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 WOMAN 讀書
——《孫文的女人》之一
“明治三十一(一八九九)年八月三十日/神奈川縣知事 淺田德則/外務大臣 大隈重信殿/秘甲第七〇〇號/關於清國人的報告/宿橫濱居留地百三十七番館之亡命者清國人孫逸仙,於昨日遷至同居留地百二十一番內一號。同人外出稀少,在室內專致讀書,來訪者皆無,僅與在東京憲政黨黨員犬養毅有書信往返一二次。報告如右”。
當晚,犬養毅就跑到大隈家裏發牢騷來了:怎麽說我也是個國會議員。和一介亡命者孫文君之間的私人信件,警察都要伸手,也太過分了吧!當時大隈是首相兼外相。犬養是大隈的心腹。
大隈勸犬養:“淺田君打報告也不過是出於一種義務嘛。警察亦受上峰旨意,為給清國政府一點兒麵子而為。你不過是被拆了信,宮崎君就更可憐了。他帶著孫文君到吉原(娼館區),和某某女郎同衾到翌早幾點的報告都送到我這裏來了。”“明知(報告)會讓我看到,為什麽還要送呢?”“其實警察就是要暗示你和宮崎君,(孫文一事)不要涉足太深。”
國人往往對日本人用“君”稱謂有誤解,涉日文藝作品常常用錯。日本人的“君”或“某某君”,是上對下的稱呼。比如老師可以對男學生稱君。大隈稱縣知事、孫文、宮崎(滔天)為君,一是位居宰相,亦有較為親密之感。當時大隈、犬養,加上在野革命家宮崎滔天,都從不同角度支援孫文反清。
大隈接著告誡犬養:警察對孫文的監視極為縝密,你當然不會步滔天之後塵,也把孫文帶到那種地方去。孫文君是個熱血漢,聽說那方麵也是豪者,不過請告訴他還是自重為是。犬養接過話:我初識孫文君時,曾問其關心事。答曰:僅三:革命、讀書、女人。大隈歎:原來如此!
在筆者收集的有關孫文在日資料中,或鉤沉史實,或演繹風流。但以嚴肅小說形式寫孫文的隻有西木正明的《孫文的女人》。雖為fiction(非紀實性),但以縝密調查和詳盡文獻為基礎。如大隈與犬養的密談,不會有人知道。但警察的“小報告”卻是真實史料。既表現了當時日本政府在清廷和反滿勢力之間騎牆的方針,亦可管窺日本警方工作之細密。西木的小說貴以日本人的常識虛構而成,與國內一些不著邊際的描寫,不可同日而語。
謹借《孫文的女人》為副題,擬敷衍五、六小篇連載,加些許對比考證。如,犬養的孫文“革命、讀書、女人”說,在田所竹彥所著《孫文——先見百年之男子漢》中,“女人”就是第二位:
犬養毅問孫文的“最愛”。答曰:一是革命;二是woman……。犬養:“那第三呢?”“書。”犬養說:“你真是老實人。你是孫文,我原以為革命之後應該是讀書。沒想到女人跑到前麵來了……”
(刊香港《信報》2012年2月15日《世界風》)
春兒悲情 (上)
——《孫文的女人》之二
上麵“之一”中,大隈和犬養密談時還提到了淺田春——孫文的第一個日本女人。
“倫敦蒙難”後,孫文第二次亡命日本,借住橫濱華僑溫炳臣家一樓。溫亦兼他的日語翻譯、秘書及保鏢。日本文獻提及溫炳臣的不多。有小笠原謙三著《支援孫文的橫濱華僑溫炳臣·惠臣兄弟》。而《孫文的女人》中卻為“恩”炳臣,源於警察記錄。日語“溫”、“恩”同音,不辨正誤。
一天,溫炳臣到職介所,要給孫先生找一個會說英語的年輕“下女(女傭)”,還要“盡量漂亮些的”。那時職介所多為警察眼線,報告就打到了時任鬆方內閣外相的大隈手裏。
大隈一看大呼“不妥”。當時日本警方監護孫文目的之一是防清廷刺客。如果職介所找個正著,不就把孫文送入虎口了嗎!他馬上叫宮崎滔天先讓溫炳臣停下來,再要宮崎負責去找一個合適的下女。
宮崎滔天,原名寅藏。貌似鍾馗,為人重情重義,一貫支持孫文革命,是其畢生摯友。孫文的《倫敦蒙難記》就由他以《幽囚記》翻成日文,一八九八年連載於《九州日報》,為日本最初介紹孫文之文章。
滔天通過舊友,在靜岡縣清水町找到了淺田春——十六歲,美貌聰慧,會讀會寫,在英語塾上過學。作為下女,可謂鮮有。孫文經常帶著春兒作為翻譯同行外出。
約兩年後的一天,搬到孫文樓上暫住的一家人中,一個十二歲的漂亮女孩引起了孫文的注意,注意到這孩子的還有孫文的“妾”——春兒。對著微露醋意的春兒溫炳臣悄聲說:先生(指孫文)每天都是在拚命啊,而唯一的慰藉就是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他唯此不能確認自己的生存,壓抑不安。就算先生眼光稍有遊離,也不必擔心。而春兒想:可愛的女孩子,大概一個不夠,要兩三個才能壓住先生的不安吧。
當晚,春兒第一次主動找先生……。孫文稍感意外,但馬上就很投入了,春兒也是從未有過的積極。雨過天晴,先生問春兒,你在想些什麽?“沒什麽……”但她是在回想兩年前和先生的第一次——明明知道先生想幹什麽,可未脫卻稚氣的身體卻不聽話,背對先生,躲到床邊。記得當時先生對她說:我不撒謊。我有妻有子,但多年未見了。以後我會離婚的。
當時的春兒未必在乎先生是否要離婚,但不知為什麽,一聽這話,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
而今天她卻冒出一句:“先生,夫人後來如何了?”孫文一下子支起上半身,盯著春兒:夫人孩子現在夏威夷,因我反滿,她們在國內也待不住。過一段我會去夏威夷,把話說清楚的……春兒沒有反應。她已經明白,這隻不過是男人們適時適地的“客套話”。
這些細節是否有根據,就不好說了。春兒是突然消失的。
(刊香港《信報》2012年2月22日《世界風》)
春兒悲情 (下)
——《孫文的女人》之三
上篇講到春兒回想起和孫文的“第一次”,孫文再次答應她要到夏威夷去和發妻盧慕貞談離婚。後來孫文確實是去了夏威夷,也談了,但不是為了春兒。
一九〇〇年六月開始,孫文幾次出入日本,有一次還以禮物為名帶走日本刀八十口。九月,孫文回到橫濱。
久旱逢甘霖之夜,孫文告訴春兒,明天要帶她去神戶,並要把她介紹給他的支持者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春兒又驚又喜。九月十九日,二人同溫炳臣乘火車離橫濱,次日抵神戶。在孫文帶春兒遊神戶的幾天裏,她覺得先生每晚都像要惜別那樣激烈而又溫情,使她想起溫炳臣說起過的:“先生每天都是在拚命啊……”
春兒和溫炳臣送孫文乘台南丸往基隆後,在回程的火車上,溫炳臣突然建議春兒下車,回老家清水休息一段。春兒堅拒:我要替先生看家!
其實這次是孫文因得到日本朝野部分勢力的支持,要到惠州搞起義的。但終因伊藤博文等反對,山縣有朋、桂太郎等變節而失敗。之後孫文始有暇清理私事。一九〇一年四月往夏威夷,再會發妻盧慕貞及子女。據說談起,吾為革命挺身,不想再拘束爾等人生,雲雲。
六月,孫文回到橫濱,又突然提出要帶春兒去神戶玩。這次隻有他們兩人,讓住在樓上的溫炳臣看家,應該是兩人真正的“新婚旅行”。七月一日抵神戶後,孫文化名中山二郎,在神戶榮町三町目的西村旅館滯留至三日。但警察的監視記錄中,“淺田春”的名字至此嘎然而止。
之後,一九〇二年一月,孫文赴香港,二月十五日回橫濱,身邊已無春兒身影。而在九月九日大隈重信和犬養毅的談話中,也提到:孫文身邊已經換了女人了。
把春兒介紹給孫文的宮崎滔天卻被蒙在鼓裏。他因埋頭“浪曲”,也久違孫文了。一九〇三年八月的一天,滔天突然想起要吃春兒做的飯,就闖到孫文家中。隻有溫炳臣出迎,孫文外出,春兒亦不見。“春兒也跟先生出去了?”“是……不,不是”,溫炳臣有些吞吞吐吐:“她已經不在這裏,前年回靜岡縣休養去了。”“她怎麽啦?”“肺病。”“現在呢?”“沒有聯係……”
三年後,溫炳臣才告訴滔天:淺田春是警察的眼線!原來,警察利用春兒對先生的感情,說清國的刺客一直盯著孫文,為幫助我們保護先生,你要把來訪者、他們的談話、書信內容,逐一報告……春兒相信了,照做了,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在最後一次神戶之行中,春兒向先生坦白了一切……滔天也隻好相信:“那她的肺病呢?”“也是真的。”
筆者疑惑:當時是否溫已察知蹊蹺,才背著孫文勸她回老家休養的呢?抑或孫文也知情,卻割舍不下,一直等到她坦白呢?
(刊香港《信報》2012年2月29日《世界風》)
惜“薰”憐玉 (上)
——《孫文的女人》之四
滔天時隔幾年訪孫文不遇,聽說淺田春因患肺病回了老家。據說她死於一九一二年,三十歲。但據《孫文的女人》,滔天一九〇六年再訪春兒老家,得知她死於一年前的一九〇五年,才二十三歲——成為警察眼線雲雲,死無對證。
孫文這時何在?去海灘揀蛤蜊去了。滔天趕到海岸,卻見孫文身旁有一個高個子姑娘,身著白地向日葵花紋浴衣(日式浴衣是可以外出穿的),手裏拿著小筐小鏟。亭亭玉立,看上去比身軀矮小的孫文都要高一點。
滔天走近再看,那女孩高高的額頭,大眼細鼻梁,口唇輪廓清晰,頗有西方女子的容貌——好像在哪裏見過?孫文介紹:我的婚約者大月薰。
滔天想起來了:四年前八月,橫濱雲井町一帶一場大火,燒掉近四千家。做生絲生意的大月金次也被殃及。雖搶出了一車家財,但自宅兼商店已化為灰燼。
大月向人緣極好的溫炳臣求援。溫答應把自宅二層讓給大月家住,自己暫棲附近廖家。住溫家一層的孫文沒有料到,大月一家的搬入,卻給他帶來了一大驚喜。
隨搬家貨車而來的大月薰,是大月金次年過三十所得愛女,可謂“放進眼睛裏都不疼(日文形容女兒之可愛)”。雖還不滿十二,隆起的胸部,卻透出十三、四歲少女之風采。濃眉大眼,幾根散開的頭發粘在汗津津的高額頭上……
溫炳臣和春兒在門口迎接,金次謝過,就招呼夥計:搬呀!隻見阿薰搶先爬上車子,抓住個大包就要搬,不想人小力虧,眼看大包就要滾將下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孫文一步跳出屋子,托住大包,轉過頭來,衝著不遠處的“閑人”大喊:“在那兒的人,來幫幫忙!”雖說孫文日語不好,那兩個頭戴鴨舌帽的“閑人”也明白了。對視一眼,就過來了。“把這包搬到二樓去”,孫文好像是在下命令。
兩人苦笑著搬起大包,在玄關脫了鞋,再往二層搬。其實這二位是監視孫文的便衣。但在日本,不管是誰,不脫鞋踏入別人家,那就是來打架的。
在一旁捧腹的溫炳臣,拉過金次介紹道:“這位命令便衣給令媛搬行李的,就是孫文先生。”“啊,孫逸仙先生,多有失禮,要告擾一段時間了。”孫文用廣東話回禮,但突然又用生硬的日語說:“大月先生,令媛真漂亮啊!”“哪裏哪裏,淘氣得很……”“多大了?有十四歲了吧?”“沒有,才十二,還是個孩子呢!”……
各自歸宅後,留在門口的春兒對溫炳臣說:“看來先生很喜歡那可愛的小家夥啊,可還是個孩子呢……”於是就有了“之二”中溫炳臣“先生每天都在拚命”雲雲。
當時常訪孫文的滔天見過阿薰。迎著海風,滔天嗅到了一陣清香,他不由歎道:“這孩子,不愧真正的上品美玉啊!”
(刊香港《信報》2012年3月7日《世界風》)
惜“薰”憐玉 (下)
——《孫文的女人》之五
孫文的下女淺田春,香消玉殞。而不久,孫文身邊又現一美玉——阿薰。
大月薰一家借住溫宅隻一個多月就搬回新居了。春兒鬆了一口氣,但她有所不知,不久,孫文就拉著溫炳臣前往大月家賀新居去了。
西木正明著《孫文的女人》隻講到孫文與大月薰訂婚,至於是如何將阿薰搞到手的,不詳。另有軼事:阿薰在樓上打翻花瓶,水漏到樓下,她慌手忙腳的樣子成為日後孫文調侃她的笑料。但西洋式樓房,一花瓶的水,就會漏過地板,有些不可思議。
綜合一些資料,可能是大月家搬走三年後,即一九〇一年——春兒消失的那一年——孫文通過溫炳臣正式向大月家求婚,但以“還是孩子呢”被拒絕。第二年(一九〇二),阿薰在橫濱女高上學,芳齡十五。孫文這次是直接向她求婚,阿薰同意了,大月夫婦也無異議。有資料說,馬上行了簡單的婚禮。但《孫文的女人》中未有兩人婚禮的記述,次年(一九〇三),滔天訪孫時,在海邊阿薰還被介紹為“婚約者”。
那次滔天久違來訪,孫文談及對日英結盟的擔心之後,用下巴指了一下正在灶台忙著的阿薰:我如果一年以上管不了她,就拜托滔兄多為關照……。這讓滔天想起來春兒,話到嘴邊,沒有問出來。
那年九月下旬,孫文經河內赴歐,一九〇五年七月才又回到橫濱。阿薰父女和溫炳臣接船。阿薰已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當晚回到孫宅,溫很識相地早早上樓了。古典小說這時會說:兩人一夜“無”事。其實有事——年近三九的孫文,麵對年輕他二十二歲的阿薰,熱情不減當年,直到窗外發白,好像是要補上兩年來的空白。而一早八點,孫文就又出門了。
這次他是到東京,宿滔天家,連夜與留學生和日本支援者會麵。十天後才回到橫濱,與阿薰同居。十月七日,又從橫濱經上海到香港。不到一個月後,阿薰找溫炳臣代筆告訴孫文:懷孕了,預產期是明年五月。生活上不必擔心,但希望他那時能回來……
孫文沒有回信,也沒有回來。一九〇六年,阿薰生一女孩。取孫文的“文”叫文子,但姓卻用阿薰家的大月,戶籍上是父親的女兒。如果阿薰與孫文正式結了婚,似乎沒有這種必要。阿薰後因生活無著,將五歲的文子給宮川梅吉家做了養女,自己嫁給了銀行家的弟弟。
孫文交出臨時大總統,一九一三年以鐵道督辦應邀來日時,女兒應已七歲。孫文想見阿薰母女,被婉拒。阿薰後改嫁實方家,文子則改名富美子。“文”和“富美”日語同音。
後大澤吉次入贅宮川家,與富美子結婚。阿薰活到一九七〇年,享年八十二歲。生前告訴富美子,她是孫文之女。有二子,應為孫文的孫輩了。據說還都在參與日中文化交流。(連載完)
(刊香港《信報》2012年3月7日《世界風》)
還是假裝英明。
怪不得過去造反奪天下的和現在當官座老爺的都繼承了“革命 woman 讀書”這個DNA啊。
所以都學習·繼承了“國父”的這個特點。
國共兩黨均拜孫大炮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