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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Péma Tséten,12/3/1969 – 5/8/2023) 才情橫溢的藏族導演
萬瑪才旦的驟逝,實在令人惋惜。他生前勤奮工作,著作小說,也導演電影。他出版的書《烏金的牙齒》(2019),收集了13篇短篇小說 -《烏金的牙齒》、《嘛呢石,靜靜地敲》、《陌生人》、《藝術家》、 《八隻羊》、《塔洛》、《誘惑》、《牧羊少年之死》、《氣球》、《站著打瞌睡的女孩》、《死亡的顏色》、《赤腳醫生》、以及《撞死了一隻羊》。他的創造力教人感覺他本人,就是作品中的家人、親朋、鄰舍、喇嘛、學生、牧羊人、醫生、警察、小販等等。
萬瑪才旦是中國影史上「第一位用母語執導本土電影」的藏族導演。我看過他的《靜靜的嘛呢石》、《塔洛》、《氣球》、《撞死了一隻羊 》、和《老狗》。有些電影改編自他的小說,有些入圍過金馬獎或威尼斯影展。得獎當然是鼓勵,然而它們的質量高過獎項。
異族獵奇,譬如天葬之類的,不會出現在他的電影內。《氣球》裡的爺爺死後,被白布包裹全身,然後火葬。他的電影有三代同堂;客朋圍坐燒壺喝茶;搭的帳篷外圍橫懸著旗幡;寺院外也繫著彩色的旗子;作買賣的藏人不聲張,隻用袖裡乾坤– 以手在袖子裡討價還價;藏民說的漢語帶點川腔;藏族的風情到處展現。
最特殊的是一大片銀白色,陽光似乎淡染了地麵、牆壁、屋頂,映照著反光一樣的銀白。片裡的角色穿的衣裳一層一層的。風顯然很強,颳著各人物深褐的臉。
但是鄉村都市化,加上快步驟的社會影響,也使萬瑪才旦遺憾傳統在遺失:刻六字真言的老人空有絕活,卻連兒子也不願傳承;摩托車代替馬,成為交通工具;飛機越過長空;馬路兩邊遍立電線桿;年輕人要出頭,必須學漢文以後離開家鄉;收音機被電視機和DVD取代;送孩子去寺廟裡作喇嘛的家庭越來越少?這些隻能徒呼負負了。
幽默手法 巧妙諷刺
另一方麵,萬瑪才旦也很幽默,他用筆與影像,輕輕發點政治牢騷,讓人擔心他在冒大不諱?小說《陌生人》出現:「牆上的毛主席,麵帶嚴肅地看著」;《站著打瞌睡的女孩》裡,調侃一個為人捉刀的孩子,篇篇文章開頭便寫:「在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下,一舉粉碎了萬惡的四人幫。」《靜靜的嘛呢石》的鄉民,口裡剛說完幸虧城裡拉了電,不一會兒電就停了。
他畢竟是凡夫俗子,宗教信仰從小根植,但寫鄉野奇談魔幻之時,免不了用理性懷疑:比如《誘惑》的主角7歲時看經書,立刻入迷,後來竟然被稱佛爺。20歲才獲準再看經書,卻忽然死了;《烏金的牙齒》裡頭的烏金與主角同學,數學從小不及格,為何烏金後來被恭奉為轉世活佛後,竟然懂得天文算學?再如《靜靜的嘛呢石》的小喇嘛,過年回家才短短幾天,俗世就給了他不同的意念。
人性自然流動在他的作品中。《嘛呢石,靜靜地敲》用文字寫魔幻。天地玄黃,主角洛桑總聽見敲嘛呢石的聲音,原來是洛桑死去的母親,嘮叨也死去的刻石老人刻六字真言。翻來覆去,最後功德圓滿。
幾乎同名的電影《靜靜的嘛呢石》,演出傳統的宗教信仰,穿雜在人們的日常。連法師跟小活佛,縱然要念佛行法式,也愛看《西遊記》那種葷俗的,佛事以外的東西。
電影《氣球》改編自同名小說。片中兩個男孩玩的氣球,是父母用的安全套。村裡的女醫生鼓勵婦女避孕。家人偏巧在給母羊配種羊,來增加收入。中間尷尬處不少。突然爺爺死了,活佛說爺爺來轉世,結果家中媳婦恰巧懷孕。曲折處也在反襯社會的變遷。
延伸細節 勾人感觸
同名為《撞死了一隻羊》,電影與小說完全相異。小說寫主角不小心撞死了一隻羊,抱羊入寺廟,給老僧超度;電影不同,寫的是復仇與救贖。
警察這個角色,在兩部電影裡都能左右結局。《老狗》寫兩父子:兒子不成才,父親無計可施。當時中國內地瘋狂養藏獒作寵物。兒子偷了父親視如珍寶的老獒犬,父親拿了賣狗的錢又贖回來。三番兩次,老爸跑到派出所申訴。主事的警察剛好是他們的表親。可以鎖門出去,陪著吃飯談話。
電影《塔洛》裡的那個警察奉公行事,卻影響了樸拙的牧羊人塔洛:塔洛進城,必須拍大頭照辦身分證。接著要洗清虯髯,剪掉長辮;塔洛開始入世,沾染了洗頭妹的塵俗。最後被洗頭妹捲款潛逃,走向不歸路。
塔洛在警察局一字不漏地背誦毛語錄的《為人民服務》。這個素民用誦經的方式,脫離陰陽平仄。他對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或替法西斯賣力之類的話,看得很認真,那是他對善惡的分辨。
引申《塔洛》的細節,會有很多感觸。主角身為牧羊人,環境太單純。他在照相館看見的布景,一瞬之間變化成布達拉宮,或天安門,或自由女神,這些也是電影要用的隱喻。觀者在心領神會之間,欣賞萬瑪才旦的才情。
世界周刊7/2/2023 P.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