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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季節--湖南人文之旅<下>

(2015-07-15 07:26:45) 下一個
十一,德夯,我無心看風景





看了幾座曆史沉澱的古城村落後,猛然聽聞,德夯在苗語是美麗的峽穀之意,心中無限的向往,渴望看到一個安靜純美的苗寨。

1、

火車抵達吉首,終於踏在湘西的土地上了。

進入湘西,吉首隻是一個中轉站,德夯離市區僅二十四公裏。

我好奇的張望這個城市,街道整潔,車來車往,行人若織,妙齡少女穿插其中,與眾多城市看不到差別。隻有背著小背簍一晃而過的身影,才讓我嗅到一點湘西的氣息。

駛出城區便是德夯風景區。青山綠水纏繞,淺淺的峒河邊,翠竹隨風搖曳,映出的是流翠的倩影;四月天並不炎熱,光著身子的孩童卻在水中玩耍。山裏清新的風拂來,帶著淡淡的清香。

四十分鍾的路程似乎太短了,一路山光、水色、筒車、水輾、古渡、小舟,苗寨一閃而過,我的眼睛盯著這個,追著那個,隻恨沒多長出幾個眼睛來。



2、

山澗上一座古拙的石拱橋彎腰恭迎,德夯苗寨建在峽穀裏。

幾句嘹亮的歌聲傳來,兩個身著苗服的小姑娘端著酒碗,站在小餐館前,原來是苗家的風俗,攔門酒。被攔住的是戴著相同帽子的旅行團。

德夯,居住著一寨苗族,他們講苗語、穿苗服。屬於較早開發的旅遊景點。 

德夯很小,房屋前的空地隻有兩個籃球場大。一排排木屋嶄新,清一色全是旅遊商店與小餐館。

我看到在許多村寨看不到的苗家姑娘小夥。因為旅遊業的需求,德夯人的生活比其他苗寨更舒適。

我逛苗家銀鋪。

看鋪的苗家姑娘叫龔瑤,顧盼之間,燦然一笑,如綻放的芙容。我索性坐下,看著她小小的店鋪裏人來人往。她說苗寨未開發前,在家裏編背簍、養雞,到集市換油鹽。現在和姐姐倆開銀鋪店,姐姐進貨,她看鋪,生意還挺不錯。

“你去過外地打工嗎?”我想起許多在城市打工的年輕人。

“在家裏也能掙錢,誰願意遠離父母呀?”她笑。

看著她極細的眉,我突然想起湘女多情的傳說。在她的銀鋪,我買下一個小小的銀手鐲。當我看著它在我的手腕間晃動,總會想起德夯美麗的阿雅。

我看苗族阿婆織布。

織布的情景其實挺單調。隨著阿婆手中牛角梭上下翻飛,幾種簡單顏色的棉沙線織成一塊簡單線條的土布。阿婆不會說漢語,我們用笑容與眼睛交流。

織布機吱呀作響,沒有言語,隻有阿婆如弓的身影。我仿佛看到年邁花甲的她,從冬到春,又從春到冬,默默的織著思緒,默默的織著年華。

苗寨的生活依然是樸實的,它沒有城裏的奸詐與浮滑,也沒有城裏人的長歌短歎,他們辛勤勞作,生生不息,從不感傷秋月春花。

3、

遊客來來往往。

我聽到身邊的遊客抱怨這兒太新,太商業化了。

我很怕聽到別人的抱怨,旅程中,並非所有的地方都如你想象中原始與淳樸。你曾經來過,見證了它的現在與將來,又未嚐不可?所以,我從不抱怨。

“讓苗寨人們也過得舒適,多好。”我輕輕的說。

我們在城市大廈冬暖夏涼,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們餐風露宿?

我們在電梯起落幾十秒可到達頂層花園,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們永遠踩著搖搖欲墜的木樓梯?

我們在城市裏司空見慣的商業行為,為何到了偏僻小村落就覺得無法容忍?難道僅僅因為你生活在城市,千裏迢迢來鄉村?

你現在來觀光,如果你留下來和當地人一起生活一兩年呢?你還覺得他們應該保留原始保留清貧?

偏僻的村落,遊客為了奇缺的商品互相競價,競價的結果是旅遊區物價高漲。原來寧靜的村莊,遊客高聲喧嘩,飲酒作樂,景區卡拉OK應運而生,夜晚的寧靜被打破。一塵不染的溪澗、山林,遊客走過,現代垃圾隨即可見,需要反省的難道不是端著相機的你或我?

曆史是公正的,有消失,就有替代。

曾經被拆毀的古老建築,如今因了旅遊的開發又重新修建。然而因了利益,許多重建後的粗糙建築就連身在門外漢的我也會為其不倫不類而憤然。

可是又有多少不經腦子建築依然在拔地而起。

梁思成在阜成門牌樓拆除後,心痛而哭。王軍奔走十年寫出《城記》,不是在警示現代建築師與城市規劃者們,如何才能給曆史與未來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我曾把《城記》推薦給正在重慶大學念建築係的一個朋友,他頓覺肩上責任從未有過的沉重。

不尊重文明,隻會帶來痛徹心屝的悔恨。當我們回過頭來審視那可笑、可恨的年月,那對文明、對曆史所造成的傷害如何彌補?

許多舊城、古村落依然在拆毀,對於我們,普通的遊人,多麽希望,那些城市,那麽鄉村,不會成為沒有記憶的城市,失憶的村莊。



4、

夜幕降臨。我坐在旅館的長廊上,看著天空的星鬥,大而亮。月光靜靜的灑落大地。

突然,毫無節奏的鑼鼓聲從遠處傳來,怕是哪個遊客興起而作。

可是苗鼓,卻是天下聞名的。苗鼓是苗家供奉的聖物,是苗家部落的象征。據說,苗族是從黃河遷到西南地區的,在遷徙的路上,什麽東西都沒保留,不離不棄的卻是一麵鼓。

苗人打鼓叫“跳鼓”,邊敲打邊配合許多舞蹈動作,聽說苗家人個個打鼓,要是傳統節日,還會萬鼓齊鳴、、、、、、

然而,如今的鼓聲打破了寧靜的夜。



德夯,我為你遠道而來,卻無心看風景。

住在隔壁來自廣州的情侶也坐在走廊。

我們聊沈從文的邊城,黃永玉的荷,聊鳳凰,聊德夯失去寧靜的夜。

難得他們與我一樣的寬容,呼吸如此新鮮的空氣,已是滿足。

德夯其實很美,這裏絕壁高聳,峰林重疊,形成了許多斷崖、石壁、瀑布,她的空氣清新自然,她的天空清澈高遠,她有“小張界”之稱。她隻是略顯嘈雜,我沒有失望。

吹著習習的江風,那一刻,我是平靜的。

其實在路上,所有的風景,都會覺得美,人在自然裏,感受到的都是美,自然意味著一切。境由心生,一切的寧靜源於內心世界的寧靜。









十二,茶峒,尋找翠翠

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

有一小溪,

溪邊有座白色小塔,

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 

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

又重新修好了。

那個在月下唱歌,

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

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也許明天回來! 



——沈從文《邊城》 

茶峒是湘西花垣縣的一個鎮,又稱邊城。

翠翠是活在沈從文先生筆下的人物。翠翠生活在茶峒。

翠翠的眼睛明亮如水晶,青山綠水養育了她,從不會想到殘忍的事,從不會憂愁。

翠翠唯一的親人是年紀雖老,身子卻硬朗的爺爺,相伴的是一隻黃狗和一隻拉拉渡船。

翠翠被兩個俊美少年所愛,大老天保,二老儺送。

然而,愛她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或是生離或是死別,剩下她一個人站在渡口,等待那個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也許明天回來的少年。

美麗總是使人愁,一個溫暖、唯美卻又哀愁的故事,從此在心底久久揮之不去。

“我輕輕地歎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麽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麽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的眼睛濕成什麽樣子!、、、、、、”

合上沈從文先生寫給夫人張兆和的書信集,我的淚水紛飛。

於是,行走茶峒,尋找翠翠,成了湘西之行魂牽夢縈的主題。



1、

從德夯到茶峒,要經過矮寨盤山公路。

沈從文先生曾說外地人對湘西的印象是:公路極壞,地極險,人極蠻,因此旅行者通過,實在冒兩重危險。若想住下,那簡直是探險了。

狹窄的山路,逼仄的崖壁,從窗外望去,是萬丈深穀。山路急轉彎一個接著一個。這樣的盤山路,不僅陡峭,還附有神靈的詭異色彩。司機若不心存敬意,也是會被鬼魂招了去。

司機卻一邊揮舞方向盤一邊談笑風生,翻山越嶺就這樣過來了,我卻為司機捏著一把汗。

湖南男人天生的匪氣,行為中的英雄氣概,還有他們追求卓越的精細,在翻越盤山公路時展露無遺。矮寨公路本來就是一個奇跡,日日爬越公路的湘西人,何嚐不是某種意義的奇跡。

我對當年的築路者滿懷敬意,對司機也滿懷敬意。

公路漸漸平緩,透明的藍和濃鬱的綠彌漫於心,好似有種“柳暗花明”的竊喜。經過一陣未知的恐懼,迎來豁然開朗的歡喜,泰然處之所周遭的際遇,又是另外一種境地。

2、

“茶峒到了!”車停在粉飾一新的磚瓦房前。 離開花垣縣城25公裏,在酉水河邊,茶峒小鎮安靜地伏在那裏。

茶,苗語是漢人的漢;峒,意為山中的小塊平地。茶峒,漢人居住的小塊平地。據說,過去隻有兩戶漢人居住,也許是逃避戰亂到此地。如今,茶峒是漢、苗、土家族聚居地。

茶峒地處在三省交界點,置身群山環抱之中,西北方是重慶,西南是貴州,是內地入川渝、進黔的必經通道。

清朝乾隆之後,茶峒為永綏廳協城,東西南北城門均築有垛口和炮台。抗日戰爭時期,華北、中原淪陷後,許多流亡學生和小商人避難於此,茶峒曾經熱鬧一時。



怎麽不似書中模樣?我暗想。

“你們要找老街吧,喏,在渡口下麵呢!”當地人往遠處指去。

循著人聲走去,漸漸看到了老街熟悉的石板路,斑駁褪色的吊腳樓和木板門。

這是一條臨河街道,房屋多為吊腳樓。這裏盛產杉木桐油,因而房屋四壁的木板,門窗櫃台都塗著黃亮的桐油。有些老店鋪的壁板已呈褐色,輕輕走過,還可聞到淡淡的陳年木頭味兒。

茶峒在曆史上曾有過一段繁華盛世,是商旅雲集之地。河街曾經商鋪林立。

如今河街蕭條、安靜。仍然有些許商鋪,卻隻賣些柴米油鹽和日常小商品。

街上行人很少,店家把貨物擺出屋外,人卻沒了蹤影。要買什麽,喊一聲,才會有人在屋裏應你。隻有重慶麻辣燙的小攤旁,圍著幾個辣得嘴唇發紅的年輕人。

一個中年漢子手拿一個小鼓風噴火機,正在燒豬肉身上的毛。我好奇的湊上前去,嗅到陣陣濃香。幾個老頭老太圍成一堆,坐在門前,絮絮叨叨不知在述說著什麽。

賣湘西油粑粑的婦人,孤獨的坐在攤前,眉毛扯得極細,左顧右盼間,恬然一笑,竟讓我陷入對翠翠無限的遐想之中。

我在街上慢慢走著,已尋不到當年那一番人來人往、貨如輪轉的繁華景象。那些遙遠的過往,也許永遠成為一個故事或一段記憶了。

踱到碼頭,清澈幽深的酉水河正緩緩流淌。

酉水河,也叫白河。酉水河上通貴州省鬆桃,下達湖南省沅陵、常德,河對岸便是重慶的洪安鎮。因其水利之便,茶峒曾是川黔土特產、貨運的水旱碼頭。

酉水是茶峒的靈魂之水。沒有酉水河,便不會有茶峒。河水極深,一篙不落底,靜靜的流淌。

渡口一條陳舊的烏蓬船,渡來渡去,一條鐵索從茶峒拉向洪安。“姑娘,渡河嗎?”擺渡的老船夫對著我喊。

我的心,突然間繃跳。

是翠翠的爺爺?那個日夜守著渡口,伴著外孫女,穿著草鞋的樸實老人?

刹那間,我恍惚了。我走了許多路,仿佛就為尋得這樣的一隻烏蓬船,船上,僅有一個牽引著鐵索的老人,他從不思索渡船對他本人的意義,隻是憨厚的活著。

纜索儼然已有鏽斑,引渡的老人靠著船艙,手上拿著一根竹板,竹板上有個方形缺口,鐵索卡在缺口裏,稍稍用力,船平穩地被牽到了對岸。我不肯下船,一任渡船幾個來回。

“大爺,我幫你拉吧。”我忍不住打破沉寂。

老船夫六十來歲,皮膚黑裏透紅。他告訴我他姓龍,洪安人,在這拉了幾十年的渡船。幾十年來他全部的天地是這百米寬的河麵。 

“一天要拉多少趟?”

“大約兩百多趟吧。”

“你一個人嗎?”

“兩個人,輪流換班。”老人慢條斯裏,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沈從文寫的是這個渡口嗎?”我仍然不死心。

“不是,那是離這兒三裏地的渡口。”他淡淡的說。

我諤然於他平靜的表情,好似看穿了這個世界。我使勁的拉著纜索,船極緩極緩地在水中滑動。

我的思緒回到書中的那個世界。

那個狂風暴雨的夜,翠翠屋內的油燈慢慢的熄滅了。生命猶如一陣青煙,在屋裏盤旋,終於戀戀不舍的絕塵而去。翠翠爺爺走完他坎坷的一生,終於安詳的休息了。

生命走到盡頭,隻能觸到塵埃,生命的本質就是簡單,就如這永遠流淌的河水,日夜不停的擺渡,簡單樸素,卻生生不息。

我下了船,回望對岸,河邊的摩崖上沈從文紅色的題字“邊城”默然靜立。

不知不覺的一瞬間,我的淚濕了眼眶。

3、

我們住在翠翠樓旅館,它是茶峒最高的建築。

為何要起名翠翠樓?我問旅館的女孩。 

茶峒因為翠翠而聞名啊,她回眸一笑。

河中心的小島叫翠翠島,原有翠翠的雕像,拆了,現重建。她指著河中間的小島。

小島正被填平成大島,正在建設中,不知它將來會是什麽模樣?

河裏正熱鬧著,一群少年在泅水,一浮一沉往前滑,岸上看的,水裏嘻戲的,無不笑逐顏開。遠處一群水鴨被主人急趕而下,倉惶逃竄,莫非是怕那群少年過來捉它?

端午時節,賽船過後,會有管事的人把大雄鴨脖子上係上紅布條,放入河中,誰捉到,就歸誰。水裏盡是鴨子,和捉趕鴨子的人。熱鬧非凡。

而今,已看不到書中描繪的景況。

“翠翠雕塑原來在那!”一個少年見我們四處張望,忍不住跑了過來。

我看著結實得如小牛犢般的少年,問他,“你知道翠翠嗎?”

“知道啊。”

“你怎麽知道?”

“聽我爺爺說的,那是書上寫的,其實沒有翠翠!”他不理會我,扮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翠翠是活在文字裏的美麗人物,現實中沒有翠翠!

1917年,沈從文先生“投筆從戎”,在龍頭大哥的帶領下,隨同八百鄉親三十來隻大小船舶,浮江而下,來到瀘溪縣。第二日,大隊船向下遊駛去,拋下三隻小船不曾移動。小船上跟隨著沈從文在內的十三名小補充兵。

十三個夥伴中有一個小少年叫儺右,與沈從文極要好,伶俐勇敢,年小膽雄。同他到瀘溪縣城街上轉了三次,就看上了一個絨線鋪的女孩兒。

為了從女孩那買上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還問沈從文借了錢。帶子雖多,草鞋卻隻有一雙。

離開街鎮上船,小小年紀的儺右認真的說:“將來若作了副官,當天賭咒,一定要回來討那女孩子做媳婦。”

那女孩兒名叫“翠翠”。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裏提到:我寫《邊城》故事時,弄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小女孩脫胎而來。

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沈從文和張兆和在汽車裏看到一個鄉村姑娘。當時沈從文對張兆和說:“這個,我可以幫你寫一個小說。”

最後一個翠翠形象來源是沈從文新婚妻子張兆和,她性格上的樸素式樣,成了翠翠的另一個影子。

1933年的秋天,北京西城達子營的一個小小院落中,槐樹與棗樹葉篩出的細碎陽光,灑在沈從文麵前的素淨白紙上,“我準備創造一點純粹的詩、、、、、、我需要一點傳奇、、、、、、”

一個天真、純潔、可愛的翠翠就這樣塑造出來。

翠翠的愛情是那樣純淨,那樣超脫一切世俗,那樣的非物質。翠翠的愛是一串夢,飄飄忽忽,讓無數的人對她超脫了文字上的閱讀,包括我。

葉芝在《當你老了》說:隻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臉上痛苦的皺紋。

在時間麵前,愛情會不會衰老?

世間的愛,難道過了就不再回來?唯美的愛情,誰還在默默的等待。 

那個在月下唱歌,翠翠在睡夢中也能為他的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少年,不知何時才回到茶峒來?

4、

我們準備去爬翠翠島對麵的山。

繞到後山的村莊,一條黃狗突然竄了出來,兩個少年緊跟其後。拍拍嚇著的胸口,我們問,“怎麽樣可以更快的上山?”

“我們帶你們上山吧!”他們自告奮勇的說。

個子稍高的光著赤膊,笑起來很靦腆,眉眼卻秀拔出群。他叫龍傑,十五歲。個子矮的叫周雄,十二歲,個性卻豪放豁達,說話抑揚頓挫。

這兒的少年身體結實,水性極好,爬山就象雄麋子,我們卻是氣喘籲籲。

到得山頂,整個茶峒盡收眼底。酉水河輕輕地繞著小島,兩岸垂柳伴著吊腳樓,渡口烏蓬船依然在慢慢的來回挪動。山風拂過,凡塵盡散。

酉水對岸是重慶的境內,上遊是貴州省境內,小龍指著對岸的一塊空地說:“那是三不管地帶。” 據說,這兒的人們有什麽糾紛爭端,便直奔“三不管”地帶,打上一架,輸者自會甘拜下風,主動握手言和。

這兒淳樸的民情,多少年來流傳,重義輕利,守信自約,又才有如此誠懇的少年。

不知怎的,想到同喜歡翠翠的天保儺送,商定在月夜裏輪流唱歌,誰得到回答,誰就得到翠翠,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

坐在山上,癡癡地想著想著,天色已黑。

5、

慢慢的踱回鎮上。

月光極其柔和的灑在身上,茶峒的夜寧靜而美麗。

“來!鑼鼓響了!看漢戲了!”白日裏認識的舒業碧大姐匆匆拉著我們走。

猛然想起早上偶遇舒大姐,我不經意問起當地的民俗,她說:“你們遠道而來,漢劇團娃娃班為你們免費演出。”

我當時以為她信口說來,沒料到她果真組織人馬款待稀客。

十幾個七、八歲般大的娃娃穿著華美的戲服,站在自製的舞台上,一抬手一起腳都有板有眼。一張口,聲音稚嫩卻認真質樸。

漢劇是茶峒的地方戲曲之一,在茶峒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總稱辰河戲,分辰河高腔和彈腔兩大類。漢劇曲調優美,形式活潑。漢劇在歲月的風雨飄搖中曾失傳30多年。

伴奏的是他們的爺爺,愛好漢劇的老人們,為拯救漢劇文化,於2000年成立“邊城漢劇團”,招收娃娃班,自編自演,自娛自樂,漢劇代代有了傳人。

演出完畢,舒業碧大姐的哥哥舒團長向我們展示了“鎮團之寶”--一件用竹子製成保存完好的衣服。

竹衣做工考究,大約用上萬根竹管連接而成,竹管非常小,直徑在0.2厘米左右。采用苗族典型的對襟式樣,在竹衣的下擺處,環繞有一圈銅錢狀的圖案。

團長說,在夏天的時候,穿上竹衣,特別的涼爽,有一種消暑納涼的感覺。 

竹衣到底保存了多長時間?幾位老人無法說清,隻知道竹衣隨藝人世代相傳。

告辭,聽聞我們未吃晚飯,兩個大姐不容分說把我們拉到家裏。轉眼做出好幾道菜,香氣撲鼻,還一個勁的說,“不知道有客人來,沒有準備菜。”

我奔走千裏,尋找美好,尋找感動,尋找沈從文愛極了的美好世界。在文字裏,我被深深打動。在現實世界,我依然深深的感動著,為孩子們的純潔美好,為茶峒人的真誠質樸。

沒有找到翠翠,翠翠是一個夢,是一個在文字裏活著的夢。

她活在沈先生深愛著的世界裏,那個世界正直、優美、樸素、健康、自然。

那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善良真美的形式。我找到了這個美好的世界。

在光陰麵前,記憶轉瞬即逝。在記憶麵前,卻可以留下永恒。

盡管茶峒的繁華盛世,漸漸湮沒在曆史的塵埃裏,但書香中的記憶,民俗文化,美好的心靈卻代代相傳。

突然間,我覺得讀懂了沈先生。



十三, 裏耶,迷城



一部秦朝的曆史附在一座古城的身上,封存於一口大井深處藏了兩千多年,裏耶人依然不動聲色;

一個戰國時期的軍事城堡嵌在一座小學校的地底,默然沉寂了兩千多年,裏耶孩童依然活蹦亂跳;

一個人類氏族的部落播下民族文化的種子,延續了五千多年,裏耶土家人依然從容淡定;

這是天方夜談裏的傳奇故事?命運的造物弄人?還是曆史的不可思議?

神奇的裏耶伸出它神秘的手,牽引著我向它一步一步走去。

1、

看旅遊衛視,采訪萬科老總王石。他不知道自己的腳何時會癱瘓,卻攀登珠峰,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他的下一步夢想是航海環遊地球。片頭:行走改變命運。

紐約大學著名教授Richard Schechner,年過古稀,卻冒險般遊曆我國西南大多少數民族地區,並樂此不疲。

泰戈爾深情地說: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湖水,因為那永恒的異鄉人在召喚我,他正沿著這條路走來。

行走真的能改變命運嗎?我不知道。

隻是,我的腳步一直沒有停歇,走在探詢未知的路上。遠方,因為未知,充滿著誘惑。我知道,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個地方都充滿驚喜。

告別茶峒往裏耶時,在一叢陌生的臉孔中霍地出現一張熟悉的麵孔,我欣喜萬分。那是去年在拉薩與我同住一個旅館的女孩小延。它鄉遇舊知,我們激動得幾乎相擁而泣。

在路上遇到的朋友有三種:一種是遇見後不會再見麵的;另一種是遇見過後時常會想起的;還有一種是遇完還遇的。我們屬於最後一種。

我們的心底都有一個共同熱愛的地方,隔著千山萬水,我們再次相遇。多狂喜!

行走的路上,隨時都會有驚喜。

裏耶,將帶給我怎樣的驚喜?

裏耶,位於湘西龍山縣城南部,傍酉水河,居民多為土家族。

一條悠悠酉水河,裏耶的母親河,把裏耶古鎮親切地護在溫暖的臂彎裏。一座像一艘巨大潛艇的八麵山橫亙裏耶的北部;西麵,山體如一隻鴨子般的青山臥守。古鎮裏,一座座馬頭風火牆圍合而成的典型明清風格建築,與土家族居民特色融合一體,青瓦鱗次櫛比,阡陌縱橫,充滿生機勃勃。

裏耶,充滿迷幻的小城,曾經輝煌,也曾經衰落。秦皇遠了,黔中郡消失了,在時間的長河裏,透過歲月的風塵,我看見它曾有的繁華。



2、

史書裏,秦始皇是一個暴君,他役使民夫,焚書坑儒,揮金如土,殺人如麻。

電影裏,他是一個曠世英雄,以亙古未有的遠見卓識和雄才大略,吞並六國,結束諸侯割據、天下紛爭,成為名垂青史的始皇帝。

西安兵馬俑,杜牧《阿房宮賦》,秦朝留下的史料並不詳盡。僅僅維持了十五年的秦朝,它甚至還來不及去做一個王朝應該做的修史立言這件大事。

在裏耶一口始建於戰國,廢棄於西漢初期的古井裏,三萬六千多枚秦簡牘橫空出世,填補了秦朝曆史的空白。考古專家震驚了,史學家振奮了。

裏耶,湘西邊陲的小鎮,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字眼。

這個酉水河流載而來的古鎮,五六千年前,土家族先民就生活在這裏。他們為這個美麗富饒的盤地留下一個饒有意味的土家語名字---裏耶。

裏,土地;耶,耕耘開懇。裏耶的土家語之意,就是土家先民耕耘開墾的土地。

這兒曾經水草肥美,炊煙嫋嫋,雞鳴犬吠,人來人往。這兒也曾刀光劍影,箭雨腥風,兵戈相接,成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

裏耶,在任何經傳史冊上未著一字,卻先後在它的地下挖掘出新石器文化、商周時期文化遺址,戰國古墓群遺址,西漢、東漢古城遺址,元代文化遺址。

現在,又有秦簡浮出地麵,敦煌的莫高窟、西安的兵馬俑怕都要暗生妒意。



3、

一到裏耶,我們直奔戰國古城遺址。

遺址在原裏耶小學。誰曾料到,裏耶的小學生們是在千年古城的遺址上,接受啟蒙教育。他們背誦的乘法口訣表,早在兩千多年以前,就已經被埋在他們的課桌下麵。

曆史,總是這樣神奇而出人意料。

這兒就是時光隧道,無邊的時間和空間裏仿佛傳來了先祖們如釋重負的歎息聲,被他們匆匆埋於井底的曆史重見天日,他們終於可以卸下心病,完成曆史賦予的使命。

腳下的這片土地,被秦國與楚國爭來搶去。一次次號角吹響,戰馬奔馳,血腥拚殺後,這片開闊肥沃的土地由楚國的疆域變成了秦國的版圖。

精明的秦始皇推行郡縣製鞏固其統治,他怎能對勇敢彪悍的湘西人大意?他決定在這莽蒼之地設立一個黔中郡。

可惜,秦朝曆史隻匆匆持續了短暫的十五年。

一個殺機四伏的夜晚,這個邊遠的城池彌漫著不祥的寂靜。劉邦帶領的大軍已經包圍城池,官吏們枕戈待旦,困守孤城。終於,孤城失守,傖惶之中,管理官府檔案的官員把記錄了整整一個朝代的簡牘投入一口枯井,並試圖銷聲滅跡。

瞬間的舉措沉寂了一個王朝的曆史,這一沉寂就是兩千多年。

它還沉默了整個湘西。

繼秦之後,一些想雄霸天下的統治者不斷圍剿湘西,卻遭到湘西人有力的回擊,一次次損兵折將後,幹脆以“蠻不入境”的禁令將湘西困封在古老的地域。湘西如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不知不覺中,野蠻與湘西被劃上了等號。直至雍正王朝,果斷廢除“蠻不入境”的禁令,湘西才擺正了位置。

然而,冥冥中自有天意,也許正是因為這兒天遙地遠,一段活生生的曆史才得以躲過所有的天災人禍,完完整整的留存到了今天。

2002年6月3日,一個值得記入史冊的日子。

清晨,考古專家龍京沙和工作隊在“一號”井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挖掘著,從古井裏發掘出來的堆積物用清水,一絲不苟的淘洗。上午9點多,淘洗堆積物的工作人員發現了第一片簡牘---這是一片竹簡!龍京沙繃緊著的心弦終於有了一絲的放鬆,他如捧著嬰兒般捧著井底的填充物,更細心更深情、、、、、、、緊接著,三萬六千多枚秦簡牘露出地麵。

從此,複活了一個秦王朝的曆史,複活了一個千年古鎮,也複活了整個湘西。

而今,我站在考古遺址,恍惚了。

我是站在楚國的夯土城牆上,還是臨著秦國的護城河?或是西漢的古戰道?



4、

無論這兒曾經怎樣的硝煙彌漫,爭個你死我活,都要窒息於茫茫荒野。隻有古城生生不息的生活從容自如的延續,土家文化在代代相傳。

裏耶,因繞城而過的酉水河而興盛,這兒曾經是自湘入川的河埠重鎮,與洪江、浦市、茶峒一起稱為湘西四大名鎮。

本世紀初,古鎮已有皮巷街、萬壽街、河街、稻香街等七大街,及十餘條小巷縱橫交錯,繁榮一時。據記載,裏耶有一支一百五十多艘商船組成的船隊,常年來來往往,永不停航。每逢匯集停泊,綿延四五裏,遠遠望去,隻見桅杆密如林子,見船不見江。

“滿鎮商店滿鎮人,滿河綠水滿河船”,描繪的便是當年裏耶盛世繁忙景象。每當夜幕降臨,更是“煙籠寒水月籠紗,水上燈火近萬家”。

鎮上的夜生活同樣豐富多彩,茶樓戲院,高朋滿座,唱漢戲,唱花鼓戲,唱儺堂戲,打圍鼓,聽書喝茶,逛街宵夜,人流不息,燈火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

商賈富庶了,高牆深院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建造。然而,富商的宅院並沒有霸氣的占據街道的正中心,他們靜靜的屹立在街巷深處。在和平街57號和民主街64號,我尋到當年富商李瑞林的舊居。

李瑞林,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威震湘川的“李同發”商號締造者,以桐油為主要經營業的民族資本家。

裏耶,四麵臨山,布滿桐林。春天,雪白的桐花漫山遍野,芳香四溢。裏耶籍台灣作家胡楚卿先生在《長河月落小星沉》裏如此描述:“那是一個油的故鄉,溝裏是油,坡裏是油,捏一把土地也能捏出油”當年,洪江古商城內無數富商,依靠經營桐油發家,誰曾料到,大多數桐油產自龍山的裏耶。從前,人們把裏耶鎮稱為“油鎮”。

李瑞林是當時川湘邊境最大的資本家,生意做到整個長江中下遊甚至海外。他在裏耶辦有最早的火電廠和織布廠。抗美援朝時期,全國性募捐中,他毅然捐獻一架飛機。

昔日風光已被歲月的風塵悄然抹去,高翹的屋簷孤獨的伸向天空,風風雨雨寫在窗欞上,雕花都已模糊不清。現在已改成娛樂場所,如今一片喧嘩。

走到酉水河邊,看著依然奔騰不息的酉水河,不曾想到,1927年農曆六月初四,裏耶曾遭受洪水之災。夏季連降暴雨,酉水河怒吼著暴漲,沿河邊的房屋已淹沒屋頂,裏耶盆地成為汪洋一片。然而,因為指揮有方,無一人死亡,因水災而受損的房屋也很快獲得重修。

幾乎將裏耶城毀於一旦的是1936年的火災。頑童玩火不幸點燃房屋,由於當時組織搶救不得力,三個多小時的大火,將350棟房子八條街道化成一片焦土,繁華的印記蕩然無存。

再大的自然災難沒有讓裏耶沉寂,曾經的繁華也沒有讓裏耶維持長久的熱鬧。

曆經風風雨雨,裏耶古鎮依然不動聲色,氣定神閑。



三天一趕集,蔬菜瓜果生豬和趕集的人們一起坐著農用車搖晃而來;頑童穿著那種帶響的鞋,在來回奔跑打鬧;幽巷的深處,老頭老太搬個小凳,三個或一堆擺著龍門陣。或邀約著到小茶館,打打麻將,喝喝茶、、、、、、

裏耶人晃晃悠悠的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聽說裏耶土家人心裏有個崇拜的神叫“梯瑪”。

我找到曾用三年時間走訪並研究梯瑪的胡遠德大爺。他年近六十,花白頭發,土家族,在文化站工作,他告訴我梯瑪的故事。

梯瑪是土家語,漢語把梯瑪叫土老司。

在幾千年的土家民族繁衍生息過程中,梯瑪為土家人驅邪逐魔,許神還願,消災除病,溝通人鬼神,成為土家文化的集載體和傳承者。

梯瑪家族父子世襲,心口相傳。傳承的主要方式就是演示和傳唱《梯瑪神歌》。那是一部篇幅浩繁,洋洋數萬行的土家族百科全書似的史詩。

作法事的過程中,全部用土家語演唱。

梯瑪作法事,通常要做三天兩晚。祭壇、坐瑪、打褂子,兩百斤的石磨壓在梯瑪身上,碾磨兩個小時。七八斤重犁鏵口燒得通紅,放入梯瑪的口裏,他毫發不損。

最後一道程序,綁吊一隻公雞,隨著梯瑪在遠處“白虎結”手勢一指,公雞竟脫繩而飛,預示所有的邪魔被驅走,法事宣告結束。

“天啊,天變成了地;地啊,地變成了天。天垮了,大家齊心協力用叉子叉起來;地陷了,大家齊心協力用勾子勾起來、、、、、、”

我仿佛看到神秘的梯瑪,穿著紅色八寶銅鈴裙,頭戴五佛冠,手拿著銅鈴,邊搖邊唱《梯瑪神歌》。

如癡如醉,世世代代。



裏耶,充滿迷幻的小城。

曾經輝煌,也曾經衰落。秦皇遠了,黔中郡消失了。然而,在時間的長河裏,透過歲月的風塵,我們看見它曾有的繁華。

想到這裏,我不再為它兩千年的寂寞而歎息!



十四,土家洗車河,溫暖的體驗



一條芳草萋萋的草河蜿蜒流過

一幢幢吊腳樓炊煙升騰

一些尋常人家的熱鬧生活

一種書寫悠悠歲月淺顯而獨特的舞蹈

一個關於西蘭卡普淒美的傳說

這就是洗車河

一座活生生的土家生態博物館



1、

洗車,土家語河畔青青之意,洗車河,便是草河,早年因河畔多青草而得名。洗車河鎮,位於湘西與鄂南交界的龍山縣,坐落於洗車河與猛西河匯合處,是湘西土家族聚居地。

一座建於乾隆四五年的風雨橋橫跨洗車河上,把兩岸的一片片烏瓦吊腳樓連為一體。兩岸的吊腳樓錯落有致的排列著,古鎮、村寨都依山麵水,木屋青瓦間,古樸而充滿生機。

走上風雨橋,我驚奇的發現橋上儼然一個熱鬧集市。

風雨廊橋頂上屋簷翹角,邊上是行人歇息的“美人靠”。橋中留有一米左右的通道,兩側卻是一格格小攤位。

新鮮的蔬菜、瓜果泛著綠光,帶著清晨的露珠。熏得發黑的臘肉,高高懸掛,仿佛要滴下油來。一個地攤,擺著眾多港台明星的畫,劉德華、張曼玉、周傑倫等等。旁邊小攤,廣東產的衣服,五顏六色。一個大鞋檔擺滿低價的皮鞋、運動鞋、、、、、、、攤主大多一邊吃著早飯一邊做買賣,幾分熱鬧幾分悠然。

一陣香味吸引了我,油鍋哧哧冒著熱氣,一個大姐正熟絡的翻攪,轉眼,一個黃燦燦的油炸粑起鍋,一咬,裏邊是辣辣的蘿卜絲。大姐姓張,三十三歲,土家族,梳著長長的辮子,耳邊墜著細長耳環,低眉淺笑,舉手投足間,竟是說不出的好看。

她招呼我同她一塊坐下,小攤上便多了一個忙著發短信的賣油粑粑女子。

油粑大的五角,小的一角,一天下來能賣三、四百個。大姐告訴我,丈夫在海南打工,掙的錢卻不多。孩子尚未上學,她靠賣油粑粑補貼家用,年節給家人添些新衣裳。

對麵賣油粑粑的是另一對年輕小夫妻,女人清秀嫵媚。一絲油跡不小心濺到女人臉上,男人趕緊上前,對著臉,細細的吹。一種疼愛不經意間流露。

隔壁是賣米豆腐的小攤,很大的一碗,鮮嫩的米豆腐,上麵擱著小蔥、紅油,隻賣五角錢。湘西人愛吃米豆腐,大嬸一個人忙不過來,一邊張羅,一邊笑著說,坐著等啊。

風雨橋上人們絡繹不絕。我靜靜的看這些純樸的土家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想象著他們如何憂愁。他們自給自足,不求大貴,隻求平安。

生活隻給他們一個小小的空間,可是他們依然談笑風生,忙中有樂。



2、

我正在風雨橋上興趣盎然的賣著油粑粑,突然鑼鼓喧天,風雨橋頓時沸騰起來。

大姐說隻要鑼鼓一響,人們自覺放下手中活,自動讓出一條道,男女老少穿起民族服裝,聚集一起跳擺手舞。

土家族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土家人的祭祖祈神、悲歡哀樂用一種別致輕鬆的語言來書寫,那就是土家擺手舞。

擺手分大擺、小擺,以祭祀祖先和傳說中的八部天王,祈求吉祥、平安、興旺、豐收為主旨。各個村寨都有擺手堂,勞作之餘,土家人就聚集一起舞蹈慶賀。

大擺手三年一次,通常在正、二月舉行,曆時三天三夜;小擺手則隨時可有,有時在擺手堂跳,有時就在風雨橋上跳。

擺手舞早已滲入土家人的生活,這舞就象他們的靈魂,生生不息。據說,連學校的小學生,也全會跳擺手舞。

“你幫我看著攤子,我去去就回。”大姐轉身便走了。

不一會,她遞給我一套藍色土家服,指著人群,“你穿上服裝,一起跳舞去!”

我被熱烈的氣氛感染著,隨即旋入歡樂的人群。

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叔在鑼鼓聲中振臂揮舞,“扁。咚,扁咚,扁。咚”,隨著他手臂的起落,鼓聲震耳欲聾。人群擠而不亂,快樂的隨著節奏自由起舞。

我很快融入他們。

節奏明了,動作簡單,這是農事舞。播種、扯秧、踩秧、除草、割禾、打稻、挑穀、曬穀、上倉,表達的是土家人勞作的情景。 

我隨著人群盡情的舞蹈,盡情的笑。

那一刻,我仿佛一個土家的女兒,辛勤耕耘,快樂收獲,自由生活。

我沉浸在歡樂的海洋裏、、、、、、

人群散去後,在政府工作的梁枚梅告訴我,擺手舞還有祭伺舞、狩獵舞、軍事舞、宴會舞等等。我所跳的農事舞是最簡單的一種。

在大擺手的活動中,還會穿插一種祭伺祖先的儀式,就是“毛古斯”表演。

土家人認為自己的祖先是“毛人”。扮演“毛古斯”的人披掛的衣物用茅草,或稻草、芭蕉葉等捆紮而成。表演時基本動作也維持“毛人”步態,雙膝微屈,臀下沉,搖頭抖肩,抓耳搔腮,粗放中充滿著率真與大氣、、、、、、、

3、

我在“毛古斯”的想象中,走過風雨橋。

過橋,沿灣子街拾級而上,便是保留完好的坡子街。坡子街18台,340多級,全用青石條鋪就而成。屋簷相連,一屋高過一屋,不斷向上延伸,站在山腰台地,憑欄遠眺,洗車河美景盡收眼底。

下得坡子街,我們來到灣子街上葉英西蘭卡普手工織紡。她是已逝“西蘭卡普”大師葉玉翠的侄女。

西蘭卡普是土家語,意為土家織錦。

春秋戰國時期,土家錦已成貢品。 土家錦織工精巧,花樣豐富,色彩鮮明,結實耐用,光澤持久不敗。用絲線、絨線或毛線織成,有100多種圖案,取材十分廣泛,主要以織各種花為主。蓮花、韭菜花、九朵梅、岩牆花、大刺花、藤藤花、、、、、、

土家錦的織造方式,曆代沿用漢代以來的腰機式斜織機,眼看背麵,手織正麵,工藝繁雜。土家錦,與蜀錦、黎錦、雲錦等一起成為中國民間藝術的明珠。

葉英少女時候學習織錦,至今已二十年。她告訴我, 在土家,家家戶戶被蓋都是西蘭卡普。土家女孩十一、二歲就學織布,待出嫁時,陪嫁的西蘭卡普圖案越多越漂亮,表明姑娘越心靈手巧。

她還告訴我,在土家族,流傳著一個淒美的傳說。

傳說一座土家山寨裏住著一個美麗聰明、心靈手巧的姑娘,她叫西蘭。

西蘭姑娘長到花般年紀,織布的手藝遠近聞名。她用五彩線織出玫瑰、水仙、玉蘭、月季、菊花、、、、、、世間的花都織遍了,她仍不滿足。 

有天,西蘭問寨上的百歲老翁:“世間的花,我都織完了,還有沒有更美麗的花?” 

老翁捋捋胡子,說:“有!有!” 

“什麽花呀?” 

“白果花,這種花很神奇,寅時開,卯時謝,人們很難看到她。”

西蘭為了織出美麗的白果花奉獻給人們。每夜寅卯前,獨自一人蹲在後山上的白果樹下,睜著眼等著花開。一天又一天。

一個月圓之夜,白果花一朵,兩朵、、、、、、綻開了,霎時雪白一片。西蘭欣喜若狂。

未料到,她的嫂子,一個嫉妒她的女人,在她酒醉哥哥那兒告狀,說西蘭,半夜三更溜到後山找野漢子。

糊塗的哥哥醉熏熏的,隨手拿起砍柴的利斧,走到後山,一斧把西蘭砍倒在白果樹下。

滿樹潔白如玉的美麗花朵,一下子全部枯萎了。

哥哥酒醒,後悔莫及。西蘭死後,變成一隻小鳥,每到夜幕降臨,空山寂靜,就用悲切的聲音啼叫、、、、、、

土家族的姑娘為紀念西蘭,就把她們的織綿取名為“西蘭卡普”。 

西蘭姑娘死了,西蘭卡普裏什麽花兒圖案都有,唯獨沒有白果花。

淒美的傳說伴隨著美的遺憾,世世代代流傳著。

古老的織布機上,紅、藍、白線密密麻麻,葉英拿著一把銀挑刀,靈巧的舞動,一絲一線間,便是一朵美麗的花。

她說現在織的花,本地人叫“岩牆花”,土家姑娘就象岩牆花,即便長在岩石上,用她靈巧的雙手,也能頑強的開花。

我看見,洗車河的寨前寨後果真開滿這樣的爛漫山花!



突然明白,“生活中不缺乏美,缺乏的是發現。”

走過許多地方,總有一些地方難以忘懷。

那兒的風景未必最美,卻有最難得的體驗,比風景更難忘卻。

在洗車河,我有著最難忘的體驗,最溫暖的感覺。





十五,老司城,一個王朝逝去的身影



那是一段難得的經曆。

殘舊的房屋

一個老人,

伴著昏黃的光,講述一個王朝鮮為人知的故事

沉寂的祖師殿,

一個守殿人,

河流波濤洶湧,透出人性善良美好的光

深深的沉浸在孤寂裏,

一個已逝王朝的背影隱約浮現。



1、

從永順縣城到老司城,十五公裏,盤山而上,跨越山頂,直落山穀,即可抵達。

車在崇山峻嶺間盤旋,兩旁高山俊美、挺拔,我看呆了,竟忘了路的險惡。

車子嘎然停在一棟木屋前小小的草坪,屋後一條河流因雨後波濤滾滾。

“ 這裏就是老司城?”

這就是在湘西一隅,一條名為“靈溪”河流對岸,一片山穀盡頭,曾經輝煌了592年,世襲17代土司,威鎮湘鄂渝黔四省邊區,統轄6司58旗380峒的王朝治地?

我一時鄂然。

後晉時期,土家首領彭士愁率部征戰到溪州(今永順一帶),將土酋吳著衝消滅,成為該州霸主。

溪洲之戰後,彭士愁的長子彭師裕入主永順,成為永順土司的先祖。

永順土司曆代相傳,“父傳子,子無傳嫡兄弟”。南宋時期(約1135年),司主彭福石遷都靈溪邊的老司城,至清雍正7年(1729年)實施“改土歸流”止,曆經輝煌近六百年。

關於土司王朝的繁華,清代詞人彭施鐸曾歡快的描述:福石城中錦作窩,土王宮前水生波。紅燈萬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

曾經“城外三千戶,城內八百家”的老司城,隨著土司王朝的結束,如今,寂寥,破落,是個僅有兩百多人口的自然村落。

據說,最後一代土司彭肇槐告別溪州回歸原籍江西時,曾率家眷、族眾幾百人,長跪靈溪河邊,淚飛如雨,聲震山穀、、、、、、、

2、

渡過靈溪河,才是老司城轄地。

一場大雨過後,供人行走的浮橋已淹沒於滔滔河水中,我們隻有擺渡。

靈溪渡口依然溢滿古意,兩岸崖懸壁峭,一條黃色河水滾滾而流。

一陣商討,決定順流而下。

擺渡的兩人,一個小秦,還有他的舅舅。搖搖晃晃上得一條橡皮艇,心情自是忐忑不安。路有險峻,水有惡灘,把心一橫,權當漂流!

幸而有驚無險,我們平安過渡。

走進一個小村落。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一切是如此冷清、寂靜。

唯有一些遺跡殘存可見:荒蕪的城牆,廢棄的高聳點將木樓,擱置在荒野中的石刻牌碑,以及人去樓塌後的台地上的大片菜地、、、、、、、默默傾訴它曾有的輝煌。

腳下鵝卵石巷道圖案有菱形、三角形或太極圖,有的已有八百年曆史,因歲月久遠,而愈為堅硬。

一個老農背著鋤頭,趕著牛,赤腳走在巷道上;一個老婦,神情惆悵,坐在屋前,不知她是否在想著如煙往事?據說,土司王朝結束,王族逐漸遷出,去往更繁華的地方,留下的,基本都是平民百姓。

城中射博坪上的點將台高高兀立。經過無數風雨的侵襲,木頭已成深褐色,唯有窗欞精美的雕工仍存。據說當年土司王彭翼南正是在此集合土家壯士,熱血男兒,奔赴江、浙抗擊倭寇,立下赫赫功勳。

我們來到後山的土司墓葬群。一個個枯草下荒蕪的洞穴默默無聲,仿佛在述說它昔日的繁華。世間的一切都是過往雲煙,縱然如何輝煌,到頭來隻剩數堆黃土,一片頹垣。

我戚然。

擺渡的小秦建議我們到向盛福大爺家中,能了解一些當地人流傳的故事。

一張舊方桌,幾張小凳子,大爺給我們擺起龍門陣,講起了土司王彭士愁滅吳王吳著衝的故事。

土司王未到溪州前,管轄本地的是極其凶殘,殺人無數的吳王。可膝下無女,直至六十歲時喜得千金,百般寵愛。

小姐到十六歲,貌美如花。夏日炎炎,為替小姐消暑,吳王在州裏找來俊美少年進宮扇風。可是,因少年見到小姐容貌,皆有去無回。

吳王的殘暴傳至朝廷,派武官彭士愁到湘西滅吳王。吳王勢力強大,彭士愁無法接近,一籌莫展。

一日,他信步到村莊,一家人放聲痛哭,原來這家少年被吳王招進宮。彭士愁計從心來,假扮此家少年來到吳宮。

小姐見他身高七尺,貌似潘安,芳心大動,懇求父親將其留在宮中。

兩人感情與日俱長。

彭士愁卻常悶悶不樂,小姐問何原因,他默默無言。一日,他被逼無奈,說:我是朝廷派來殺你父親的官員。小姐大怒,拔劍欲殺之,彭士愁不躲不閃,甘願死在其劍下。

小姐舍不下兒女情長,抽回利劍,眼淚緩緩而流。

吳王七十八大壽之日,小姐送父親一對繡花鞋,鞋內暗藏劇毒繡花針。吳王穿上,當即昏死。彭士愁抓住機會,與其它隨同武士內應外合,終於滅了吳王。

吳王死後,三日裏天空不分白晝黑夜,據說小姐大逆不道,觸動了天神,終因吳王過於殘暴,天神原諒小姐殺父之實、、、、、、、

土司王建朝,流傳的卻是愛情故事,我們頗感驚奇。



3、



黃昏來臨,我們沿鬆柏古棧道慢慢步行,二十分鍾左右,在群山腰間,祖師殿隱約可見。

祖師殿始建於後晉天福二年(元917年),明嘉靖年間重修。殿堂重重疊疊,依山勢向上呈階梯狀。推開門窗,即是青山流水。

天色漸暗,枯藤纏繞,古樹參天,昏鴉盤旋,一條河流滾滾奔騰。四周荒無人煙,唯有祖師殿默立千年。一種深深的孤獨與恐懼襲上心頭,風吹過,我感覺有些冷。

一個清瘦的老人打開殿門,他是守殿的向大爺,年近七十。

原先殿裏住有和尚,二十年前,最後一個和尚雲遊四方,殿便空無一人。向大爺住在村裏,沒有成家,孤身一人,被叫來守殿,一守就是七年。

殿裏大爺住的地方樸素簡陋,連電燈都沒有。每當夜晚來臨,隻有鬆濤流水鴉聲與大爺孤獨相伴。

我愣愣地站在向大爺麵前,心裏麵塞滿了一種潮濕感。

大爺突然說,三年前,一個清晨,他到後山拾柴,路上一個被棄女嬰奄奄一息,心中不忍,抱回殿中慢慢撫養近三歲。殿裏生活條件太差,前些日子將孩子送到前方村裏,托人看管,待她上小學,再接回殿裏。大爺說,孩子在祖殿裏成長,故取名“向祖英。”

說到這,大爺臉上露出孩子般笑容。

我的淚,卻不知覺流了滿麵。

伯特蘭。羅素說:三種單純而極其強烈的激情支配著他的一生。那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渴求,對人類貧苦大眾痛徹肺腑的悲憫。

讀罷,我曾淚水長流。

如今,同樣的感覺深深震撼著我。純樸善良的向大爺,透出人性的美。其貧苦的一生,不曾愁苦,而今為了一個小生命,日夜勞作,為她的成長所努力。他所默默承擔的,是怎樣的痛苦與幸福?

一隻黑鴉無聲的拍打翅膀,盤旋在殿堂屋頂的上空,一種無法言狀的孤寂,無聲蔓延。 

我仰望蒼穹,熱淚如傾。

走出祖師殿,已是天黑。有月亮的夜,人影憧憧。

刹那間,時光流轉,生命輪回,一個已逝王朝的身影在月光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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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褪色的王村(正宗113號)







1、

有一種生活叫行走。

住在鄉村客棧,路過驛站匆忙填些肚子,風塵仆仆又上路,千山萬水不辭辛苦。有時是因為一段有關某個地方的文字描述,有時是一段僅可懷古的曆史,有時是一張觸動人心的圖片。

王村,是因為一部電影----<<芙蓉鎮>>。

2、

從外麵踏入王村,空間隻跨了幾步,光陰卻邁過了上千年。

王村,是一個具有2300年曆史的古鎮,位於永順縣城南26公裏的酉水北岸,早在秦漢時期,即為酉陽縣治。五代十國時,名溪州,土司王朝建都王村,直至1135年遷都老司城。

這兒曾經千船待發,萬物集散。

鎮裏聚居著漢族、苗族、土家族。這是彭士愁與馬希範締約之地,至今巍然屹立的“溪粥銅柱”見證了民族融合的曆史。

時光流逝,土司王朝遷都,土司製度瓦解,王村似乎漸漸的被遺忘了。

直至1986年,一個導演的闖入,拍了一部獲獎眾多的電影。於是,這部電影成就了劉曉慶,也成就了王村。王村丟棄了原來土司王朝色彩濃重的名字,改名“芙蓉鎮。”

3、



正宗113號,

王村一家米豆腐店,位於當年拍攝《芙蓉鎮》所留下的貞節牌坊後。

雨中,我坐在店裏。

石板路旁街巷布局錯落有致,房屋以磚木為主。年代漸久遠,木已古舊,磚也斑駁。 

石板地濕漉漉的,泛著青色的光。

一把把細花傘下,一張張不同的麵孔,帶著滿足的笑容,心平氣和,慢慢踱來;一雙雙纖足,一對對旅遊鞋一晃而過,懷揣著各自的世界;時而走來背著巨大背婁的苗族老婦,“啪、啪”腳步聲濺起水花四溢。

對麵店鋪人來人往,盡管陳列的古錢幣、古瓷器一望就知是贗品;隔壁掛滿民族服飾,幾個外地小姑娘不厭其煩地試了一件又一件,老板樂嗬嗬的站著一旁。銀鋪裏,那個老阿媽顫巍巍給一個女孩帶上耳環。那邊,一個牌子上寫著:所有的玉器十元三件。

雨中的王村,霧氣彌漫,盡管人來人往,卻更顯古樸凝重。我無法一眼就對它下判斷,隻有坐在這裏,看著時間流過,慢慢體味。



4、

我的米豆腐端上來了。

“這可是《芙蓉鎮》中的豆腐西施做正宗米豆腐哦!”老板笑著告訴我。

切成小方塊的米豆腐,熱氣騰騰,飄著紅紅的辣椒湯,配著白色青花瓷碗,說不出的好看。鮮嫩鮮嫩的,呼嚕嚕入嘴,牙齒都無須動作。

一抬眼,店鋪鏡框裏褪色的劉曉慶劇照眉清目秀,帶著一種樸實的鮮豔。

電影講敘1963年初春,芙蓉鎮上人稱“芙蓉仙子”胡玉音(劉曉慶飾)的米豆腐攤前擁擠不堪,她美麗熱情、服務周到。

此刻,我正坐在電影裏的米豆腐攤裏,依然人頭湧動。



我的腦海裏浮現影片的情景:

“芙蓉仙子”胡玉音和“秦顛子”秦書田(薑文飾)被罰掃芙蓉鎮街。

青石板路上,每天早晨都傳來他們“涮、涮”的掃地聲。芙蓉花開了又落,兩顆幹枯的心靈終於撞擊出了愛的火花,造物弄人,因為相愛他們分別被判刑。

十年動亂結束,烏雲遮天,終又散了,胡玉音終於盼到了秦書田的歸來,兩個相愛的人終於長相廝守。專吃“運動飯”的王秋赦,吊腳樓坍了,人也瘋了,敲著破鑼,嘶啞地叫喊著“運動了、運動了”。隻有米豆腐攤熱鬧如初、、、、、、

謝晉帶著對那段曆史的傷感與困惑拍下<<牧馬人>>、<<芙蓉鎮>>,困惑的不僅僅是他那一代,困惑的還有生於七十年代的我。

想著曾是億萬富姐的劉曉慶,我卻不能忘懷恬靜淳樸的胡玉音。

薑文塑造了一個又一個不同模樣的角色,在心底久久回蕩的依然是秦書田的憨厚與幽默。

2002年,謝晉、薑文、徐鬆子等影片主創人員再度聚首王村。

古鎮一片沸騰,他們受到了小城人民英雄般的款待,薑文喝得臉紅脖子粗仍不罷休,近80高齡的謝晉導演熱淚盈眶,說罷“沒有芙蓉鎮人民就沒有《芙蓉鎮》這部電影”,聲音哽澀,幾度失語。

我想當初導演謝晉踏破鐵鞋覓到王村,一定有他獨到之處,是這兒的寂寞繁華?還是這兒的世無爭?

屬於<<芙蓉鎮>>的年代過去了,我們來到王村,難道僅僅是來尋找電影裏的鏡頭?

5、

雨停了,我沿著石板街往碼頭走去。

街邊的房屋,小鎮裏的人們過著悠閑的生活。敞開的門裏,看見正他們悠閑地打麻將、聊天、織土布。老漢在門口靜靜地吸著煙鬥。

陌生的小鎮,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人們各自憂愁,各自歡喜,帶著不同的幻想,各不相擾的生兒育女,生老病死。

這是他們的城鎮,他們的生活空間。

其實也喜歡象過客一樣的流連一個地方。

路人會把這個地方當一個暫時停泊的驛站,無需走進這個地方,不走進,便得到一種輕鬆,不用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不會覺得痛,也就不會愛恨交加。



街麵店鋪曾經是簍鋪、日雜、百貨、錢莊、酒家飯館,如今大多數是旅遊商品店。民族飾品、銀鋪、薑糖鋪、雜貨鋪等等,琳琅滿目。

臨近碼頭的石板街,兩旁盡是特色餐館,小客棧。門前擺著許多大水盤、鐵籠子。山雞在籠裏走來走去,桂花魚、草魚在盆中遊動,還有山溪中有杯口般大的肥美的螺,一看就想炒上一碟。

一塊寫著“土家觀瀑吊腳樓”的牌匾吸引著我的目光,步入一看,原來是土家民俗博物館。

雕花土司床、織布機,各式各樣的民族服飾,近百件藏品散發著土家族濃濃的生活氣息和古老的文化。我不禁對叫楊崇振的年輕館主肅然起敬,在濃鬱的商業氣息王村老街上,他給人的不僅僅是一種展示,更多是浮華背後的精神與思想。

我似乎明白了謝晉導演當初的選擇。

曆史或記憶永遠不能停留在電影的膠片裏。

電影的故事變成種子,有的種子會在某個瞬間開花,有的則穿著厚厚的殼,落滿灰塵。

因為<<芙蓉鎮>>,我們看到一個在旅遊業裏成長的古鎮。 

名稱的更改,似乎讓我們把曆史遺忘了一部分,盡管時光向前飛奔而去,時代需要發展,然而,總有許多人依然在努力著想留住些什麽。

希望這不是一個布滿塵埃、漸漸褪色的王村。

十七, 愛上鳳凰





行走上千公裏,奔走三十多天,我們的最後一站----鳳凰即將在眼前。

心中曾一千遍的想象沈從文先生筆尖下的鳳凰,那個“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的地方,曾無數次飄入我的夢。 

當聚集在山腰間的濃霧漸漸散盡,飄來淡淡的白雲,偶爾一樹粉紅的花色一閃而過,星星點點的油菜花點綴山間,一座古城若隱若現,我笨拙而慌亂的四處張望,我明白,我夢中的鳳凰已近在咫尺。

我的心狂跳不已。

車愈行愈近,我的心愈惴惴不安,竟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



1、水做的鳳凰

鳳凰,傳說中的美麗神鳥;如果有一個地方叫鳳凰,那它定是受了神的眷顧和青睞。

鳳凰城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縣誌上載:唐垂拱三年,設渭陽縣。其間曆經無數風雨,到民國二年(1913年),設鳳凰縣,沿襲至今。

鳳凰,曾經是個戰火之城。從前被認為是蠻荒之地,匪盜猖獗。所有的一切,都與紮根在這兒的苗族人有關。

一位名叫迪斯的澳大利亞人類學家說:“世界上有兩個苦難而又頑強不屈的民族,一個是猶太民族,另一個是苗族。”

一部苗族的曆史不是斷遷徙、不斷鎮壓與不斷反抗的曆史。

盡管曾經戰火紛紛,昔日的鳳凰竟如在火中涅槃過一般,告別它的戰爭年代,變得愈發美麗。

澄碧的沱江穿城而過。河兩岸,參差架疊吊腳樓如一隻隻長腿的仙鶴,昂首挺立,令人心依;紅色砂岩砌成的城牆日夜守望沱江,南華山襯著古老的城樓與連接兩岸的虹橋。古城、廊橋連同身後的青山一起倒影沱江清澈的波光裏。和諧、淡雅。

走近江邊,沱江水緩緩流動,江中水草順水漂搖,如戲裏那飄逸的水袖。沱江不寬,停泊著許多小船,水邊人家把小船撐到對岸,又悠悠地撐回,來會短短一會兒。偶爾兩船在江中相遇,船公就還聊上幾句。

江邊的青石板上,一個個穿紅著綠的苗家婦女,端著木盤、光著腳丫,揮動衣杵錘打衣物,梆梆梆的敲打聲清脆入耳。棒槌聲中,岸上吊腳樓的窗戶偶爾打開一、兩扇,伸出一張方正的男人臉,伴著粗壯的聲音“這還有一件”,白襯衫隨聲飄落,如同白色的蝴蝶。那邊,三五個孩童在江邊嘻戲、、、、、、

沱江上除了一高一低的“跳岩”,還有木板搭成的半米寬遙遙晃晃的木橋,遊人走上去戰戰兢兢,身背竹簍、挑著擔子的鳳凰人卻如履平地。苗族女子和善、樸素,胸前土藍布圍裙上還繡著別出心載的一片花,美觀而雅致,靜靜站在一邊,等著過江。也有穿著細高跟鞋的年青女孩,款款扭過跳岩。

這個小城的靈韻,是這日夜繞著鳳凰的沱江水。 

沱江水帶給人無盡的暇思。沈從文先生在他的自傳裏說:“水的德性為兼容並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汙影響。水的性格似乎脆弱,且極容易就範。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催。”

“我的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給我極大的關係。”

  鳳凰,她是一座水做的小城。她如一個嫻靜的女子,對我淺淺一笑,我看到了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刹時,我的心如熨平了的波紋,舒舒展展而開。

2、雨中的鳳凰

有陽光的時候,河麵上激起的點點銀光,水流帶上了如夢如幻的色彩,天堂的顏色也不過如此罷。心自然變得純淨無比,天堂仿若浮現。這時候覺得生命如此可愛,活著多麽美好。

然而,初夏的鳳凰,更多時候一直在下雨,淅淅瀝瀝。

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裏曾如此描繪雨中的鳳凰:城裏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參天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路底下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橘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牆裏探出枝條來。關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丁丁丁地從門口走過。、、、、

我一次次的找尋這優美的意境。

細雨中,向古巷最深處走去,踏著光滑發亮的青石板路,在迷宮似的小街上流連,聽那腳步聲幽幽回蕩其間。象戴望舒《雨巷》裏的丁香花般的女子,慢慢的走。

高牆庭院,黑瓦屋簷,以及那斑駁的老房子總似在默默的述說。

沒有尋到那半個世紀前的的風景,卻體會一個夢幻般靜美的鳳凰,好似看到一個梳著粗黑長辮子的美麗女孩從悠長的雨巷中走來的身影。

雨中的鳳凰是一幅美不勝收的圖畫。悠然飄落的細雨,嘩啦啦的磅礴大雨,青山綠水間,都是無法言語的美麗。眼前是潺潺流淌的河水,河麵上艄公披著鬥笠一竿撐船,對岸的吊腳樓在雨點的衝洗下,自然清新。

遠處一株亭亭的玉蘭,一陣微風吹過,細碎的花瓣緩緩飄落下來,好似驟然下了一場芬芳的花瓣雨。我不由地呆住了。這些充滿詩意的瞬間久久回蕩,有一種細微的感動在心間彌漫。

這樣的日子通常不出門。坐在旅館的陽台上,伴著雨聲、風聲,一本好書,一杯清茶,一日的幸福時光靜靜流逝。



3、鳳凰,不適合匆匆腳步

無論沿沱江緩緩而行,還是穿梭於老街巷道,心都悠然平和。時鍾仿佛被調慢了,一如鳳凰的景致,一切如同置身於畫中。在鳳凰,人變得簡單起來,連快樂亦一樣。

我不能述盡她的點點滴滴,但無論如何,至少我曾走過,留下了我的足跡,心靈的感悟。正如“天空中沒有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沱江邊的吊腳樓旅館,整潔安靜。旅館裏頭是庭院,栽著各式盆花。三樓有個大大的陽台,舒服的沙發,茶幾上擺滿我掏回來的書,《湘行散記》、《比我老的老頭》《從文自傳》、、、、、、

有時看著沱江水發呆,有時靜靜的看書,有時埋頭寫旅行日記。

從來不把自己當外人,自在得象在自己家一樣,而且是媽媽不在家時的那種自在。

清晨,伴著嘩嘩的流水聲,在劈叭劈叭的捶衣聲中,慢慢醒來。江麵上升騰著淡淡的霧,伴著澄碧的江水,在緩緩挪動。吊腳樓安靜地站著,萬物仿佛尚未蘇醒。

霧漸漸散盡,古城漸漸蘇醒,跳岩上,走過一個個背著背簍趕早集的苗家婦女;城門洞,賣豆漿、油香粑粑等早點鋪熱氣騰騰,人多了起來。

我也提個青黑的木桶到江邊捶打柔軟的衣裙,看著自己的藍印花衣裳在清徹的河水裏抖落塵埃,那一刻,我像在鳳凰已住了一生一世。

對岸苗家女人將衣服捶得“劈啪”響,我不忍心。

黃永玉《蜜淚》裏說:北門河岸盡是洗衣的女人,用“芒槌”在使勁地捶著衣裳,大著嗓門說話。有時侯不知什麽原因就在河邊打了起來,滾在水裏搏鬥!、、、、、、可恨的是,交戰雙方的年青丈夫居然搭著肩膀坐在城垛子上觀戰,褒貶著戰況的得失。

我長時間的呆在江邊,總想偶遇一次這樣的戰況,可恨的是,從未遇見過。



常隨意走進一家敞開門扉和窗子的門戶,和尋常人家說上幾句話,感受城市裏找不到的親切與溫情。

也會走進沿江邊星星點點的銀鋪,細細的看那精美的銀飾,想象著帶在自己手上的美麗。與店鋪的主人聊天也是一種快樂,他們熱心地教你如何分辨銀器,盡興之處,還拿出鎮店之寶,不厭其煩地講述它們的來曆,語氣中透著點點驕傲。

隨處可見賣藍印花布衣服小店,試了又試,很是喜歡,最後卻什麽也沒買,那店裏大姐依然笑嗬嗬地說再來啊。

在門口掛著大鐵鉤“薑糖店”久久站立,看著糖、薑汁、香料一起放在大鍋裏熬啊熬,直到把濃得化不掉的糖汁在鐵鉤上,拉著剪著成為小小一粒的薑糖。

也會長時間地看那纏著高高布頭的苗婦,看她們如何刺繡如何淺笑;街邊賣葫蘆絲和巴烏的父子,如何快樂如何憂愁;還有睡在虹橋石檻上的長發男子,揣摩著他何時會醒來、、、、、、

無數次來回的走在老街深巷。張桂英銀鋪、熊承早蠟染店,劉大炮印染、守望者酒吧、尼泊爾異域風情店、、、、、、、進進出出,連老板都奇怪的問:你還沒走?

賴著不走的是麻大姐的苗服店。

店裏擺滿了繡片,純手工的老刺繡。圍兜、布裙、土衣、頭巾,土藍布或蔥綠色,每一樣都繡上一朵花兒,每一朵都別出心載,處置得十分美觀,總那麽妥貼。

“如此愛美的苗家女人。”我在讚美中輕輕歎息。

喜歡上一片藍色的繡片,在我眼裏,她就是一個美麗女子一針一線繡上去的的心事。

吵著要麻大姐給我製成衣服。藍色的繡花在胸前,配上黑色的土布,衣擺鑲上與繡花一樣顏色的刺繡小花邊,兩根細細的吊帶。一件黑色純手工的娃娃裝吊帶衣從麻大姐手中變了出來。

仍然不夠盡興。

買來十幾個銀製花飾,一針一線縫到衣服上。環佩叮噹,現代與民族完美結合。

麻大姐說,要是穿上這件新衣去趕苗族的邊邊場,定會、、、、、、

遊蕩在鳳凰城裏的日子,如此奢侈的幸福,教我如何不愛她?

鳳凰,她適合一兩個人慢慢去品讀,無論老街、小巷或是河畔,慢慢地走,無需說話,不需表達,自己與她已慢慢融為一體。

鳳凰,一個恬靜的女子,吸引著你漸漸向她靠近。

浮躁的心體會不了她,匆匆的腳步覓不到她,隻有一顆寧靜的心沉浸其間,才能觸到她的靈魂。



人的一生,總要有那樣一次旅行吧,不用數著歸期,不用計算路途遙遠,沒有現實牽絆,一心一意享受旅行。

歸來後的一段時間裏,不少朋友問我,此番鳳凰之行的感受,我一時無語,找不出準確的字眼,隻喃喃著說,感謝鳳凰。

鳳凰,我靜靜的與她相處半個月。我愛上了鉛華褪盡的她,她是如此簡單、恬靜,卻又多彩多姿。
十八, 夜色鳳凰



白天的鳳凰是一個沉靜而寬容的女子,她溫和的看著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們,默默無語。

當夜幕降臨,她褪去白日繁華的外衣,掙脫環佩叮噹的裝飾,散發出一種醉人的清香,像茉莉花茶的釅香,又似卡布其諾的濃香,彌漫一種很情調的味道。

夜色鳳凰,她是一個成熟而有故事的女子,時而寧靜,時而熱情,撩發你對她的愛戀。

1、

傍晚時分,鳳凰熱鬧非凡。

美食是旅行中一個無法割舍的享受。街邊飯館的爐灶擺在門口,鍋勺碰擊,伴著騰起的油煙,香噴噴的飯菜味在小巷裏穿梭,忍不住食欲大開。酸湯魚、血粑鴨、蕨菜、鴨腳板、蹄花,隨心所欲。或是痛快品嚐便宜的麻辣燙、烤羊肉串,還有當地人當零嘴的酸蘿卜,5角一袋,脆而開胃。

沒有酒,哪來的詩性。鳳凰有好酒,苗家人自釀的酒,純厚醉人。來一斤糯米酒,兩斤酸梅酒,初飲酒性溫和,再飲醇香濃鬱,三杯兩盞下去,麵若桃花,笑語盈盈。

一下子想到李白的詩: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都愛酒,人豈能不愛酒?

2、

夜色越來越濃。

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給沱江鑲上了紅色的絲邊,紅燈籠形狀各異,長的,扁的,圓的,倒影在水中,如繁星點點。夜色彌漫下的石板街,燈光昏黃,甚至是暗紅,猶如紅葡萄酒灑在月下,刹那間,整個鳳凰變得柔軟起來,她是如此從容與真實,有著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韻味。

沱江邊許多賣許願燈的少年。各種各樣的蓮花燈,煞是好看。江水中,點點紅燭載著人們的一個個願望,在夜色中搖曳。據說端午節整個江麵都是許願燈,想象間,點點燈火多過天上星星、、、、、、

走過去,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姐姐,買個許願燈吧。怎忍心拒絕。

十幾盞燭燈隨風飄蕩,載著我小小的願望:願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平安快樂。還有,如果可以,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變老。

心情來了,和小男孩一起賣蓮花許願燈。

“這麽好看的許願燈,是你自己紮的嗎?”

“是我姐姐紮的。”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不上學嗎?”

“上一年級了,現在是周末。”

我坐在江邊,看著每一盞燈籠,因著夜色漸深而愈加紅亮;不自覺中,我豎起耳朵,靜靜的傾聽石板路上一串又一串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一對又一對情侶牽手經過的耳語聲,還有那一陣又一陣從酒吧裏傳出的歡笑聲。

“買個許願燈吧。”有人經過,我便抬起頭吆喝,滿臉的真誠。

高個子男孩KING便是被我的誠意吸引過來。KING,深圳刑警,一米八二,皮膚黝黑,眼神堅毅,愛玩帆板衝浪。談笑間,賣許願燈的小男孩變成了大男孩。

走在路上,遇到許許多多的陌生人,有緣的便成了朋友。在安靜的夜色下,徐徐而來的江風,我們的笑語,或是沉默,凝固在鳳凰城的夜色裏。喜歡獨自走在旅途,和某人相遇的感覺,談笑自若,刹那相逢,卻又恍若多年好友。

3、

夜色漸深,我們順著紅燈籠在青石板街來回行走。

聽說古街旁的大樹上,有時會掛著一雙小紅鞋、一件小紅衣服。那是大人為夜哭的小孩向樹神送上的禮物。我提議去找尋這樣神奇精致的小東西,可尋尋覓覓,在虹橋上踱來踱去,隻有那種種傳說的影子若有若無地泛在心裏。

街上幾乎沒了行人,隻有昏黃的路燈發出柔和的光亮。我們放任步伐輕輕敲打青石板,夜色中的鳳凰如此美麗,夢鄉中的鳳凰如此香甜,我突然羨慕起鳳凰人,他們的幸福是如此安詳而清晰。

我們走進“素”咖啡屋,屋如其名,樸素淡雅。老板吉夫,與我要好的一個朋友在新建喀什認識,因著朋友的介紹,我們也成了朋友。

他是一個極富個性的廣州人,偶然的機會來到小城,因為喜歡,便辭了北京的工作,留了下來,經營小小的咖啡屋,也經營自己,經營夢想。

一杯藍山,一杯愛爾蘭,青春與夢想放在咖啡壺煮著,放到音樂裏泡著,香氣四溢,熱氣騰騰,心門漸漸的打開,裏麵的故事與感動都掏了出來,幾張年輕的臉龐在燭燈裏格外動人。

僅有咖啡還不夠,我們又晃進“流浪者酒吧”,牆上掛著從各處收集來的東西,淩亂而有序。喜歡這樣隨意的氛圍,還喜歡那句“讓我唱 ,讓我忘 ,讓我在白發還沒蒼蒼時流浪 ”。

老板是熟識的臉,原來先前在陽朔開過酒吧,難怪!

深夜的酒吧很安靜,江邊的風吹入,已有一絲涼意。舉起手中的酒杯,突然想唱:我可以一杯接著一杯,隻為了你想要喝醉,在你迷蒙眼神裏,仿佛才有我的美、、、、、、

還有那首膾炙人口的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亂、、、、、、

有詩有酒有歌,人生幾何?我有了些許醉意。酒是暖過的,酒杯裏影著一盞紅燈籠,顫悠悠的。

我們繼續在鳳凰安靜的大街上遊蕩。 安靜是因為夜深,遊蕩是因為喝多了酒。 

坐在江邊,吹風,聊天,吃很辣的小龍蝦和鐵板燒,喝口感不怎麽樣的本地啤酒,直到頭大如鬥,腳步飄浮。

辣勁兒過了,還想吃。往回走,夜市散了。滿街的食客不見蹤影,隻剩一兩個檔主在收拾鍋灶,跑過去,厚著臉皮說我們要吃燒烤,老板笑著說沒有了,明天再來。 

揮著胳膊翻看他們的鐵鍋,真的賣完了!

4、

時間停止在淩晨兩點的鳳凰。

此時的石板街,夜是如此的安靜,仿佛一扇亮著的窗戶,一聲狗吠,頃時間,都能讓鳳凰變得柔軟或鋒芒起來。哪怕是一個細微的腳步聲,便能喚來全城家狗的嚎叫,卻不會驚醒鳳凰人的夢。

若非我們這些外來客,怕隻是江聲犬吠伴入夢鄉。我輕聲說。

腳步聲輕輕回蕩,沱江水緩緩流動。我的心從未有過的純粹與幹淨。

沉寂不是最美麗的,最美麗的是享受沉寂的坦蕩心靈,就像這平凡夜裏的鳳凰和我縱情感悟的影子。

回到旅館,大門關了。拚命拍門,阿姨披件衣服睡眼惺鬆出來,邊開門邊問,喝多了吧?不是責怪是疼愛的斥問。明天不要喝了哦,她回過頭來說。 

我向鳳凰古城望去,遠處隻是一片霧靄,但那沱江,那城樓、跳岩、吊腳樓、風雨橋在夜色中依然可見。我想起沈從文先生的話:“這雖然隻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卻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摸觸、、、、、、”。 



鳳凰的羽翅是淡彩的,此刻我看清楚她純淨的麵容。她象一個成熟的女人,低沉地思索著光陰的故事,很從容,很真實,帶著奕奕的神采。

她又如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平靜地度過屬於她的時光 。

許巍在唱:一個成熟的女人,腳步輕盈,像鮮花在原野開放,讓我恍若隔世。

鳳凰的夜,“總要有些隨風,有些入夢,有些長留在心中。於是,有時瘋狂,有時迷惘,有時唱。” 
 十九, 鳳凰,集市人生



不記得哪位哲人說過一句話:有空多拾糞,沒事少趕集。

拾糞意為孜孜不倦地積累知識和經驗,趕集則為閑逛、閑聊,湊熱鬧、消磨時光的輕鬆事。拾糞與趕集是兩種不同的生活狀態。

想到這,我不禁啞然失笑。在鳳凰的半個多月,我趕了兩次山江,一次臘兒山集市,還趕上一次盛大的“四月八”,依舊樂此不疲。

對於旅行者而言,旅行是一種“趕集”的狀態,晃悠,休閑。

對於湘西苗寨的苗人來說,趕集不僅是一種生活狀態、生活內容,還是一種生活態度。

1、

在鳳凰城裏瞎逛,遇到一個清秀嫵媚的山江苗族楊姓女孩兒。聊得熟了,她突然告訴我們明兒山江苗寨集市,她會去“趕邊邊場”。

早聽聞苗家女孩愛趕邊邊場,邊邊就是趕集時,或路邊,山坡,草叢邊,或蔭涼處,有一片專供青年男女約會的場地。苗族男女的戀愛,就是從趕邊邊場開始。

苗家小夥姑娘到十七八歲,情竇初開,在集市或其它地方看到俊美少年與美麗姑娘,心生愛意,無從表達與知曉對方心跡試探,便相互到邊邊場打探。

試探的方式很奇妙,小夥子與姑娘碰麵了,以向姑娘討東西來試探姑娘願不願意交往。討要的東西很奇怪,在路邊討糖、討果子,在山坡討菜、討水。

小夥子向姑娘“討”東西時,姑娘羞澀的答應了,說明姑娘願意和他交往,並約好時間相見,通常是當天晚上八點。假如姑娘不理不睬,或當麵拒絕,說明姑娘對你無意,小夥子隻好黯然神傷悄悄地走開。

我們好奇地問楊家女兒趕過幾回邊邊場,她羞澀的說“三回”。

“為何不繼續交往下去?”

“小夥子對不出我的歌!”她突然笑了。

晚上約會的時候,從對歌開始。若是歌聲撩撥出心頭的愛,便會隨著歌聲,翻過山頭,到那濃蔭密林裏,或卿卿我我,或私定了終生。

集市,在苗家姑娘小夥眼裏,原來是個浪漫故事開始的地方。

因著一個浪漫的想象,我們興衝衝的坐上開往山江的車。

2、

山江,苗語叫叭咕,一個典型的苗寨,離鳳凰縣城十公裏左右,扼守著湖南通貴州的交通要道,曾是最後一代苗王龍雲飛的統治中心,他在山江的故居如今是一個苗族博物館。龍雲飛,這個亦俠亦盜的傳奇人物,《湘西剿匪記》裏的山匪便是以其為原型塑造而來。

車上的人塞得滿滿的。

幾個身著苗服的老婦坐在車頭,不時用苗語交談,說到高興處,快樂的哈哈大笑。坐在我們身邊的幾個男子,腳下堆著幾個麻袋,想必是去集市做生意的。最後一排的男子吸著煙,神情漠然的望著窗外。

在當地人眼裏,我們的出現是突兀的。

一個小夥子好奇地問我們,“你們去趕場啊?”

“是呀,我們想去看趕邊邊場。”

“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來,“趕邊邊場能讓你們看嗎?天黑了才有呢!”

看到我們悵然若失的表情,他又說,看不到邊邊場對歌相約,那就看趕場好了,很好玩的。

路是盤山公路,狹窄得有的僅容一輛車而過。車上的苗民全然不當回事,依然談笑風生。我們倒也安下心來欣賞窗外的風景。

3、

苗寨不大,不到一百棟民居依山而建,一條小溪穿鎮而過,鎮邊山巒起伏。

集市很大,三教九流,包羅萬象,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人多得數不清。



集市按貨物排列成行,苗銀飾行,服裝行,藥行,山貨行,蔬菜瓜果行,牲畜行,生肉行,小吃行,鞋帽行等等。

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巨大的嘈雜聲,叫賣聲,討價還價中一個比一個嗓門大。賣牲畜的場上牛叫,羊咩,狗吠,雞、鴨、鵝的叫聲,匯集一起如洪漲般湧來,耳邊一陣轟然。

撲鼻而來的味兒很怪異,幹貨行裏鹹魚幹、河蝦幹、煙絲、煙葉、梅菜幹、辣子幹,多得羅列不下來,散發著濃濃的味兒,夾雜著油粑粑的香氣,人們口裏呼出的熱氣,空氣間飄蕩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

大部分婦女身著苗服,纏著高高的頭巾,細細的眉,手腕上圈著好幾個銀手鐲,走在前麵晃啊晃啊。男子穿著土布上衣,背著竹簍,走走停停。我們尾跟其後,一不小心,就與背簍撞上了。從高處看下來,估計能到無數個背簍在移動。

一條窄窄的街道擠滿了人,擺滿小攤子,賣的東西奇奇怪怪。賣老鼠藥,苗族草藥,跌打傷藥,挑雞眼,點痔,看麵相,剃頭、、、、、、一路數過去,怕有幾十種。

一個老伯的腿上立著幾根圓圓的小木棍,邊上幾個紅紅的印記。一個苗族老婦正往一個燒滾的鍋裏掏出木棍,嫻熟的把木棍立在老伯的腿上。老伯臉上不時露出痛苦的表情。攤邊一塊小木牌,寫著:祖傳秘方,拔火罐。

我們饒有興趣地蹲在老婦身邊,看她先拿針紮出細細的血來。她說,這是先活血,接著用苗藥浸泡過的木棍拔風,能把風濕消除。忍不住好奇,我問老伯,“疼嗎?”他淡然一笑,搖搖頭。

苗藥的出處與效用,與苗民族一樣,充滿了神秘。

幾個色彩鮮豔的小攤吸引著我們的目光,原來是賣繡邊與苗服的。攤主老婦一律穿著漂亮繡邊苗服,耳邊吊著銀耳環。小攤麵前擠滿了老婦,麵前花花綠綠的一攤,她們並不著急買,隻是在那大紅繡花前癡癡的站著,許是勾起她一些鮮紅的回憶。

年輕女孩是很少在苗服攤上流連的,在她們眼裏,苗服是過時服裝,牛仔衣褲才是時尚吧。

我輕輕撫摸那些美麗的年代已久的繡花,默默地想,從前不知是哪個女子在屋簷下,在微風裏,嘴裏輕哼著苗歌,低著眉,一針一針繡上那些鮮為人知的美麗秘密。

也有賣現代服裝的。高高低低掛滿五顏六色的廉價衣服,質量不太好,款式卻繁多。女式衣服與童裝居多,擠在攤子前麵的,多為把孩子背在小背簍上的苗族婦女。一個新婦小背簍裏坐著個一歲多的男孩,溜溜的眼珠一直不停的轉,有時還會蹬直了腿站立起來。

走到賣雞蛋的地方,一蘿筐一籮筐的雞蛋,一排排擺列,怕有幾十蘿,讓我奇怪怎的有那麽多雞蛋?

再往前走,賣小雞的,賣小鴨的,小狗、小貓、小豬,所有牲口,亂哄哄,嘈喳喳。嚇了我一跳的是,幾個小攤前的麻袋裏,裝著幾條蛇,時不時擔出頭來,讓我不敢移步。

出來的時候,若是遇到前麵背著背簍,裝著揉成一團的麻袋,總要擔心,會不會突然竄出一條蛇來。

集市上撲麵而來的是濃濃的生活氣息,買的女子,賣的老婦,看的男人,吆喝的老頭,湊熱鬧的孩子,無不散發著生機勃勃。這就是湘西苗人簡單而豐富的生活,在這樣一個集市裏,一切都在原始而簡單的進行著,你仿佛可以嗅到他們熱鬧而安靜的心。

4、

我們來到另外一個聚集地,那是賣銀飾的攤檔。

苗族人喜歡老銀子,在她們的攤位裏,賣的銀飾不多,銀手鐲、銀戒子、銀牙釺、銀掛鏈,一樣隻有一兩件,花式簡單,看起來舊舊的,有的明顯已用過。

攤主清一色是苗族老婦,纏著高高的頭帕,耳朵墜著粗重的銀環。耳洞扯得老大,晃來蕩去。於是,欲買不買的念頭,就總在老婦耳環的搖擺之間。

我終究還是看上一個刻有十二生肖的手鐲,舊舊的,那些小動物卻生動有聲。苗族老太笑著說是舊銀子,拿去清洗幹淨,如同新銀。說罷她從攤子下麵鑽了出來,往旁邊屋子走去,邊回頭對我喊:姑娘,你鑽進去,幫我看著攤子!

我一下子便成了一個銀飾攤檔的攤主,路過的人們好奇的眼光齊齊投向我。

老太回來了,突然間我想起邊邊場。

我悄悄問她:“阿婆,你以前趕過邊邊場嗎?”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趕邊邊場的,都對山歌呢。”

“現在去哪能看到呢?”

“現在老咯,那是年輕人的事,我就不知道咯!”她搖搖頭。

告別老太太,我們依然蠢蠢地問在哪有邊邊場。他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也有人笑著指著遠方,說,“那邊,那邊!”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見有空著手的年輕女孩,不穿苗服,穿著現代的尖頭皮鞋,心不在焉的在小攤前挑挑檢檢,卻不買東西。我總在想,這個女孩,靜靜的站著,偶爾淺笑,是否有所等待?

我們終歸是沒有看到趕邊邊場對歌的景況,其實,做為一個好奇者,我們不應如此冒昧的闖入苗家人的隱密世界。

趕集歸來,鳳凰人告訴我苗家四月八是一個更大的集會,萬鼓齊鳴,萬人聚會,那是一片歌的海洋。 我期待著。

5、

“四月八”是古代苗族祭祀先烈的盛典,也稱英雄節。

傳說遠古時,當百花紛紛盛開,苗族男女都向花兒舉起了酒杯, 你唱我和,相伴而舞,自由戀愛。有一年,官家突然前來搶親選美,拆散了對對戀人,搶走許多美貌少女。

第二年的歌舞會上,苗家小夥子早作準備,在官家派人搶親時,奮起反抗,遭官府血腥鎮壓。然而,因為兵力與官方懸殊太大,苗家勇士全部戰死。

從此,每年的“四月八”,苗族人民都要聚集到預定的地點跳鼓舞,對山歌、舞花帶、上刀梯、鑽火圈等,以懷念勇士們。

今年,英雄節與“六月六”祭祖節一起慶賀。

5月15日,那樣百花盛開的日子,我們早早來到指定地點。

所有的苗寨人盛裝而出,好似普天之下的人們,都在聚集,這是何等盛況? 你無法想像,我是多麽歡喜。

祭祀先祖儀式開始了,一個苗巫師走向會場中心,他是儀式的靈魂。那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異樣氣質的巫師,他身穿紅色法衣,頭戴冠帽,他神情肅穆,吹響牛角,輕搖慢舞、、、、、、他仿佛一個人就營造了一個世界,那是一個人神交流的世界。

無數人湧向會場,萬鼓齊鳴,那是怎樣激動人心的狂熱場麵?

在人世間,為什麽會有如此的節日?那是我無法描繪的節日。在我們的生命中,有著許多無法以語言描述的時刻。

我心飛翔在了廣闊無垠的芬芳之中、、、、、、



歸去的時候,看到趕集的男女老少背貼背地擠在貨車、拖拉機上,一同擠在車上的,還有趕集采購的小豬小貓。也有背著滿滿雜物竹簍行走回山裏寨子的人群,三三兩兩,邊走邊笑。

其實生活可以如此簡樸進行,隻是我們在城市裏,被繁複迷惑著,日益沉重。

我羨慕這些快樂的人們,他們的願望如此簡單,快樂如此真實。小小的集市是他們的期盼,是他們富足而輕鬆的人生。
二十,鳳凰、人物

湖南在古代曆來是南蠻之地,與它的地形有關。湖南是個多山的省份,而且三麵環山,過去是土匪強盜出沒最多的地方。

湘西,更是一派原始荒蠻的景象,仿佛一個別的國度。

懸崖峭壁,凶灘急流,毒蛇猛獸,神鬼之氣,隨處可見。一不小心,或落入險灘,或被蟲蛇咬傷,或遭遇神怪眷顧,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便成了地下的鬼。

在外人眼裏,湘西人一律是野蠻人、土匪。可是強盜與英雄的造就往往是一念之差。

人生充滿苦難,湘西人自小就比其它外地人經曆更多的艱辛,他們必須有強出外人幾倍的勇氣與魄力。他們對人生的艱辛有切膚之受,就能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於是,他們對人熱情,重信義,滿腔熱血。他們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骨子裏既強悍,又充滿了悲憫。

至剛又至柔,憨厚又精明,激進又古板,粗曠又細膩,隨和又嚴謹,如此巧妙的結合在湘西人身上。

他們無法弄明白外界的種種,也無法替代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緣。於是,他們無數次出走家鄉,無數次回到家鄉。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裏說: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什麽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曆史的角度來看,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淒涼,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的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

鳳凰的山山水水孕育了勞動人民 ,然而更有令人景仰的人文高山矗立在湖湘文化麵前。如果說陳家祖孫四雄屹立中國近現代史讓鳳凰閃耀,那麽熊希齡的崛起,沈從文的崛起,黃永玉的崛起,更讓鳳凰發出熠熠之光。

崇山峻嶺的南長城在鎮守著家鄉,巍峨的鳳凰古城樓、風雨橋,幽深的青石板路,無聲的書寫著曆史。當我們將鳳凰的曆史一頁頁翻閱,當我們走進那曾經流淌過血淚,有痛苦也有歡樂的過去,那些曾經茫然過,呐喊過,已逝的或還活著的人們,一如既往的沉靜著,雨露般,滋潤我們的靈魂。



<一>.開國總理、慈善家熊希齡

如我這代人,對民國曆史都不甚了解。

僅略為所知,中華民國成立之初,政府更迭像走馬燈。1913年7月,在袁世凱的首肯和議員的支持下,熊希齡出任國務總理。他與梁啟超等製定了關於內政、外交軍事、財政等詳細規劃的《大政方針宣言》。然而,這些計劃與袁世凱獨裁專製意圖水火不相容。熊希齡向來誌高氣遠、秉性耿直,自然不肯淪為袁世凱的爪牙。隨著“熱河行宮盜寶案”的發生,1914年2月,熊希齡辭去總理職務,任職僅5個多月。

然而,這並不能掩蓋熊希齡先生非凡的才氣,過人的膽識,樂於行善的為人。

熊希齡,1870年生於鳳凰古城北文星街的普通宅院裏,號秉三,自稱“竿人”,人稱“熊鳳凰”。1937年逝世於香港。自小聰慧過人,有“湘西才子”之譽,十五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二十一歲點翰林。

那天是傍晚,我信步走進文星街,來到熊先生故居。

那是棟普通的四合院,因為年代的久遠,已經漸漸顯露破敗的跡象。門、窗、牆大部分為木結構,其上或雕花或繪圖案。房屋不大,卻結構精巧,雖封閉而不死、敞放而不亂,是典型的苗族古代建築格式。

熊先生在這棟小四合院裏度過了他的童年。鳳凰的山水孕育了他正直不阿的個性,苗族傳統的家教養成了他善良、樂於施舍的秉性。

先生宦途受挫,便轉向慈善和教育事業。

1918年他在北京香山靜宜園成立香山慈幼院,以收養教育孤貧兒童為宗旨。1921年任湖南華洋義賑會會長,辦理湘省賑災事宜。1927年,李大釗遇害,先生冒著生命危險,將李夫人及兩個子女接到香山保護。1928年任國民政府全國賑濟委員會委員、中華紅十字會會長。

1931年"九.一八"事變上海淪陷後,先生動員家人及香山慈幼院的師生投身救國抗日,並以世界紅十字會中華總會會長身份設立臨時醫院四所,難民收容所八處,救出傷兵千餘人,難民15萬餘人。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後,年近七旬的先生與夫人不辭辛苦,不怕彈火傷人,來回奔波於他所組織的收容所與傷病醫院間。他曾給女兒熊芷寫過一封家書,字字珠璣、聲聲震耳:“餘以老病之區,又無官守言責,本可往就安全之地,但以國家存亡、匹夫有責,餘雖老,亦應盡國民一份子之義務,故決計與媽媽在次辦救濟也。”

站在先生的故居,我突然想起北京香山慈幼院。原先的香山慈幼院,現已建成香山飯店,仍保留了當年的庭院。庭院依然是那麽優雅別致,就像一張美人的照片,永不褪色。

香山飯店走廊的玻璃隔著厚厚的陽光,可以看到遠處的香山層林盡染,無限風光。走廊的牆壁上掛著幾張從前熊希齡先生和香山慈幼院的女孩子的合照。那是冬天,先生站在當中,表情嚴肅,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身邊的女孩子,穿著厚厚的棉襖,依然是不苟言笑。想起以前看到的林徽音、陸小蔓的照片,都是神情嚴肅,想必與當時的國情有關吧。

那些穿著厚厚的棉襖失去了親人,在慈幼院長大的女孩子,應該現在還在。那段在美麗的庭院裏玩耍讀書的生活,還有先生和善的音容笑貌,一定活在她們記憶的深處。慈幼院離現在已有80多年了,而當年的善心,當年的風景一點都沒有褪色。

先生故居異常簡樸,一把油紙傘靜靜的躺在角落裏。我看到了陽光,透過窗欞折射而入。故居裏有了陽光的味道,空氣中的塵屑在陽光的照射下淩空飛舞,似乎要把屬於遠久的記憶激活。

牆上依然掛著許多圖片,其中有先生與後任夫人毛彥文的合影。毛彥文出身浙江名門大家族,是當時著名的美女與才女。

1929秋,她赴美國密歇根大學留學,主修中等教育行政。1931年夏獲碩士學位後到歐洲遊曆,與在歐洲遊學的吳宓一同回國。當時吳宓苦苦追求毛彥文,不顧一切與妻子離了婚。然而,1935年2月9日,年僅37歲毛彥文卻嫁給66歲的熊希齡,在上海慕爾堂舉行婚禮。據說先生的才華與正直,讓她仰慕。成婚前,她隻提一個條件,要先生割掉一尺多長的胡須,方同意舉行婚禮,“割須娶婦”成為流傳一時的趣聞。

成婚之夕,先生自撰定情曲:

世事差回首,覺年年,飽經憂患,病容消瘦。我欲尋求新生命,惟有精神奮鬥。漸運轉,春回枯柳。樓外江山如此好,有針神細把鴛鴦繡。黃歇浦,共攜手。 求凰樂譜新聲奏,敢誇雲,老萊北郭,隱耕箕帚。教育生涯同借老,幼吾即人之幼。更不止,家庭濃厚。五百嬰兒勤護念,眾搖籃在在需慈母。天作合,得佳偶。

此詞調寄《賀新郎》,情真意切,明白如話,毫無才子佳人的陳腔濫調。表達其對爛漫愛情的追求,對香山慈幼院的盡心。若不標出姓名,都不敢相信這是出於“前清遺老,民國官僚”的手筆。

不難想象,毛彥文何以不選擇吳宓,與先生的人格魅力有著極大的關係。

然而,他們的恩愛生活如曇花一現。1937年12月25日,他們途經香港時,先生突患腦溢血逝世,當時他們結婚未滿三年。之後,毛彥文繼承了熊希嶺的慈善事業。把他的愛當成自己緬懷追憶的精神支柱,終身未再嫁。回顧一生,毛彥文說她的致命傷,隻有這樣兩件事:一件是她二十五歲時,青梅竹馬的表兄朱君毅退除婚約,耗失她許多青春;再一個就是熊先生的死,讓她一度絕望。

我曾看到編寫《吳宓傳》的作者到台灣拜訪毛彥文一文,她當時已是百歲老人,當作者告訴她內地這幾年掀起吳宓熱,尤其是他的日記出版,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吳宓喜歡的女朋友時,她隻淡淡的說“無聊”後,對吳宓不再多發一言。

這些屬於情感上的故事,似乎是題外話。然而,當我們褪去熊希齡先生身為政客的外衣,看到他溫情的一麵,才能更深切的了解他的一生,他的赤城,他的善良,他的魅力。

時政變幻無常,隻有人性的光輝燦爛永久。當人性的美緩緩流過心田,我深深為之動容。
  <二> 、狂放不羈黃永玉



剛到鳳凰的第一天,住到了沱江人家旅館。旅館門口的對麵,兩個土地公土地婆笑容可掬,包大媽告訴我,設計者是黃永玉。

在“素”咖啡屋,喝著自煮的咖啡,濃濃的香味撲鼻而來,大大的“素”字樸素典雅,問出自誰之手,老板吉夫說是“那老頭”,“老頭”就是黃永玉。

一家滿麵春風傳統理發店,王師傅的絕活是推拿、按摩,其懸掛的牌匾書寫者又是黃永玉。

文星街。劉大炮染印坊裏,一幅“大炮在此,百無禁忌”的人物肖像畫,畫者還是黃永玉。

、、、、、、、、

我納悶了,在鳳凰城裏,還有多少字畫出自黃永玉之手?

我所知道的黃永玉,他有狡兔四窟。

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無數山樓”,北京的“萬荷堂”,香港中環半山的小居,鳳凰的“奪翠樓”,他所設計和建造的豪宅是所有文人墨客欣然向往之地。

他被稱為一代“鬼才”,少年時期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聲畫壇,被譽為“中國三神童之一”。

他畫的金絲猴印成郵票後,猴年郵票被炒成了金猴。

他設計“酒鬼”的酒瓶子包裝家喻戶曉。

他寫了《永玉六記》、《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鬱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等書。新作《比我還老的老頭》是2003年暢銷書。

他在澳大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內地、香港開過畫展,其美術成就曾獲意大利總司令獎。

他在廣東美術館的畫展上,簽名賣他創作的“老娃”布娃娃,每個售人民幣300元,當天賣出的娃娃編號到了一千六百多號。

他可以用10分鍾畫一幅六尺渲的大水墨荷花,這樣的一幅畫,價格賣到港幣十萬元以上。

他的畫價是6萬元一平方尺,且要看心情好壞,心情好時可能低點,心情不好,畫價就更高。所以在北京幾十年,一般部長級的官員都不敢開口向他索畫。

他永遠都銜著個煙鬥,喜歡開紅色的寶馬。

他寫一部回憶錄,寫到四歲的時,已經寫了二十多萬字,至於最終能寫多長,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他自撰的個人簡介是:

黃永玉(1924- )湖南省鳳凰縣人。土家族。 

1936年鳳凰縣模範小學畢業 1937年就讀於福建廈門集美中學,初中二年離校。以後自學美術、文學。做過瓷器小工,小學、中學、大學教學工作,演劇隊見習隊員,民家教育館館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報社投稿人。經常開一點畫展,出一點畫冊和文學集子。

他給自己的個人描述是:

餘年過七十,稱雄板強,撒惡霸腰,雙眼茫茫,早就歇手;喊號吹哨,頂書過河,氣力既衰,自覺下台。

殘年已到,板煙釅茶不斷,不咳嗽,不失眠數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豬大腸,豬腳,及帶板筋之牛肉,洋藿、苦瓜、蕨菜、瀏陽豆豉加豬油渣炒青辣子,豆腐幹、黴豆豉、水豆豉無一不愛。 

愛喝酒朋友,愛擺龍門陣,愛本地戲,愛好音樂,好書。

討厭失禮放肆老少,尤其討厭油皮涎臉登門求畫者,逢此輩必帶其到險峻亂木山上亂爬,使其累成孫子,口吐白沫說不成話,直至狼狽逃竄,不見蹤影。

不喝酒,不聽卡拉OK,不打麻將及各類紙牌。 不喜歡向屋內及窗外扔垃圾吐痰。 

他在湖南鳳凰家裏的中堂左壁掛了這樣一則“啟事”,以此回避索畫者:

一、熱烈歡迎各界老少男女群子光臨舍下訂購字畫,保證舍下老小態度和藹可親,服務周到,庭院陽光充足,空氣新鮮,花木扶蘇、環境幽雅,最宜洽談。

二、價格合理,老少,城鄉、首長百姓、洋人土人……不欺。

三、畫,書法一律以現金交易為準,嚴禁攀親套交情陋習,更拒禮品、食物、旅行紀念品作交換。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雖有輕微‘老花’ ,仍然還是雪亮的,鈔票麵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矩……

六、所得款項作修繕鳳凰縣內風景名勝、亭閣樓台之用。



他曾戲言道: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這就是黃永玉,一個畫壇“狂人”,一個幽默、樂觀、爽快、固執的“藝術老頑童”,在家鄉人口裏的“老頭”,是繼沈從文先生後的另一個傳奇!

小時候,依然是個頑劣少年。街坊鄰居都知道他是逃學專業戶,他背著書包滿縣城逛時,連殺豬賣豬的看見他都說:“黃逃學來了”。

七、八歲時的他充滿了反抗。逃學時偷偷地跑到放馬山,苗族女孩的馬沒有馬鞍,可他縱身一跳到馬背上,抓了馬鬃就跑,放馬的女孩哭著叫著,眼睜睜看著他把她的馬騎跑了。有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腿摔脫臼了,跑到苗老漢那醫治,四、五天後才回家。

他總以“學校放假”為由逃學。有一次父親跟他較起了真兒,讓他陪著到學校看個究竟,結果可想而知。他本以為這下子會有頓皮肉之苦,回到家竟看到父親拍著膝蓋大笑道:“你這個人說謊嘛,不要老重複說同樣的謊,你老重複說學校放了假,你看看你多好笑你這個人。”

十一、二歲時,到福建集美中學上初中,老留級。以至後來在廈門同學聚會時,一下子來了兩百多人,讓人好生奇怪。

他笑著說:“我留過五次級,每次都有四五十個同學,這樣下來不就有兩百多人了嗎?”

別人說,“唉呀!你還說得出來,這麽難為情的事情就不要說出來了。”

他說:“這有什麽,留級算什麽。”眾人大樂!

沈從文先生《一個傳奇的本事》裏,描述的那個“十三四歲即離開了所有親人,到陌生而廣大世界上遊蕩,無可避免的窮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種種卑微工作上短時期的穩定,繼以長時間的失業,如蓬如萍的轉徙飄蕩,到景德鎮燒過瓷器,又在另一處學過做棺材的學徒、、、、、、卻從不易想象學習過程中,奇跡般終於成為了個技術優秀有個性的木刻工作者”,說的便是黃永玉。

在他四處流浪的過程中,遇到了很多好人,前輩藝術家。他們不僅培養了他的感情,也影響了他的一生。

在泉州戰地劇團時,他認識了一家姓陳的人家,陳先生是瞿秋白的學生。

劇團解散時,陳先生對他說,“你不要到別處去吧!大夥兒都走了,你就住在我們家,我給你零用,你就看書,在我們家吃飯。”

以後在他四處奔波的日子裏,除夕一定會趕到陳先生家裏。

若是哪一年沒有回去,陳先生就給他寫信:“花都開了,飯在等著你,以為晚上那頓飯你一定趕得來,可你沒有趕回來。你看,花都開了。



十七歲時在福建,曾與弘一法師李叔同有過一段的交往。

春天玉蘭花開了,他爬到到廟裏的樹上摘玉蘭花。

大師在下麵叫,“哎,小孩子你為什麽要摘它呢。它長的好好的。”

“我老子喜歡老子就摘。”

“開口就是老子。你下來下來!到我房裏去坐坐。”

從樹上下來後便成就了大師與一個少年的因緣。大師和他談美術知識,拉裴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盡管他們剛剛認識不久大師便安然長眠。

到江西,他又認識聞名已久的陸誌癢,和漫畫家張樂平交好,還有木刻高手荒煙、梁永泰、、、、、

這些故事,都收在他寫成的《比我老的老頭》裏。

他說:“他們拿這麽大方的感情對待我,對我的一生來講受用無窮。也可以這麽說,我從十幾歲到現在都是在這樣的感情灌溉下成長起來,狀大起來的,直到今天我的老年,我都是在朋友的感情浸潤之下生活下來的。”

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藝術家成長起來。

他曾說:畫畫是個跑萬米的過程,無數的人在做這個嚐試,都在跑。跑的過程裏,會有人挑剔你,跑的姿勢不好看啦,跑得太慢啦,但究竟我們是跑萬米的人,我們不在乎那些評論,我們的目的是跑到終點。不一定非得跑第一,跑到終點已經是了不起的事情。

他的畫自成一派,連他自己都說他是個打野食的人,胃口比較好,凡是好的東西他都能加以消化和吸收。也有好多人說看不懂他的畫,他就舉了一個例子。

有人去問畢加索,“你的畫我怎麽看不懂呀?”

畢加索問:“你聽過鳥叫嗎?”

“聽過。”

“好聽嗎?”

“好聽。”

“你懂嗎?”

道理就是這樣,藝術的欣賞是有層次的,有的畫是專畫給內行人看的。

美術評論家陳履生如此評論他:

他有著湘西人倔強、刁蠻的個性,也有著一種輕盈、浪漫、抒情的文人情調,同時,他又始終刻意與主流社會保持著某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的經曆和藝術風格都具有一種特殊的複雜性。

狂放不羈的他還是一個極其念舊的人。

1999年在北京舉辦的個人畫展,他請一個曾經一度失去聯係,苦苦找尋幾年後才找到的朋友來剪彩,這個朋友是個花農。在此之前,他的畫展的宗旨是:不剪彩,不演講。

“文革”時期,在他處境最艱難的時候,這個朋友送花給他。吊蘭、綠菊花什麽的,春夏秋冬,一直在送。

黃永玉說:“你別來了,我是‘反革命’,要影響你。”

他的朋友說:“不怕的,我三代是貧農,都是栽花的,誰要是說我,我就揍誰,我不怕他的。”

就這個朋友,黃永玉後來找了他兩三年。

黃永玉無數次回到家鄉,鳳凰才是他的根。

每次回到家鄉,他總會為家鄉做點事。一次,他到城裏的廣場,拍賣自己的畫,倡議修複一個被破壞的古塔。為保存一個明清時期的古戲台,他同當地的官員力爭。他常為家鄉已被破壞的古物和那些即將遺失的小城傳統文化痛惜、、、、、、

他說在外麵走的太久,太多,他已經很累了,他打算在家鄉安安靜靜的寫一本書,這是一本關於他,關於他們那一代,關於這個小城的故事的書。

也許,哪一天,你來到小城鳳凰。一抬頭,一個頭頂黑氈帽,身著花格小襯衣,嘴裏銜個大大的煙鬥,一副法國後現代主義紳士派頭的老頭正向你走來、、、、、、
 <三>、記憶中的藍色花布

多年前,媽媽從雲貴山區帶回一塊藍色花布,細細碎碎的白色小花,象春天一扇小窗的深處,數不清的小嘴花兒一樣張開,幸福之流穿過了我。

我執拗的要把它做成我的小窗簾。

讀書倦了,靠在窗邊,癡癡的望著藍色的小花,想著書中美麗的故事,窗外的的風一股一股吹拂著我心愛的藍花布,一縷一縷的光撫摸著我,那是我記憶裏最美好的時刻。

多年以後,在鳳凰城裏,我再次看到那充滿意像的藍色花布,我再次被幸福擊中了,我想起了天空和大地,花兒在天空和大地之間遊戲。我恍然伸出我的雙手,似乎想抓住點兒什麽。

我情不自禁的走向他們,那些鍾愛藍色花布的人們。

在如今的鳳凰城裏,有無數漂泊在異鄉的流浪者,然而,他們是鳳凰家園的固守者。

1、性情中人劉大炮

鳳凰有一條並不出名的小街——文星街,可這條小街卻先後出了幾位著名的人物。

一位是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另一位是畫家黃永玉,還有一位就是印染藝人劉大炮。

劉大炮本名劉貢鑫,67歲,因性格耿直如炮筒得此綽號,漸漸的人們忘了他的原名,大炮就從此叫順口了。

我們拜訪他時,他正準備去散步。白色土布褂衣隨意倘開著,一雙布鞋簡單質樸,乍一看,就是鄰家出來溜達的大爺。

掛在牆上的藍印花布圖案古樸優雅精致,層次分明,曾藝驚日本,轟動意大利。

他對我們說,外國人來買印染布,出的價很高,但是他隻肯賣一兩幅,而且花紋圖案不盡相同,他從不讓外國電視台拍下他整個印染過程。他的想法很簡單樸素:民間印染不是他發明的,是祖先幾千年流傳下來的,他不願意中華民族古老的文化遺產讓外國人隨意學到。

幾句話讓我們對他刮目相看。

他的藍印花布賣得較貴,你若壓他的價,他寧肯不賣;可是,有遠道來的學生買不起,他就會慷慨送上一幅。他的生活儉樸,可他從不批量生產,若要他搞廉價的工藝品到市場去賣,“殺了我也不幹!”他笑著說。

交談中,我們稱他為藝術家,他當即糾正:“我隻是一個染匠,不是藝術家!”

這就是性情中人劉大炮!

他的房間裏,一幅黃永玉為他畫的畫像引人注目。他雙手叉於胸前端坐,圓瞪雙目,光頭上楞起幾根發茬,曆曆可數。雙手靛藍色清晰可見,仿佛剛從染缸裏出來。

上書:大炮在此,百無禁忌。

作為老街坊,每次黃永玉回到鳳凰,必要到文星街走一走,劉大炮自然成為黃永玉關心的對象,不僅因為他憨直的個性和高超的手藝很得黃先生的賞識,而且他的藍印花布總能勾起遠行人對故鄉的無限暇思與眷戀。

1980年的一天,黃永玉到劉大炮的染布作坊參觀,突發靈感,用豆漿粉在一匹白布上畫了一幅荷花,交大炮試染。在布上染國畫,劉氏染坊三代染布匠,均未經曆過。劉大炮平時大大咧咧,可遇上新問題,卻會仔細琢磨、認真摸索。憑著他紮實的染布功底和機靈勁兒,竟將這幅荷花染得出奇地好看,既有藍印花布單純質樸的純色,又保留著水墨畫暢快淋漓的味道。

黃永玉十分高興,從此劉大炮邊從事傳統印染花布製作,邊與黃先生的漿染畫合作。隨著時光流逝,他們的友誼如香醇的美酒,愈老愈濃。

劉大炮時常掛在嘴邊說:沒有黃老師,就沒有我大炮的今天。

黃永玉為他畫的一副梅花,寫上:梅花和薑一樣,都是老的好;人隻要有出息,不管幹哪一行,一輩子兢兢業業,道德又還過得去,在行上都會搞出名堂來。

真正的藝術家,都非常喜歡劉大炮的個性,尤其欣賞他對傳統印染工藝的虔誠和執著。

一次,他路過重慶秀山,見一小攤上一塊破爛不堪的印花布非常精致,花型從未見過,欲向小販購買。小販奇怪地看著這個樸實的老頭,不以為然地說:“拿去吧拿去吧!”旁邊好事者對小販耳語一番,小販不賣了。無奈,他周旋了幾個小時,好說歹說,花40元買下那塊破花布。 

又一次,他在沱江河邊相中了一位老太太曬樓的門簾布。幾次登門懇求老太太賣給他,老太太說這是祖傳東西不能賣。他第四次登門,求老太借他一個晚上,老太勉強同意了。當晚,他趴在地上,描啊畫啊,直到天亮。次日一早,他提著禮品退還門簾時的興奮勁,老太太弄糊塗了。

原中央工藝美院院長張仃給他題了一幅字:最工者愁。既讚歎了他精湛的技藝,又感歎他對民間藝術的追求無無止境,永遠在思索探尋。

我們看在他家天井裏,設了個大染缸,兩個兒子隨著他學染布,小兒子學過美術,原先嫌染匠這行太髒,沒有出息,後來終於想通了,幹起活來有板有眼。

鳳凰印花布有了傳人,劉大炮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當我們在夜色中告別劉大炮,他在門口揚起了手,我仿佛看到將來聳立起高大的曬架,當風飄動那一片片藍色印花布時,大炮師傅欣慰的笑了。 



2、家園守望者熊承早

鳳凰城裏的藍色花布,鼎鼎有名的,除了劉大炮的印染,還有熊承早的蠟染。

很早就聞聽他的大名,想象中,熊先生是深居簡出之輩,不是一般匆匆過客能窺見真容的。 

然而我竟錯了。

清晨,我起了個大早,走過虹橋, 踏上幽幽的青石板路,一抬頭便看見一幢晚清風格的木結構房子外,青藍色的幌子倚門斜立,“熊氏蠟染店”五個字從樸素別致的花紋間淺淺地滲出來。

門開著,我輕輕走入,與其說是店鋪,不如說是作品展覽室。一屋子的蠟染畫,每一件都是孤品,多數作品寫著“非賣品”。

每幅作品,清新淡雅。搖搖欲墜的吊腳樓,清澈的沱江水,幽深的小巷,亭亭玉立的荷花,可愛的苗家小姑娘,每一個細節,每一處著色都和諧流暢,流淌著的都是畫者的深情。

一幅“白石老人”吸引我的目光,畫麵隻有藍白兩色,卻極富層次的表現出大師的神態意境。人一移步,其目光仿似追隨你的影子,好不神奇!

“他的眼睛會動!”一個五十開外,簡單質樸的中年人站在我的身邊,交談之下,我得知他便是熊承早先生,一位土生土長的民間蠟染藝術家 ,他是黃永玉的外甥。自沈從文以來,這個家族的文化藝術細胞總是落在外甥的身上,仿佛印證了流傳湖南的一句俗語:外甥如舅。

他告訴我,他自小就對白石老人非常敬仰,用蠟染的形式把白石老人畫出來,是一種創新,也是一種激勵,激勵自己不斷努力與學習。把白石老人掛自畫室中間,象一盞明燈,也象一麵鏡子,每天都照亮自己,不僅僅是藝術,更多的是心靈。

一番話拉近了我和熊先生的距離,他邀請我坐下,一杯清茶,便聊起他的藝術之路,他的一生,他對家鄉深深的熱愛。

他爺爺先前開染房,常請民間老藝人到染房做工,自小他受老藝人影響,酷愛畫畫。從六十年代的電影院畫報宣傳員,到七十年代一個民族工藝廠學徒染布工,再到現在的蠟染藝術家,他說都緣於舅舅黃永玉的激勵。

他十九歲時,舅舅就教他畫畫,“任何時候要多看,多想,多做,多畫”,舅舅的教誨一直是他的座右銘。2004年8月,黃永玉先生回到家鄉,親自到他家裏,教他如何畫吊腳樓,關鍵所在是房子與房子,房子與屋簷,房子與窗戶,房子與吊腳木撐之間的透視關係,相互關係。舅舅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做了詳細記錄。

“我對家鄉的關注遠遠勝過我對作品的關注”,他慢慢吐出了心聲。

我曾看過黃永玉先生一本名為《永不回來的風景》的畫集,精心描繪的是現已不複存在的鳳凰舊景。 在熊承早眼裏,古城亦是一種永不回來的風景。“清清溪流繞城過,幽幽笛聲響耳邊,要問笛聲何處來,小小吊腳一少年。”他念罷畫中的配詩,久久不語,似乎陷入了對家鄉舊景的美好回憶。

他說,小時候的鳳凰美得象夢境,沱江水清澈,遊魚清晰可數。如今他隻能在夢中,回到過去的小城,並把美景用蠟染畫出來。他畫過一幅名為“消失的路”的作品,那是一條幽深的青石板路,隨著房屋的建設,慢慢的消失了影蹤,他在默默的呼籲,要沱江美景永遠留存。

他給我念他做的詩:我常在夢中,夢時徘徊在沱江兩岸,垂柳、小河、吊樓,讓我永遠與你相伴。我常在夢中,吊樓與我說再見,歲月、時代、變遷,讓我永遠把你思念。

我被他深愛這片土地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動著,同陷入一片懷想。

“惟一辦法便是用自己的手將已深深烙入腦海的家鄉風情美景再一次呈現給世人,也算是對沈、黃二老的答複吧。”他突然溫和的笑了,他是如此的寬容。

對於古城,他不想做一個過客,他要把對已經消失了的故土曾經掙紮的痛苦,轉化成固守鳳凰家園的甜蜜。

回望熊承早的蠟染鋪,我看見藍色蠟染的招幡在清淨的石板街上微微晃動。

我那記憶中的藍色花布,在風中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美麗。
二十一,鄉下人的神鬼



湘西,這個美麗的地方,一直相信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對它欲罷不能。

那關乎於湘西的種種傳說,使天地萬物之間透著那麽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哀怨欲絕的落洞女,行為詭異的草蠱婆,還有那能召喚亡靈、趕屍的“辰州符”,使這美麗的地方恍若披著一件色彩斑斕的外衣,吸引著人朝它走去,卻又靠近不得。

一靠近,就恐被不是神便是蠱,不是毒便是屍招了去。



1、愛上洞神的美麗女子

落洞女的神秘,與愛情有關。

湘西聰明而美麗的女子,長到十五、六歲豆蔻年華,眼睛亮如星辰,性情純和。內心熱烈如火,外表卻沉靜如水,特別憐珍自愛。俗塵間的男子,無論是四處奔走的神氣士兵,還是店鋪裏殷實的商人,又或是跑碼頭爽朗的水手,或是山裏耕種的勤勞農民,都引不起她的愛慕之心。

美麗女子自是很多男子歡喜的,可是在女孩美好的心裏,卻始終覺得自己不屬於凡間。

漸漸的,女孩出落得越來越水靈,卻依然沒有遇到相貌英俊如神般偉岸的男子,她越來越少言語,終日沉浸在自己癡迷的幻夢之中。

苗寨裏,世間萬物被認為皆有神靈。鄉人們輕易不會踐踏花草樹木,一朵花被奉為花神,一棵樹被奉為樹神,就連一個山洞也被奉為洞神。

偶有一日,天高雲淡,女孩從山洞經過,幻想著因自己的美貌被高大英俊的洞神一瞥見到,從而眷顧了她。

回到家中,她的麵色燦若桃花,聲音悅如絲竹,體內發出一種馨人的清香。女孩變得更嫻靜,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活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之中;有時也會喃喃自語,好似與神對話,進入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

她癡癡的等待洞神選好了吉祥的日子來娶她為妻。

她的心上人是不食人間煙火卻救人於水火的神,因此她不再為世俗的任何男子動心,世俗的男子也不會再以婚姻的方式解救這個被神誘惑的女孩。

她依然在煎熬中等待。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日子。

最後,她在靜默中含笑而逝。死去的那一日,女孩必覺得洞神正騎著白馬來接她而去,依然眼睛清亮,美豔動人,恍若“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

從此人間便再也尋不到她婀娜多姿的身影,留給人們無數的想念。

這樣的悲劇結局被沈從文先生寫在《鳳凰》一文裏:

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隻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如此美麗的女子,得不到世間的愛,不是愛上鏡子裏的自己,就是愛上傳說中的神。

這樣的女子,古龍的小說裏也曾有過。《楚留香》裏,那個美麗的石觀音對著鏡子裏的芳華絕代,自言自語:“隻有你,我的心意,隻有你知道,隻有你了解,我悲哀的時候,隻有你陪看我難受,我高興的時候,也隻有你陪看我歡喜。”

最終,在自己想象的完美世界裏,絕塵而去。

我的收音機裏,林憶蓮一直在唱:

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從不依賴誰;像曠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想抗拒綻放後的枯萎、、、、、、



2、神秘悲涼“放蠱婆”

蠱,舊時傳說,許多毒蟲互相蠶食,最後剩下不死的毒蟲就叫蠱。蛇、蠍子、蜈蚣之類的東西都可稱為蠱。據說解放前的貴州,放蠱很盛行,在小鄉鎮任何小攤子,皆可看到賣毒紅砒,所以在貴州蠱並無神秘可言。

武俠小說裏,金庸先生就把蠱當作神秘的邪門武功大大渲染。《笑傲江湖》裏五毒教主藍鳳凰,在書中出現的次數不多,但這個妖豔的半裸苗女,每一次短暫的出現,總是伴著妖嬈之極的笑聲與毒蟲毒蛇。這個下蠱女子,和蠱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讓人不寒而栗。

然而,在湘西,蠱卻和妖豔美麗的女子無關,放蠱女子必是又老又醜、行為古怪的惡毒女人。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不小心被蠱婆放了蠱,就會出現不明原因的腹痛、腹瀉等不適感覺,一兩個月後便會嗚呼死去。若及時找蠱婆解蠱,卻又安然無恙。

典籍上關於雲貴放蠱的記載,放蠱與仇怨有關,仇怨又與男女之事有關。所以在湘西,又有著這樣的說法。舊時,山區的男人多出去跑生意掙錢,家中女人為防丈夫花心,迫不得已使出下蠱這狠毒之招,以便拴住丈夫的心,迫使他們定期回家與妻子團聚。

另一種說法是,放蠱技巧祖輩流傳,且傳女不傳男,故放蠱的人也稱為蠱婆。放蠱之行為是蠱婆無奈之舉。如果一定時限內,蠱婆體內的蠱得不到釋放, 蠱婆就全身難受,坐立不安,枯瘦如柴。所以她隻有將依附在體內的蠱放出去,才相安無事。若把蠱放在動、植物身上,她可獲得三個月短暫安寧;放在人身上,她將三年平安無事。

據說,蠱婆將死之際,她若不把蠱傳出去,就無法咽下最後一口氣,痛苦異常。萬般無奈,將女兒喚到床前,要女兒去尋某件物事,問女兒了“得了嗎?”,女兒回答“得了”。蠱婆才不得以將放蠱、解蠱的技巧連同痛苦一起傳給了女兒,便溘然長逝。

女兒方明白母親的解脫,而自己又成了另一個蠱婆,不禁悲從心來,放聲痛哭。

不管如何說法,放蠱,在湘西神秘莫測,且言不得。

解放初期,湘西一位溫和善良的侗家女子外嫁鄰鄉,一日,被丈夫毆打,無奈之下,逃回娘家。其妹妹茶花姑娘青春芳華,水靈大方。對姐姐遍體鱗傷氣憤難平,忍不住嚷道:如果以後我的丈夫狠心打傷我,我一定要讓他嚐嚐蠱毒的滋味!

豈料,次話被他人無意間聽到,並傳開了去。盡管美貌如茶花的姑娘全然不懂放蠱,但人們漸漸冷落與遠離她,小夥子更是對她敬而遠之。

嫁不出去的茶花姑娘不堪忍受精神與心靈上的巨大壓力,終於留下遺書投河自盡了。

她的遺書隻有一句話:我不是放蠱婆。

因為種種駭人的聽聞,到苗家山寨時,看到有目光犀利如劍,像要攝人魂魄一樣的女人,我總莫名驚恐。既想走近,又想逃離,旅途的刺激與新鮮感也就層出不窮。

據說蠱、蠱婆、放蠱,至今仍是一個謎。

關於神秘的放蠱婆,沈從文先生在《鳳凰》一文如此分析: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為她有點隱性的瘋狂,致瘋的原因又是窮苦而寂寞。
   3、毛骨悚然“辰州符”趕屍



在我的記憶中,所有的趕屍印象得源於港產的電影鏡頭:

深夜,荒山無人煙的崎嶇山路上,四周一片漆黑,一彎冷月掛在高空。

突然,萬籟寂靜中傳來攝人心魂的搖鈴聲。

攝魂鈴聲越來越近,隱約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古怪,好像幾雙腳同時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終於,我在恐懼中,睜大眼睛看清了。

走在前麵的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道袍,肩上扛著根青白相間的竹棍,竹節上貼著詭異的神符,竹棍頂端還吊著隻活公雞。他一邊走一邊搖著鈴,一邊丟著紙錢。

他的身後麵跟著幾個人,戴著新鬥笠,鬥笠四周都貼著神符,垂下來,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見他們衣衫襤褸,血痕斑斑,泥汙處處,胸前背後都貼著符。腳上穿著麻草鞋,雖粘滿牛糞泥漿,卻是嶄新。 他們雙腿筆直,膝頭不打彎,雙臂筆直下垂,身體僵硬,一舉一動就像一個人。他們步子邁得很整齊,很專注,很賣力,很生硬。

隊伍的最後一個身穿紅長衣,頭戴法冠的巫師。身背一把寶劍,腰間掛著捉鬼的法器,項下係著一圈五色布條。隻見他右手執“司刀”,左手執“招魂幡”,雙目瞪圓,直視前方。

他“司刀”一揮,幾個戴鬥笠者一律邁右腳,”招魂幡”一搖他們則全邁左腳。

天哪,這就是恐怖的“趕屍”!

我趕緊閉上眼睛,隻聽到那恐怖的聲音在曠野中回蕩:刷!——刷!——刷!——刷!—— 

、、、、、、

到達鳳凰,在我們住的旅館裏,聽聞神秘的“辰州符”趕屍,再次讓我毛骨悚然。

趕屍,它是湘西一種古老的神秘巫術。

沈從文先生在《沅陵的人》一文裏就寫過: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弛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跡中又以趕屍著聞。

辰州符的由來又得於祝由科。祝由科是巫師的後裔,在唐宋以後,成為一種以符咒治病的醫師。祝由科盛行於辰州(今沅陵),所以他們畫的符叫做辰州符。據說在清代,辰州還有賣符的店。

趕屍之說,便是辰州符的法力之一。

相傳,苗族祖先阿普蚩尤,率兵遠赴黃河邊征戰。因寡不敵眾,最後死傷慘重。

阿普蚩尤返鄉時,不忍心將已死將士拋屍異鄉,便同巫師商量使用一種巫術,讓屍體跟著他們走回了故鄉。

後來,趕屍便成了“營生”,也隻有在湘西方能盛行。

湘西,自古貧瘠荒蠻,許多人遠赴它鄉謀生。由於生活環境惡劣,惡性瘧疾橫行,不少人客死他鄉。而照當時的傳統觀念,人死後屍骨必須還鄉入葬。 

由於高山深穀,虎狼成群,而棺木沉重,很難雇到車輛和擔架,也難以長途運輸。水路也險灘密布,船隻常常沉沒,加之當時人迷信,船夫不願裝運死屍。何況,死者多為窮人,付不起昂貴的運費。

於是,“趕屍”這種營生應運而生。

湘西趕屍的規矩眾多:

有“三趕、三不趕”之說。凡被砍頭的、受絞型的、戰死的可以趕;凡病死的、自盡的、雷打火燒肢體不全的,不能趕。每次趕屍,必須有兩具以上屍體;趕屍的範圍隻能是苗族祖先的鬼國轄地,再遠巫師就趕不動僵屍了;趕屍走的都是荒山險路,晝伏夜行、、、、、、

巫師設壇、焚香、燒紙、畫符、念咒施了法之後,屍體便聽從指揮了。

據說死屍全身僵硬,四肢不能彎曲,行走時象兵丁上操似的。屍體能前行、轉彎、上坡、下坡,隻是不能後退,也不會讓路。

所以巫師趕屍時必須手搖攝魂鈴,讓夜行的人避開,有狗的人家把狗關起來,以防狗撕咬死屍。

巫師和死屍有專門的驛路和投宿的客棧。

這種收留屍體的客棧,大門朝裏開,塗著猩紅色,像立起來的棺材。門後則是停放屍體的地方,死屍倚牆而立。除了趕屍人,沒有人敢碰那兩扇大門,包括店主。那兩扇大門,無論春夏秋冬,黑夜白晝,永遠洞開。而門後永遠是陰森森的一片。

因此,當地都有忌諱小孩到門後玩耍的說法。

、、、、、、、

聽這樣的傳說,一定要在黑夜,聽者要有充分的想象力,還要結合以往所看的恐怖片,加上一陣涼風吹來,渾身涼颼颼直起雞皮疙瘩,定讓你整夜不敢閉眼睡覺。

當我驚呼後問說者:“有人親眼見過趕屍嗎?”

他便“嘿嘿”幹笑兩聲:“現在交通方便,哪還有趕屍這一行?以前有,見到的人怕都不在人世了。”

說到此處,嘎然而止。

<全文完>寫於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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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asya-japan 回複 悄悄話 2003年的舊文。有點長,自己以後慢慢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