆。在小姑婆出嫁那天,又向外婆借首飾讓小姑婆戴著去婆家。外婆在娘家未婚時,家中有不少傭人,她僅是做些女紅和烹調,烹調也是傭人都把作料備好了,她去加工一下。婚後的外婆就得下廚,所有粗活都得幹,因為家中沒有傭人。在飲食方麵外婆也不習慣,福州人晚上吃粥,而有些小菜也吃不來,如:海哲皮,蜆子等。不久外婆就得了水腫和閉經病。開始還以為是懷孕,經中醫診治後,症狀才逐漸消失,到了
1929年二月才懷上我的母親。當時家中經濟還是十分拮據,在我母親出生前太公匯了一百元(銀圓)給外婆做月子用。當時太祖母身體開始不好,外婆就上醫院分娩。是在七星井一個教會醫院,住到滿月才回家。
外婆後來數次和我提到她不喜歡福州,特別是新婚離開蘇州來福建時。一直到老,很多福建人吃的小菜外婆還是不吃的。外婆是典型的舊式婦女,在福州,外婆的娘家並沒甚麽人,可是她和小姑子小叔子們的關係都很好。她已把外公的家作為自己的家,媽媽總說,外婆是很大方的,按理說出嫁時的細軟也是很豐厚的,但在外公去世後,家裏確實已經很窮了,母親那時甚至嚐到了饑餓的滋味。媽媽總說,外婆是不知道掙錢的艱辛,所以也不大在乎錢。嫁到婆家,和小姑子們打麻將,常常會由外婆作東,讓下人去買宵夜。外婆會順手拿出她的金耳勺,給小姑子,讓她們去換來宵夜。在外公去世時,當時外公的單位是給了一筆撫恤金的,可是外婆卻動用了這筆錢,給外公和她的公公婆婆修了墓。當時外公家因為貧困,外公父母去世並沒有修墓, 而是放在停屍房。外婆一定是迷信的,堅信如果修了墓會有利於後代的。
在外公去世後一直到49年解放,外婆便帶著三個女兒回上海娘家去住了。那時太公和太婆還健在,住在上海,母親三姐妹都在上海讀書,住在法租界愚圓路一帶。太公家應該是很富有的,據母親講,在福州有好幾處房產是在解放後捐給政府的。
外婆在夫家是極受尊敬的,多半是因為她的為人處事,她的大氣,或許也緣於娘家的實力。外公是一個非常傳統,很封建的的人。外公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公,當年交了個女朋友,是離過婚的。這在外公眼裏是大逆不道的,外公並不承認這門親事,並從此要和這位弟弟斷交。外婆聽說這位小叔子要結婚,背著外公,買了綾羅綢緞,親自送上門去。後來這位叔公和嬸婆感情很好,生了好幾個孩子,晚年在美國定居。待改革開放後,叔公已去世,這位嬸婆輾轉找到外婆,和外婆有了通信聯係。
外公家當年雖然破落,但外婆嫁去時,外公家的房子依然是在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之一的宮巷,那都是大戶人家的宅院。直到解放前夕,外婆長住娘家上海,福州家中還有一位小叔公,生有五個子女,大概是生活拮據,便把祖上留下的房子給賣了,給了外婆一百大洋,外婆毫無怨言。解放後因為母親和二姨都在福州工作,外婆也就回來了,和小叔公一家來往密切,記得我們小時候,每到周日這位叔公必來看望他這位大嫂,我的外婆,現在他的五個子女,也就是我的那些堂房舅舅和姨姨們,也常來看望,幫我孤身在福建高齡的母親。
前些日子見過一篇題為真正的大家閨秀,介紹郭婉瑩,在那篇文章裏,有這麽一段:有時候,真的讓人猜忌,是不是一個人的品質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確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饒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個人純淨堅韌品質的最好營養,而不是苦難貧窮的生活。當生活的苦難與變故,就那麽猝不及防的發生時,不由令人會想起這單純明亮的童年。也許正是童年的光芒照射了郭婉瑩的一生,在苦難麵前也能雍容坦然。在我眼裏,外婆便是真正的大家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