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程案
錢程,有京城“演出大鱷”之稱。1993年,他擔任總經理的北京賽洛藝術品有限公司與中央樂團簽署合同,承包北京音樂廳,期限為10年。錢程出任北京音樂廳總經理,策劃了“唐宋名篇音樂朗誦會”“聆聽經典”等一係列頗有影響的新年音樂會,激活了高雅藝術演出市場,使北京音樂廳從虧損變為火爆,媒體將之稱為“音樂廳現象”。
2002年8月,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以涉嫌虛假出資、抽逃出資、職務侵占罪(此案涉及到“紅帽子”企業),批準逮捕錢程。8月底,他被轉到北京市第三看守所(即炮局看守所)。2003年2月,轉至西城看守所。
2004年8月,轟動北京演藝界的“錢程案”做出終審判決。錢程因職務侵占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2007年9月減刑出獄。
出獄後,錢程在老家天津重新開始高雅藝術傳播之路。2011年他被天津市政府選中,全市場化運營天津大劇院。一年半後,天津大劇院成為僅次於國家大劇院的高雅藝術演出重地。
*炮局看守所
位於北京市東城區炮局胡同內,原為清朝鑄炮廠,清末時成為監獄,民國後沿用為陸軍監獄。1934年11月,時任抗日同盟軍第二軍軍長、北路前敵總指揮、中共地下黨員吉鴻昌將軍以「違反國策」罪被關押、槍斃於此。在就義前,他寫了一首五言絕句:“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 中共安子文、薄一波等人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後也是先關押在此地。日偽時期,這裏成為關押中國“要犯”的日本陸軍監獄。解放後,此地曾為勞改局,改革開放後成為北京第三看守所。2008年奧運前,搬遷往大興新址,成為最後一個從北京五環內遷出的監所。
2002年8月底,結束了在北京和敬府賓館5個月的單獨關押後,我被轉到炮局看守所。
進大門時,被武警嗬斥“衝牆蹲下”,脫光衣服檢查,並且像電影裏一樣舉著一塊寫著名字的牌子前後左右拍了一通照片。除此之外,並無傳說中的暴打。
這是一間十三四平方米的囚室。先是一道比正常屋門稍矮的密封鋼門,門的上方有一個用黑布擋住的觀察孔,用來監視室內押犯的活動。第二道是鐵柵門,有點像工藝粗糙的早期防盜門,門的下方有個送飯孔。鋪板一直鋪到牆根,所有的起居活動都在地鋪上麵。
門的左邊是一個便坑和一個水池。右邊是碼被褥和放隨身物品的地方,每個人都用裝餅幹或方便麵的箱子把自己的牙刷、褲衩等物品放在裏麵。
西邊的牆壁上,兩米高的地方開了一扇小窗,窗外自然是鋼筋柵欄。屋頂正中,兩根硬電線吊著一隻15瓦的燈泡。四壁上刻滿了字,有計算天數的一組組“正”字,有電話號碼,有黃色笑話,有自編的打油詩和囚歌。
身後,大鎖咣當一聲落下。
卷小炮和拍螞蚱
鐵窗透進的黃乎乎的光線下,馬上有熱心人上來打招呼:新來的吧?甭怕,咱這號裏不欺負人。號長說:文化人,就不搜身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老爺子,這位是行長,這邊李總、會計、教練??
當時正是8月酷暑天,屋裏十五六個人全都隻穿背心褲衩,光著腳。我衝每個人點頭,努力記住他們的稱呼和模樣。隻是在那樣的環境裏,每個人看上去都麵目猙獰,胡子拉茬。沒過多久,我去管教辦公室打掃衛生時,猛一照鏡子,也看到了一張恐怖的臉。此後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照過鏡子。
第一頓晚飯是跟會計和行長蹲在一起吃的。會計也是個近視眼,沒戴眼鏡,看人總有點睥睨,顯得皮笑肉不笑,實際上人很和氣。他悄悄遞給我一小袋榨菜,說你運氣不錯,來了就趕上吃饅頭。旁邊的行長眼窩老深,三角型的壽眉總有半寸長,還配一個大大的酒糟鼻子,悶聲不響,吃得很快。
教練是個年輕精瘦的東北人。飯後他湊上來對我說,新來的押犯頭幾天往往會連夜提訊,待會兒希望你能利用這機會給哥幾個帶幾根煙回來。找你的預審要,不給你,你就不說話。
我問,進門搜身那麽嚴,怎麽會不被查出來?他說,有辦法。他拿來一雙新的塑料底布鞋,到角落裏搗鼓了一會兒,再給我看。鞋子裏麵,從鞋口處被挑開了一道縫,形成一個夾層。他說,這裏麵可以放4根煙。他用食指和中指勾住鞋口的裏麵,用拇指捏住鞋口外麵,蹲下身,用鞋後跟衝地磕了幾下。“回來時筒道隊長讓你脫鞋檢查時,你就這樣。你看,萬無一失。”
當天晚上臨睡時,果然點我的名字提訊,我衝三個辦案的人要煙。他們挺意外:五個月時間天天形影不離看押你,怎麽從不知道你抽煙?我心裏有種惡作劇的激動:少管了!
在囚室裏,煙比金子還珍貴。要是讓押犯在吃飯和吸煙中選一樣,他們百分之百會說,寧可幾天不吃飯,也要美美地吸上一口。
每次有人帶回來的煙都交給號長藏著,早晨和晚上悄悄拿出來,一根煙的煙絲可以用報紙邊兒卷成三到四支細細的小炮。在號裏,麵子大的人能抽三口,小蟊賊可以蹭上一到兩口,條件是在號裏聽話、幹雜活。話是這麽說,實際上每個人都能得到公平對待,因為要防止因不均而被檢舉。
煙的來源是大問題。如果沒有人被提訊,或是去了也要不到煙,大家就要利用一切能出號門的機會去“拍螞蚱”。“拍螞蚱”就是在地上揀煙屁。沒有機會要創造機會,比如利用求提、求醫或到小賣部購物之時。如果能撿回一兩個煙屁,全室的煙民會興奮得跟中國足球隊贏了韓國一樣。
幹這事也必須有本事。首先是要有強烈的心理欲望,其次是眼神好、動作敏捷,然後還得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裝作提鞋或是被絆一下,在管教眼皮子底下把“螞蚱”拿到手甚至塞到鞋裏。
不過,管教的心裏跟明鏡似的,哪裏容易騙過。有一次塔西·買買提剛一貓腰去拍螞蚱,貨沒到手,屁股上卻重重地挨了一腳,還被戴了五天背銬,以做懲戒。當然也有人麵子大,偶爾拍個螞蚱,管教也會賣個破綻,放他一馬。老爺子就屬於這種有麵子的人。
老爺子
一說老爺子,你們一定會想到那些蹲了一輩子大牢的慣犯,或是黑社會老大之類的人,其實不然。我們囚室裏這位老爺子,以前是管著100多個億的某部委直屬信托投資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總經理,出來進去坐奧迪A8的。再以前,當過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和一個計劃單列市的財政局長。
老爺子雖然滿頭銀發,可身板筆直,一有機會就來幾下高爾夫揮杆動作,絕對貴族風度。可憐他煙癮特別大,好在天性樂觀,能放得下架子,不然就要受罪嘍。
有一次他出去提訊,屋裏的人為老爺子能不能帶回煙爭論不休。大家一致判斷,老爺子準能帶回煙,但絕不會撿煙屁,他那麽大人物,無論如何不會去幹那種事。正說著,老爺子回室了。
等到鐵門落鎖後,大家都圍了上去:帶什麽好煙回來了?老爺子一邊脫襪子一邊說,今天運氣不好,碰上兩個不抽煙的預審,他們沒有煙可以給我。一邊說,一邊從他的兩隻襪子裏抖出了20多個螞蚱。大家很好奇,問他怎麽能一次拍到那麽多螞蚱,老爺子說,抽不上煙,我急紅眼了,趁預審一個打電話,一個上廁所,我把提訊室煙缸裏的螞蚱全都抓回來了。大家奇道:預審沒有發現嗎?老爺子說:“哪能沒發現!他倆發現後一邊笑,一邊無奈地搖頭說:‘老薑,你真是墮落了!’咳,走到哪兒說哪兒吧,現在顧不得什麽臉麵了。行了,快卷一炮吧!”
在炮局那個地方,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是必須“坐板兒”的——就是分三排或四排,盤腿麵門席地而坐。所以,裏麵有許多流行語跟“板兒”有關係。比如,喊報告找管教叫“拍板兒”;人多時睡覺,要“立板兒”(側身睡);“扛板兒”,是指有專人負責往外擠,不能讓人擠了睡在緊裏邊的號長??一天還要擦幾遍板兒。一個挨一個,彎下腰,兩腿叉開,兩手撐住板兒巾,隨身體重心左右移動。這姿式不訓練幾天還真掌握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飯後,管教下了班,有人向號長提議,今天大夥表現都不錯,怎麽樣,該來一袋了吧!於是號長卷好小炮,屋裏的人一個接一個有秩序地湊到水池子跟前(那是個觀察孔看不到的死角)去吸上兩口。
吸煙時,有的人很平和,吸上兩口後安靜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有的人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似的,再也管不住嘴巴地叨嘮起來;有的人貪婪,一猛勁能嘬進半截小炮,總會被大家臭罵一頓。像號長和老爺子這級別的,則每次都要吸“飄”了,臉色煞白,扶著牆挪回來。這時,要趕緊張羅他們躺下身去。而他們臉上總帶著滿足的微笑,半閉著眼睛,嘴裏“哎呦哎呦”地哼上好一陣子。這種神仙境界,像我這種不會吸煙的人是永遠也體會不到的。
這十幾平方米的監室,關的人通常超不過20個,但是,要能震住,沒點絕招可不行。這裏什麽人沒有啊,整天大眼兒瞪小眼兒,要想保持平衡,不出事,必須有種製約機製,有種潛規則。我琢磨了很久,發現其砝碼就是稀缺資源——煙。又是誰能決定砝碼的傾斜呢?是號長。原來呀,號長手裏,操弄著看不到的權力!
老郭風波
有一天晚上,從神秘的“七處”(指北京市公安局七處,關押大案要案及重刑犯的地方)轉過來一個叫老郭的安徽人。據說他本來是個很不錯的警察,家有妻女,很幸福。後來經不住一位當了大老板的同鄉勸說,到北京給那位同鄉當司機兼保鏢。老板案發,他也被抓了。他們這起案子涉及好幾億的資金,是跟銀行內部的人合夥詐騙,因為其中一個賬號是老板讓他去開戶的,所以他難逃幹係。
放下鋪蓋後,兩個大個兒按號長的示意上去搜身。老郭順從地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脫到最後,兩個大個兒表情遲疑起來。眼前站著的這個人,簡直像是一尊古羅馬雕像。大家全明白,這是經過長時間特殊訓練的。
以往有新人入監,大家看號長的臉色,總要繃上一陣子,給新來的人一點壓力。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沒有新話題而空虛無聊,加上對“七處”的好奇心,大家顧不上理會號長又是咳嗽又是瞪眼的暗示,七嘴八舌地跟老郭聊了起來。老郭來時沒趕上晚飯,就有人拿出餅幹,還衝了一杯豆奶粉,遞了過去。這一晚,號長感到被冷落了,甚至感到了挑戰。
第二天,管教上班後,號長求提。隨後,老郭被叫去做筆錄,回來時臉色沉沉的。我知道,一定是號長到管教那裏告了狀,老郭肯定是挨訓了。坐在我旁邊的老爺子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偏過頭來悄聲說,他(號長)就這點不好,心眼忒小!囚室裏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不出所料,晚點名後,趁鋪被褥的當口,號長和兩個大個兒突然出手攻擊老郭。老郭的光頭上猛然挨了一拳,他愣了片刻,本能地站起身,還沒站穩,胖子就從後麵抱住了他的雙臂。胖子扮演的是勸架的角色,但誰都清楚,他是在拉偏架。老郭腳下一軟,兩個人隨即摔倒在地鋪上,老郭的頭上身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拳腳。
打架的聲音驚動了筒道值班隊長,鐵門嘩的一聲被打開,所有的押犯立刻蹲在原地。隊長嚴厲地問,出什麽事了?號長站起來說,報告隊長,沒出事!隊長用眼掃了一遍:都給我老實呆著,別找不自在!哐當一聲,鐵門關了。老郭用手摸了一下腫脹起來的眼角,拍拍號長的頭說:你應該明白,你不行。臨躺下前又轉向胖子說:你這種做法,不上路子。
大家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疊被的時候,煙民們又開始輪流去吸一口。號長一條腿蹬上水池子,頭抵到牆角,剛剛拿了打火機,手裏捏著的小炮還沒沾上嘴唇,就聽老郭衝號長板著臉厲聲說:你!你不能吸!別人都可以,我不管,但是你隻要吸,我就拍板報告!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號長隻好把打火機和手中的小炮交給下一個人,自己蹲到一邊生氣。
同樣的事情,晚上又重演了一回。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號長實在忍無可忍了,連褲子都沒穿就竄向水池子,點燃打火機,左右手同時捏著兩支小炮,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老郭已經站到了門邊,掄起拳頭咚咚地砸門:報告隊長!上北七組×××抽煙!那聲喊,怕是整個炮局全都能聽到。
鐵門立即被打開,值班隊長整個身子堵在鐵柵門外。因為煙味沒有來得及處理(平時需要用濕毛巾抹上牙膏向窗外扇一陣),所以抓了現行,寶貝打火機自然也被沒收了!
在監室裏發現打火機,那可是犯忌諱的大事,管教和筒道長都要被扣獎金,甚至會被處分、停職。可是誰都拿老郭沒辦法,他全占在理兒上。他還揚言,如果給他調號,他就要找“住檢”(檢察院住監所監管處)討說法。有誰願意把事鬧大呢?最後老爺子出麵調解,號長他們幾個說了不少軟話。幾天來的緊張空氣,總算煙消雲散。
搓火
你們一定會想,打火機被沒收,這下子即便有煙也吸不成了吧?才不是呢!押犯們有一種特殊技能,叫“搓火”。從那次風波之後,我們監室就隻能搓火吸煙了。
辦法其實很簡單。先從破棉被上揪下一些棉花,絮成均勻的薄棉片兒,每片有一個煙盒那麽寬,兩個煙盒那麽長。然後從香皂上刮一些碎屑下來,鋪在棉花片上(因為香皂中含磷),有時謊稱長痔瘡,向醫生求一些高錳酸鉀,效果更好。把棉片像卷爆竹一樣緊緊卷起來,再用從毛巾被上抻出的棉線,將它密密地捆成手指粗細的火撚兒。想吸煙的時候,左手拿火撚,右手拿一隻塑料底布鞋,憋足一口氣,在水泥牆圍上狠命用鞋底搓火撚兒。搓到十幾下的時候,會發出一股臭味,接著便會冒煙。這時,搓火的人要立刻扔掉手中的鞋,以極快的速度把火撚從中間掰成兩截,在空氣中連甩帶吹,不一會,火撚兒就著了。
這活兒需要技巧。會搓的人,動作自然連貫,一鼓作氣,隻一兩分鍾便大功告成;不會搓的人,弄得一身大汗加上滿屋子怪味,把五六個火撚搓爛也點不上煙。
隨著秋意降臨,國慶和新年兩個長假接踵而至。這段時間沒有人提訊,小賣部也放假,煙道斷了。煙民們抓耳撓腮,六神無主,一個個像丟了魂兒一樣。
你們一定又會想,沒了煙,既便能搓火也吸不成了吧?又錯了!屋裏的人開始是把花生米那層紅皮兒撚碎了卷成煙吸,繼而把方便麵調料包裏的脫水菜卷起來吸,最後把夏天每個囚室裏發的兩把蒲扇葉子也撚碎了吸。當所有能吸的都吸光了的時候,長假熬過去了!
新年後,就快到春節了。大年二十九那天,我被換押到西城看守所。後來,聽說那個古老的炮局看守所就拆掉了。★
2014-06-20 《中國新聞周刊》總第663期
相關文章:
觀察:“中國出了個習近平”
美國人為何肯幫中國反腐?
難忘今宵 25年前的彭麗媛在廣場上
25年前,同一天發生的兩場變革
走近周永康的美國親家
紅二代拚爹挺習弟的發言 聽上去像是文革時的談話
江誌成 江綿恒 江澤民與日上免稅行
土改,中國傳統道德崩潰的開始
《北大荒兵團知青回顧展》: 在博物館裏致青春
時隱時現的文革曆史
在大牢裏談誌氣,你有這種經曆?
炮局原來是勞改局,後又成為北京市公安局的拘留所(看守所),一些未判決的重犯在此拘押。文革後為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交通治安(處)分局的所在地。公交分局的拘留所(看守所)即北京市第三看守所也在此地,主要關押在公交車上行竊的扒手,一些涉黑團夥的頭目也在這裏接受預審。現掛“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安全保衛分局”和“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安全保衛總隊”兩塊牌子。
新浪裏有篇圖文並茂介紹炮局看守所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6080660102efmp.html
可供參考。
號裏的領導層6-8人,包括號長,柳爺(地位高的),打手,占據一半以上的麵積,這些人是可以躺下睡覺的。
剩下的25-30人在6平米的麵積裏“開火車”,姿勢是這樣的:屁股坐地上,兩腿盡量劈開,JJ靠在前排相同姿勢人的PP上。
我說的是1989年的行情,但是我住朝陽分局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