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決鬥

最後的決鬥

雷利史考特 (Ridley Scott) 1979年獨領風騷的《異形》（Alien），把外星物體寄生地球人的概念打入銀幕後，模仿的續集接二連三；史考特本人按兵不動，才情發揮到歐洲武士背景。他的首創《決鬥者》（The Duellists，1977），在坎城已經一鳴驚人。21年後的《神鬼戰士》（Gladiator，2000）影評與票房皆亮眼。

《最後的決鬥》（The Last Duel）今年推出。網羅了幾個大牌。團隊下工夫，從事文物、佈景、服裝種種的考據、訓詁。史實發生在1386年12月29日那天：法國二雄為爭名譽而打鬥。起因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為了自己的貞節討公道，說服她的夫君與施暴者一決生死。

歐洲古堡藏進叢林峻嶺，居民汲水、軲轆輪、乳牛、草寮；石磚牆瓦破敗暗灰。室內取光靠火燭、火把、火爐。政局波譎雲詭，當代處於14世紀的英法百年戰爭。昏君是查理六世（Alex Lawther飾），用比武來審判無法決定的訴訟，贏者是「上帝」的決定，輸（死）者當眾剝光倒吊，告狀者因「說謊」，將以火刑處死。

慶幸人類已經取消野蠻的決鬥。史考特精於掌握氛圍，最後一場對決，教人心驚肉顫：一座長方形的廣場內，匹夫匹婦幸災樂禍，替不義之人加油；十多世紀前羅馬競技場的瘋狂還在延續，旁觀者幫的是獸非人。本片近距離肉搏：長矛、長劍、短劍、匕首和斧頭。特寫皮肉傷，血腥噴。我怕看暴力，戲院裡主要看雷利史考特怎麼處理文戲。

故事的鋪陳老式：字幕打上年、月、日。麥特戴蒙（Matt Damon）與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合作，改編艾瑞克傑格爾的小說（Eric Jager，The Last Duel: A True Story Of Trial by Combat in Medieval France，2004）。1997年兩人二十郎當，以《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驚動江湖。這是第二次合作，妮可哈洛芙珊納（Nicole Holofcener)加入， 補充女性的知覺。

最高判決，由王室與教廷共審。控方跟嫌犯各說各話。三名編劇三篇章，呈現三說詞。不少影評人拿這編寫來比較黑澤明的《羅生門》。 《羅生門》內容來自芥川龍之介的另部小說《竹林中》- 公堂辯論有活、死一共七人。各個解釋同時同地發生的一件官司懸案。

艾佛列克演的皮耶伯爵（Pierre d'Alen?o）引起許多矛盾。這個貴族日夜酒池肉林，享盡榮華富貴，並有權封官授地。艾佛列克的扮相很滑稽：金燦頭髮配油滑嘴臉。皮耶作孽，劇本甚至暗示他還勸格裏斯乘虛而入，去強姦卡魯日的妻子。

演飽經沙場，鐵甲武士卡魯日（Sir Jean de Carrouges）的是麥特戴蒙：右頰傷疤橫、直紋打叉。他是個文盲，簽字拿起鵝毛筆畫圈算數。卡魯日家道中落，土地和官銜都被格裏斯（Jacques Le Gris）後來居上。更可恨的是，格裏斯竟然趁他離家時，強暴了他的老婆。本來互為救命恩人的情感都化為烏有了。他在法庭上一口咬定格裏斯犯了強姦罪，把挑戰的手套丟在地上。

亞當崔佛 (Adam Driver) 每次在電影裡頭一亮相，立刻氣場十足。他擔演奸猾的格裏斯，跟皮耶伯爵狼狽為奸。他懂古典文學，很討權貴、女人歡心。他的佔有慾很強，初見卡魯日的太太瑪格麗特，馬上就起了邪念。他強調當時性行為是兩情相悅。格裏斯穿著長袍裝腔作勢，旋身跺地，彷彿撒旦行巫作法。他撿起地上的手套，接受決鬥。

茱蒂康默（Jodie Comer）演美麗動人的，卡魯日的妻子瑪格麗特（Marguerite de Carrouges）。瑪格麗特無法自主。編/導聯合，要讓瑪格麗特動腦筋，勇敢為自己發聲。

暴虐戲的配樂作吟唱，尾音拖長：驚懼、混亂、懷疑，效果緊扣人心。幾節小處顯露康默輕輕的演法：她第一次見格裏斯，必須行親嘴禮，過程不過爾爾；但是第二章裡麵，格裏斯在碰嘴當下別有心機；所以她的臉部微妙的，似有所覺的觸了幾秒。

大庭廣眾中，她明明是維權，卻變成了被告：事故後她懷孕，教廷反覆問她，為何結婚五年沒生孩子？而這次她應該是歡愉的，因為學理說強暴「不會」致孕。她決然地說：受辱感覺與丈夫共享的床事相反。這時候格裏斯的臉抽動一下，強佔他人的時候，是不顧對方反應的。

像瑪格麗特這樣的女子是附帶品，門當戶對、布衣卿相結盟，犧牲的多半是身心還未成熟的女性。她對丈夫說：「你聲稱為我冒死，你實際上冒我生命的危險，與敵人決鬥，來贏得你的驕傲。」片子後半，用第一、二、三章進行，最後一章是瑪格麗特的視角，那才是「真相」。看完悵然，心堵。世界周刊#1973 1/9/2022 P.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