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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帆樓前話河豚(圖)

(2015-11-22 05:05:28) 下一個



河豚料理(網圖)
 

河豚、春帆樓與刺殺者


一、

    河豚不如想象的味美。它被切成透明的薄片,環狀地排列在盤中,伴蔥與芥辣入口,像是嚼著清脆的魚皮。它也隨豆腐煮在湯鍋中,入口與其他魚類別無不同。據說它美味的部分是精巢,我缺乏嚐試的欲望。當劇毒的可能性被排除後,它的誘惑也隨之下降。

    在(日本山口縣)下關,到處是河豚的形象。它是料理店裏的魚片,是唐戶市場的攤位上的活物,是神宮庭院、海邊大道上的雕像……它們都胖嘟嘟的,像是拚命的憋著氣,周身洋溢著因笨拙而帶來的可愛,毫不擔心自己即將死於刀下的命運。而在餐桌上,河豚則是旅行者們必嚐的佳肴。

    下關的河豚,就像是(中國)陽澄湖的螃蟹,在菜譜上占據著顯著的位置。一些時候,(日本)漁民還把別處的河豚放養於下關海峽,以獲得下關河豚的身份。
 


曆史上的春帆樓(網圖)


    春帆樓前,也有一個巨大的河豚青銅像,夜晚在燈光照耀下,發著幽蘭之光。這是下關也是全日本第一家河豚料理店。據說豐臣秀吉的河豚禁食令持續了200多年,直到春帆樓在明治21年(1888年)的營業。當1911年路過的梁啟超感慨說“明知此是傷心地”時,他感慨的是1895年在此簽訂的《馬關條約》,這個條約是中國近代屈辱的最佳象征。

    李鴻章喜歡河豚的滋味嗎?他有心情品嚐嗎? 1895年3月19日至4月17日,他與清國代表團住在下關(當時仍叫馬關),與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他們分別是日本首相與外相)進行了五次艱苦又屈辱的談判,最終在春帆樓簽署了《馬關條約》。清王朝不僅丟失了對朝鮮的宗主國地位,還割讓了台灣與遼東半島,賠償日本2億兩白銀……

 


日本人繪製《馬關條約》簽字時的情景(網圖)


   這是中國近代史真正的轉折點。比起1842年的南京以來的一連串的條約,唯有這一次徹底震驚了中國。這不僅因為條約的苛刻程度,也是緣於戰勝者不是西方人,而是從來被看不起的“倭人”。同樣重要的是,貫穿近代中國的兩種最重要的曆史敘事因此而起。一個是 “屈辱敘事”,相比於1842年的南京,1895年的馬關更是這屈辱的真正來源。另一個則是“失敗敘事”,從曾國藩至李鴻章的“自強運動”注定無法成功,倘若你不變革政治體製與社會心理,軍事與技術的變化是無意義的。它讓中國醒來,卻也陷入一種越來越急迫的焦慮之中。

    簽下《馬關條約》的春帆樓是日本第一家特許的河豚料理店。在彼時,河豚劇毒,毒素更給品嚐者帶來強烈的快感,除非你技藝高超,否則容易為此喪命。對於日本來說,這個條約既是對“明治維新”路徑的確認,也為接下來的全球角色做出了準備。《馬關條約對於明治時代的日本或許正是上佳的河豚,它無比美味卻有劇毒。中國的賠償為日本的工業化和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提供了巨大的動力,占領台灣則激起帝國擴張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它是心理上的,國家主義的崛起模式是可行的。它不僅如福澤諭吉10年前所期待的“脫亞入歐”,這個思維邏輯在10年後1905年日俄戰爭的勝利,日本進入列強的俱樂部中再度得到確認。這也是有毒的勝利,它的誘惑與危險同樣顯著。日本在這條擴張之路上失去控製,直到1945年的兩顆原子彈收場,日本一直深受這個邏輯的驅動。而原子彈其中一顆的投下地正是在甲午戰爭的日軍指揮部,明治天皇與伊藤博文都坐鎮於此的廣島。

    在春帆樓前發呆。除去河豚的銅像,還有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的雕像、伊東巳代治書寫的碑文。他是當時日本內閣的書記官,煙台的換約也是由他與(清洋務委員)伍廷芳進行的。他的碑文寫於1923年,行文用典雅的漢文,其中一句“今日國威之隆,濫觴於甲午之役”,正是對這一條約最佳的注解。這也是不無感傷的碑文,他眼見自己的引導者一個個離去——陸奧宗光在1897年就已病逝,伊藤博文則於1910年在哈爾濱被朝鮮青年安重根刺殺。


藏於東京國立公文書館的《馬關條約》日文原本,中文原本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網圖)


    步入春帆樓,服務員客氣卻冷漠,甚至找不到一杯清酒或熱茶喝。舊春帆樓早在1945年的美軍轟炸中消散,取代的是三層水泥建築。不過,它仍是聞名遐邇的河豚料理店,也兼旅館經營。在這樣的旺季,你很難訂到位置。

    在旅館的牆壁上,我看到山縣有朋、犬養毅的題字,一手漂亮的好字。他們皆是伊藤博文的同代人,彼此爭吵不休,但卻分享著建立一個強大的現代日本的使命感……

 


河豚料理(網圖)

 

二、

    哪裏是李鴻章的遇刺處?

    從春帆樓出發,我沿那條山腰上的李鴻章小道散步,然後下山,拐入引接寺。正是夕陽時分,狹長的海峽金光閃閃,龐然對麵的九州島,朦朦朧朧。如果兩岸再多些密集的高樓,它就有了一點維多利亞港灣的味道。

    馬關沒有香港的能量與運氣。它在19世紀末獲得了短暫的曆史重要性——試圖驅趕歐洲人的日本武士在此屈辱地戰敗,然後又在麵對中國時,獲得了令人眩目的成功。但此刻的這個港口小城,懶散、詩意,似乎容不下這麽多故事。自從1903年,它從馬關更名為下關後,它似乎也喪失了曆史的重要性。

    沿台階而下,就是引接寺,紫色的帷幕在寺廟入口分外顯著。這寺廟建於1560年,也曾是朝鮮使節的居所。在談判期間,李鴻章下榻於此。他每日在春帆樓與引接寺間穿梭。

    “3月24日下午4時15分,李鴻章結束談判後乘轎返回引接寺。4時30分,途徑外濱町郵便電信局前,將至江村(仁太郎)雜貨店。這江村店再向前約50公尺,就是引接寺的門口了……當轎子從人群中穿過是,忽有一暴徒排群而出,直至轎前,手按轎夫肩膀,趁轎夫驚訝停進之際,對李鴻章開槍。”在權威的《甲午戰爭史》中,曆史學家戚其章這樣描述遇刺的一幕。

    這暴徒是26歲青年小山豐太郎。短期內,刺殺沒有改變曆史進程。根據27歲的中國曆史學家吉辰在最近的《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中的分析,中方完全沒有把握這一意外,將之轉化成談判桌上的籌碼。但長期來看,倘若沒有這射入眼窩下的子彈,李鴻章或許會活得更久,作為不多的幾根支柱之一,減緩清王朝的瓦解 。

    也是在這本書的附錄中,我讀到小山豐太郎的回憶文章《舊夢譚》。在行刺失敗後,法官頂住了來自伊藤博文的壓力,沒有判處小山死刑,處以終身監禁。他被押解到北海道服役,兩年後因大赦減刑,1907年假釋出獄。31年後,他應《日本與日本人》雜誌之邀,寫下了他的回憶,此時距離刺殺已43年。另一場中日戰爭已經爆發,整個日本再次處於狂熱之中。

    這回憶或許不完全可靠,但作為一個再典型不過的曆史關鍵時刻的小人物,他所提到的細節與情緒,卻是理解當時日本內在矛盾性的有趣例證。

    日本的“明治維新”與中國的“自強運動”常被視作曆史的兩條平行線。中國知識人盡管早已習慣將“明治維新”來比照中國的近代化運動,驚羨日本之成功,哀歎中國之挫敗,卻又對對方的曆史仍保持著驚人的無知:以為似乎真的存在著一個確切時刻,譬如1868年明治天皇頒布了五條誓文,日本就隨之一變,而絲毫不感興趣於其中複雜、劇烈的衝突。不管是最上層的伊藤博文還是普通人小豐,都卷入其中,他們被一個迅速變化的世界弄得眼花繚亂、疲憊不堪。

(注.五條誓文:一、廣興會議,萬機決於公論;二、上下一心,大展經綸;三、官武一體以至庶民,各遂其誌,務使人心不倦;四、破曆來之陋習,基於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識於世界,大力振興皇基。
我國即將進行前所未有之變革,故朕躬身先眾而行,向天地神明宣誓,定斯國是,立萬民保全之道。盼眾卿亦念茲在茲,同心戮力。

    日本明治天皇於1868年4月6日率文武百官在京都禦所的正殿紫宸殿宣誓,揭示國是方針,開啟了明治維新的曆史序幕。)


    自1873年開始居住在日本的張伯倫(Basil Hall Chamberlain)在1891年寫道:“一個人若活過近代日本之過渡階段,他會有一種與別不同的老邁感,因為他目前完全活在一個現代世界,上下周圍盡是談論著腳踏車、杆狀菌及‘勢力範圍’等現代事物,但其腦海裏仍可以清晰記得中古時期的事情。那些可愛的老武士曾引領我入日本語的神秘領域中,當時梳的是辮子,身上帶著兩把利劍。這些封建遺風現在已沉睡在涅槃中。老武士的現代繼承人,現在可說頗流利英語,日常穿著高領紳士服,望之與歐洲人無大不同,所差者隻不過是日本人遊移不定的眼光與稀疏不密的胡子,舊東西好像在一夜之間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出生於1869年的小山正是處於這種撕裂中,他是那個動蕩時代的遊民。在決定行刺前,小山豐太郎回到大北島的家,祭拜了亡母的墳墓,與父親道別,在妹妹送他出門時,雪正下個不停,他想起了佐野竹之介的《出鄉作》:“決然去國向天涯,生別又兼死別時。弟妹不直阿兄誌,殷勤曳袖問歸期”。

    這首詩作於1860年,是水戶藩的佐野決議刺殺幕府的大佬井伊直弼前的內心表達。對於這些維新誌士而言,推翻幕府統治,是拯救日本的首要方式。這首詩也收於《慷慨詩歌》中,這本溢滿誌士們的勇氣與決絕的詩集,感動了幾代日本人,也是驅動了這個國家迅速現代化的重要力量。強烈的情感也總蘊含著危險,它令人陷入褊狹。即使在明治維新後,暴力也層出不窮,一些參與倒幕的誌士們對於正在形成的現代社會秩序深感不安。他們發動起義、暴動、刺殺,都深信所謂勇氣與理想不可妥協。

    當小山成年時,日本已沒有要推翻的政權,全麵向西方學習則也令“攘夷”成為過去。中國卻可能是新的目標。對於中國,日本陷入某種尼采所說的“怨羨之情”——因為曾深受它的影響,反而用加倍的憤怒回報。麵對撲麵而來的西方的軍事、文化、人種的影響,日本急於擺脫和東方尤其是中國的關係。生活在19世紀末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潮中,日本也有一種難以遏製的領土擴張欲,它要模仿西方的帝國作風,攫取更多的土地、資源,而中國長久以來在東亞創造的政治秩序,就變成了巨大的阻礙。

    中日戰爭就成了這種情緒的突破口。一開始,日本公眾並不熱情,他們對於能否戰勝這樣一個龐大的、長久以來占據絕對優勢的中國缺乏把握,但當勝利不斷傳來後,舉國陷入了狂歡,這狂歡催促更大膽的行動。

    小山聽說李鴻章要前來日本議和時,陷入一種深深的焦慮與憤慨。他的期待是“一路追擊毫無骨氣的支那兵,鐵鞭遙遙北指……用不了半年,就能讓四億支那人在北京城的日章旗下跪倒了”,因為“支那人多半似乎有著對世界之大勢不介意的大國民神氣。視朝鮮為屬國,視日本為小國,唯獨自誇為世界之大國,就是這樣半身不遂的老大國民。顯而易見,不徹底地懲戒一下,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製造麻煩。這是東洋和平的癌……”

    他頭戴鴨舌帽、薩摩木屐,白色毛線編的又粗又長的羽織紐,在橫濱買五連發手槍,懷揣詩歌集,李鴻章的照片(稱之為“故作和善而不無戒備的眼神”)、寫下的“斃奸狀”,決意去刺殺李鴻章。除去回家道別,他還前往東京最著名的花街芳園,“因為是此生的最後一次,想要找個讓自己不留遺憾的美女”……除去對中國的厭惡,他還引用孟子的“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乎”自我激勵。這也是此刻日本的反諷之處,從首相到平民,不管他們多麽想擺脫、擊敗中國,但他們的精神世界仍深受中國的影響。

    而日後回憶起行刺時看到李鴻章一幕時,他仍會這樣寫道:“比起照片上的形象,眼光更是炯炯射人,的確是偉人的風貌。年齡約有七十,真是老英雄的典範。從眼睛看其人悠揚不迫的態度,不由得佩服這眼睛比照片上還要犀利。真不愧是睥睨東洋的眼睛!”

 


李鴻章(網圖)


    在春帆樓中閑坐時,翻閱著手中的《李鴻章傳》,它是《泰晤士報》的記者約翰•布蘭德(John Bland) 1917年的作品。當時距離李鴻章離世已16年,他曾試圖捍衛的清王朝也在5年前落幕。而1895年的馬關實乃他的命運轉折。他自1853年與太平軍作戰起,積累的好運氣似乎突然消失了。

    “如果慈禧太後允許他在1893年解甲歸田,或者在七十大壽時,突然死去,他就會作為中國當時最傑出的政治家被曆史記載,並流傳下去”,作者這樣寫道

    據說一些日本學者相信,21世紀的東亞又像是19世紀的輪回,當然是1895年前的景象。中國急速的現代化就像是自強運動的延續。一直到1894年夏天戰爭打響前,日本都不相信能擊敗中國,不管是國家規模還是軍事配備上,中國都令人生畏。正是對於中國可能迅速崛起的恐懼,讓日本的決策者與公眾產生新的焦慮,這焦慮導致敵對。

    這感受與憂慮在這下午的下關都顯得不合時宜吧。這些在海灘邊歡樂、忙於自拍的日本人,似乎再難有戰爭的欲望。日本社會顯得那麽平和、鎮定。反倒是,小豐似乎在中國會有新的共鳴。倘若他生活在此刻的中國,一定是那份標榜全球視野、卻灌輸狹隘偏見的報紙的熱烈追隨者吧。

    此刻的亞洲又像是1914年前的歐洲?當中日關係因為釣魚島事件陡然緊張後,世界的評論者都喜歡用這個比喻。在表麵的衝突下,是東亞結構性的力量的再度變化。

    自19世紀末以來,東亞都處於一個強日本、弱中國的狀態,當兩個國家都以強者的麵目出現時,它們會產生怎樣的緊張感?兩者之間——尤其是中國對於日本——蘊含的高度曆史性的憤怒、屈辱(它被不斷的生產、再造),該會以怎樣的方式排解?

    要記得,李鴻章的自強運動曾引發世界性的震驚,那個時期與中國有關的出版物,很少有不包含“中國軍備”、“巨人的覺醒”等章節。但真的衝突到來時,它多少就像是紙糊的巨龍。

    這個曆史教訓,似乎對於此刻的中國仍頗有參考性。

    而這個梁啟超的傷心地,從未遇到在世界各地隨處可見的中國遊客。他們蜂擁到(東京)銀座購買化妝品與馬桶墊,似乎完全沒有心情與時間來此一遊。所謂的“曆史憤怒”都常是假作的……

FT專欄作家 許知遠  201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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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ntom06 回複 悄悄話 原是想看看河豚的誘惑,沒想到卻看到一段曆史。
過路人過路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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