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架從昆明起飛的飛機在離開昆明以後,就向著揚子江飛去,到了揚子江上空以後,飛機降低高度,順著揚子江的支流嘉陵江逆江而上,飛機幾乎是貼著江麵飛行,在嘉陵江曲折的江道上,在嘉陵江兩岸的山巒之間,委婉地飛向重慶。
1937年7月7號,日本人發動蘆溝橋事變,接著又攻占了天津。在往後那幾個戰火紛飛的年份裏,日本飛機轟炸了許多中國城市,並且控製了大部分的中國港口。在1937年12月,南京失守。國民政府遷都武漢,日本人隨後跟進,十個月之後,武漢淪陷。
中國人在繼續抵抗,蔣介石把首都遷到了重慶,整個國民政府隨著遷移到四川和雲南境內,從那時起,重慶被人們稱為陪都。
重慶朝天門碼頭不遠的江邊河灘上,有一片麵積很大的河灘,這片河灘隻有在江裏的水位低時才露出來。在河灘的不遠處有一座建築物,這座建築物的茅草做的屋頂看起來和建築物本身很不相稱。
中午時分,茅草頂建築物前的街道車水馬龍,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黃包車如穿梭般在街上奔跑著,街道兩旁擺地攤的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雖然重慶一直以來受到日本飛機的轟炸,甚至街道上一些因空襲而被破壞的建築物還殘留著,但隻要日本飛機不來,人們還是照樣進行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突然,飛機引擎的轟鳴聲由遠而近,由於已經聽慣了飛機的聲音,街上的人都條件反射地驚慌起來,街上頓時一片混亂,汽車喇叭聲、人們的叫喊聲、人們奔跑的腳步聲參雜在一起。
飛機引擎聲越來越近了,但卻沒有聽到炸彈的爆炸聲,人們都抬頭向空中張望,卻沒有發現飛機的蹤影。
突然一架飛機穿過嘉陵江兩岸的懸崖陡壁,在離江麵不高的高度上,正在左搖右擺地向著河灘飛來。人們都以奇怪的眼光看著這架飛機,有一點人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架飛機肯定不是日本飛機。
飛機越來越近,高度也越來越低。在飛機在人們的頭頂一掠而過時,人們都可以清楚地可見飛機上的起落架。飛機已經把起落架放了下來。
“這飛機怎麽了? 這樣會掉到江裏的。” 飛機上有人說。
“不會是開飛機的睡著了吧。” 跟著也有人說。
“飛機要降落,你沒聽見飛機放下起落架的聲音啊。” Miles說道。
在人們猜測著飛機會怎樣時,飛機已經很接近那片河灘,高度也越來越低,飛機幾乎是貼著江麵飛行。飛機上的美國飛行員的意圖很明顯,他要在那片河灘上著陸。
要在那片狹窄的河灘上著陸飛機,駕駛飛機的飛行員必須要有高超的技術。而駕駛飛機的美國飛行員也是藝高人膽大,仿佛是在向人們炫耀他的駕駛技術。已經在低空飛行的飛機在左右搖擺著作最後的著陸調整,飛機就像一隻張著翅膀大鵬,直向河灘撲去。
此時飛機裏的人都為飛機的這種動作而感到擔心。看到從飛機兩邊飛快地掠過的景物,我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掛在嗓子上了,我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座椅的扶手,緊張地注視著飛機的動態。
飛機裏的人都在為飛機的驚險動作低聲地議論著,隨後就是一片驚恐的尖叫聲。
“Oh my god. What is he doing?” Miles低聲地問我。
“I don’t know. It looks like we are going to land on somewhere in theriver。” 我回答。
“Shit!He is out of his mind!” Miles喊道。
飛機掠過時的氣流幾乎把茅草屋頂上的茅草掀起。飛機在快要接觸到河灘時,機身稍微往上斜著抬起一點,讓飛機的後輪先著陸。飛行員的著陸預測還是提前了一點,飛機的後輪接觸到河灘的邊上,在江邊濺起了一片水花。飛機輪胎在河灘上劃出兩道很深的輪胎印,飛機在河灘上滑行了一段距離之後,在河灘上停下。
多年之後,每當我想起那次在河灘上的驚險著陸,我都會為我選擇參加那次行動而感到不虛此行,這樣的驚險鏡頭,我想在人的一生中是不可多得的。與其說我們這次任務是一次充滿了令人刺激的冒險行動,那麽,這次飛機在嘉陵江邊的河灘上著陸,隻不過是一個序幕而已。
在河灘附近觀望的人們,都為飛機的安全著陸而舒了一口氣,我那緊緊地握著座椅的手也鬆了下來。我擦了擦手心裏的汗水,側耳聽著飛機上的人還在為飛機的驚險著陸的議論紛紜,人們多少都有一些僥幸的心態。飛機著陸之後,河灘附近的街道又回複到原來的狀態,街道上又響起了小販們的吆喝聲和汽車的喇叭聲。
飛機上的人紛紛從飛機上走下來,Miles提著一個手提箱,跟在高斯大使和麥浩將軍的後麵走下了飛機,我和Miles二人的白色美國海軍製服,在眾目睽睽下顯得那麽與眾不同,當然了,飛機上還有其它的軍人,但他們那些墨綠色的製服和我們的白色製服相比下,不禁有點黯然失色。
一輛美國大使館的轎車嘎然而至,停在高斯大使和麥浩將軍麵前,麥浩轉身看了看Miles說:“Are you coming with us?”
Miles想了想,說:“No.”
麥浩:“OK. You take care. Call me if you need help. I will see you late. Bye。”
Miles也向麥浩揮揮手說:“I will. Bye. ”
高斯大使和麥浩先後轉進車子,車子一溜煙地開走,很快地在Miles的視線裏消息了。
這時,一個身穿藍色製服的男人從那茅草屋頂的建築物出來,視線直接投在我們兩個身穿白色製服的人身上,他徑直向Miles走去,很明顯在飛機著陸後,這人就一直在注視著我們,似乎在等待著他期待見到的人。我注意到他身後的建築物上掛著一個醒目的牌子,牌子上用中英雙語寫著 “移民局” 三字。
那個穿藍色製服的男人走到Miles跟前,用犀利的眼光打量著Miles,Miles也用疑問的眼光看著他,男人在Miles的身邊度了幾步,看了一眼Miles放在河灘上的手提箱,用英語說道:“Hello. How are you?”
Miles:“I am fine.”
“Passport please。” 男人用不經意的口吻對Miles說。
Miles把證件遞給那男人,男人很仔細地檢查著Miles的證件,並用目光仔細地看了看Miles。
男人把證件還給Miles說:“Are you from America?”
Miles回答說:“Yes.”
男人指著地上Miles的手提箱說:“Open it please.”
Miles彎腰把手提箱打開,男人彎下腰很仔細地檢查了手提箱。手提箱裏除了Miles的製服和一些私人物品外,還有一顆美國海軍槍炮局的水雷樣品。
男人檢查完以後站起來,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他似乎想知道更多信息。
“你認識肖勃將軍嗎?” 男人改用中文問道,邊說邊低下頭,用鞋尖在沙地上用中文勾勒出 “戴笠” 二字。
Miles注意到他的動作,而且看到了地上的字樣。那兩個中文字Miles是認識的。男人看見Miles注意到地上的字樣,立即用皮鞋把地上的字樣擦掉。
我正想上前給Miles翻譯﹐但隻聽見Miles回答說﹕“Yes, I know him.”
Miles顯然聽懂了那人的提問。
Miles說完在等待著男人的再次提問,期望著男人會有進一步的表示,起碼是一個眼神,或者是一個動作。然而他沒有作任何表示,甚至連話都沒說,轉過身,慢慢地消失在人群裏。
Miles和我二人孤獨地站在河灘上,沒有任何人接近我們,在這一刻,我感覺我們兩人身穿的白色美國海軍製服在這河灘上是如此的顯眼,與在河灘上的其它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Miles彎腰提起手提箱,眉宇間閃過一絲茫然,似乎有點不知何去何從。
一股失落感也在我的心裏油然而生。我提著我的手提箱,站在一個處於戰爭年代的國家裏的一個河灘上,沒人搭理,心裏確實不好受。我心裏在想,當初肖勃不是說好了戴笠會接待我嗎?人呢? 搞什麽名堂!
Miles的心裏也確實有些不高興,中國對於他來說雖然並不陌生,但重慶畢竟是他頭一次來。說實話我也是頭一次來重慶﹐對重慶也是兩眼一抹黑。正當Miles和我在猶豫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喊:“Hi, Milton. What are you doing here?Do you need any help?”
我回頭一看,是同機而來的戴維斯。
Miles對戴維斯的背景知道的並不多,隻知道他曾經在上海的美國通訊局裏做過事,而且還知道他和美國戰略情報局有些關係。而我則從戴維思在飛機上遞給我的一張名片上知道,他是上海的美國通訊局的無線電工程師,從和戴維斯的交談裏,我發現他對電台方麵的東西知道很多,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在通訊局裏做事,熟悉電台那是肯定的。
Miles苦笑著說:“I need to find a hotel.”
戴維斯向Miles眨了眨眼睛,蠱惑地說:“First time here? No problem. Come with me.”
Miles高興地說:“Thank you!”
戴維斯腦袋一擺說:“Come on, this way.”
飛機上在和戴維斯的交談裏,Miles知道戴維斯來過重慶多次,對重慶相當熟。
Miles跟著戴維斯走到大街上,戴維斯向著街邊停著的一溜黃包車招了招手,馬上有三輛黃包車跑了過來,戴維斯、Miles、和我分別登上黃包車,三輛黃包車先後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重慶嘉陵酒店門前燈火輝煌,從出入酒店的人流來看,酒店的生意相當不錯,酒店門前的侍應生在忙忙碌碌地接待客人,酒店門前大街上的不遠處,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擺地攤的小販,這些小販很多是賣吃的、賣日用品的、賣工藝品的、還有賣蔬菜的。
黃包車在嘉陵酒店前停下,戴維斯和Miles跳下黃包車,酒店門前的侍應生馬上跑過來幫他們搬行李。
Miles抬頭看了看嘉陵酒店的招牌,旁邊的戴維斯可見了就笑著向Miles說:“This hotel is not the greatest in the world, but it is the best they have in Chongqing.”
Miles:“OK. I will take it.”
我們先後走進了酒店。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酒店的大堂裏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而且大部份是外國人。後來我才知道,在二戰時期嘉陵酒店是外國記者和商人們居住的地方,酒店裏住著許多形形色色的外國人,裏麵甚至還有美軍顧問團的人。
酒店的房間裏,Miles拉開窗簾,把窗子打開,大街上的情景頓時湧入了Miles的眼簾。小販們的吆喝聲、路邊小吃的炊煙、魚貫般行走的黃包車……
我知道Miles喜歡看這種具有東方色彩的景物。早在1922年,當Miles從美國海軍學院畢業之後,他就被直接派往中國,在美國那些駐紮在中國的軍艦上服役,結果在東方艦隊的中國海岸巡邏隊裏一幹就是五年,期間他服役了六艘不同的軍艦,他服役的軍艦大部分時間駐紮在香港,他很快就學會了一些粵語和少量的國語。他隨著軍艦在中國的海岸線上下巡航,因此他對中國很多的港口都很熟悉。在中國的這段時間也讓他看到了許多東西,因此對中國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由其是那些古老的東方文明。
Miles還對我說起過1939年那次他帶著太太和孩子們在中國的旅行。那是一次長距離的旅行。1939年日本人在中國的攻勢已經處於快要停滯的狀態,Miles此時得到了假期,他便帶上太太和孩子實施了那個計劃了很久的旅行。他們從Miles的駐地香港出發,第一站是乘船到越南的海防市,然後從海防沿著海岸線坐火車到雲南的昆明,從昆明他們沿著滇緬公路坐汽車到達怒江,從怒江走過那條驚險的吊橋進入緬甸,從緬甸經過阿富汗、伊朗、伊拉克,然後進入貝魯特,在黎巴嫩趕上一條去希臘的船,最後在雅典的郊外休息了一個禮拜,又趕上了美國國際航線的飛機,在1939年七月回到華盛頓。
我眼睛看著街景,心思從Miles的那次旅行回到了這次來中國的任務上。此時的我心裏很不平靜,到中國之後的種種事情令他感到費解。
首先是肖勃那些誓言旦旦的保證,保證我們到中國之後戴笠會接待他,現在我們到了中國了,卻沒有人搭理我們。還有那個神秘的移民局官員在地上寫的戴笠的名字,和那人臉上的奇怪表情,這些現象在我的心裏始終揮之不去。
Miles在臉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看了看手上被打死的蚊子。重慶的蚊子實在是太多了,已經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Miles一邊想著一邊把窗子關上。
門鈴響了,Miles把門打開,一個服務生提著水壺站在門口。
服務生晃了晃手上的水壺,用生硬的英語說:“Water.”
Miles把服務生讓進房間,服務生打開房間裏的暖水瓶,往裏麵加開水。加完開水以後他把暖水瓶蓋好,目光在房間裏環視了一下,看見Miles注意到他,就向Miles一笑,就離開了房間。
房間裏的床上掛著一頂蚊帳,Miles看了一眼那張蚊帳,在房間裏的沙發坐下,令Miles感到麻煩的不是那些蚊子,而是不知如何去跟戴笠接觸,這樣的事對Miles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迷,由其是在河灘上被問到是否認識肖勃。
那個問題,還有那個提問題的人,神秘地用鞋尖在沙地上寫出“戴笠” 二字。這一切都很清楚地表明,戴笠或者至少是他身邊的人,已經知道了Miles的到來。
Miles還很清楚地記得肖勃曾經告訴過他,蔣介石在他的複電裏明確地指出,一旦Miles到達中國,他就會得到戴笠的接待。現在這種不明朗的情形,不得不引起Miles的疑惑,由其讓Miles感到困擾的是,他是否應該主動地跟戴笠接觸。
一個饑餓的訊號從我的肚子傳遞到我的大腦,我這才想起我們已經十二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
我對Miles說我的肚子餓了﹐想到樓下的餐廳吃點東西。Miles穿上外套,我們走出了房間。
在樓下的西餐廳裏,Miles點了一份牛排。他切下一塊放進嘴裏嚼了幾下,覺得味道令人倒胃。他放下了刀叉,我們走出了西餐廳。
這裏雖然是重慶最好的酒店,但裏麵做的西餐卻令人不敢恭維。
Miles和我離開了西餐廳,走進了酒店的大堂。
酒店大堂和往常一樣,充滿了繁忙和喧嘩。Miles看了一眼酒店大堂上掛著的時鍾,是下午七點。Miles正想朝著酒店大門走去,一個聲音高喊著:“Miles how are you. ”
我們驚奇地回過頭,發現是和我們同機而來的柳西。我和柳西寒暄過後,才知道柳西也住進了這家酒店。
在飛機上柳西曾經向我們自我介紹過他自己,說他是為戰略情報局的鄧諾凡工作的,這次來中國的任務是為戰略情報局在中國開辟戰場而作前哨。
我們和柳西雖然隸屬不同的係統,但是我們都有著相似的任務性質,那就是開辟中國戰場,因此我們會有許多相同的話題。
“怎麽時差還沒有調過來?” 柳西接近Miles說。
“是啊,不過憂慮比時差麻煩多了。” Miles回答說。
“你有什麽可憂慮的?我要是換了你,高興還來不及呢。”
“為什麽?”
“Come on, Milton, 你不知道麽?你現在重慶的美國諜報圈的地位正在急劇地上升,我看好你呀。”
“我到目前一事無成,我真的不明白。” Miles搖頭說。
“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以後我還得多多仰仗老兄您那。” 柳西拍了拍Miles的肩膀說。
“難道你聽到些什麽了麽?”
柳西小聲地對Miles說:“你們海軍和軍統的合作,將會開辟我們在中國戰場的一個新的裏程碑,祝你好運,中校先生。”
柳西說完作了一個古怪的笑臉,然後就消息在酒店的大堂裏。
Miles對我說:“奇怪,他怎麽會知道的?”
“他們戰略情報局的人遍布全球,這種事情他們知道了也不出奇。” 我回答。
我們邊說邊向酒店大門走去。
酒店大門邊上一個侍應生看見Miles,便上前問道:“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Miles看了侍應生一眼說:“Nothing. I just want to walk around outside.”
侍應生沒說話,側身讓過我們並為我們拉開門。一股清新的新鮮空氣迎麵撲來,我的精神不禁為之一振,我們快步走出酒店,向著大街上那些擺攤的小販走去。
在酒店外麵的街道上的街燈閃爍出燈光,燈光下那些賣小吃的檔攤裏,Miles在一個冒著炊煙的賣麵食的檔攤前停下了腳步。Miles在香港駐紮過很長時間,深深地領略過這些路邊小攤的美妙之處。有人認為這些路邊攤裏的東西不幹淨,但Miles卻不以為然,因為他在香港一有空就會光顧哪裏的路邊攤,也沒見吃出過什麽毛病。
知Miles者莫過於我,當年在香港我就經常和他一起吃大排檔,回到美國以後他還經常跟我提起大排檔的那些雲吞麵和魚旦粉。現在,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在這個冒著炊煙的小檔攤前,對著這開了鍋的麵湯,Miles一定是已經垂涎三尺了。
Miles看著麵檔裏開了鍋的麵湯,炊煙裏他聞到了引人食欲的味道,十二個小時未進食的他吞了一下口水,用半生不熟的國語向檔攤的小販說:“來兩碗麵條。”
其實那個小販在Miles走出酒店門口時,就一直注視著Miles,隻見他把一條白毛巾往肩上一搭,接著吆喝了一聲:“來了,兩碗擔擔麵。”
小販很利索地把兩碗擔擔麵做好,把麵遞給Miles和我。我們坐在路邊簡陋的板凳上吃了起來。
Miles知道他這次來中國的任務裏少不了要跟中國人打交道,能聽懂國語對他來說由其重要,因此他在盡量地找機會練習他的國語。
Miles吃了一口麵,伸了伸舌頭說了聲:“辣!”
小販看著Miles說:“是辣,好吃?”
Miles連忙說:“好吃好吃,I like it.” Miles不禁說出了英文。他意識到自己說了英文,又連忙用中文說:“我喜歡。”
小販笑著說:“喜歡就好。”
又熱又辣的擔擔麵讓Miles胃口大開,他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麵吃了下去以後,鬢角已經隱隱約約地冒出了汗珠。他把美式軍服裏襯衣的風紀扣解開,並把美式軍帽脫了下來放在桌上。
小販目不轉睛地看著Miles說:“再來一碗?”
Miles一下子沒聽懂,向著下販搖了搖頭,眼鏡露出疑問的眼光。
小販看見Miles沒聽懂他的意思,就拿起另外一隻碗跟Miles比劃著。
Miles看明白了小販做的手勢,馬上點頭重複了那句中文說:“再來一碗。”
小販又給Miles做好另一碗麵,把麵遞給Miles以後,指了指Miles身上的美式軍服問:“從阿美利堅來?”
Miles又露出了疑惑的眼光。
小販又指了指Miles放在桌上的美式軍帽說:“阿美利堅。”
這下Miles聽懂了,他馬上點頭說:“啊,是的。American。”
小販豎起拇指向著Miles說:“阿美利堅,good。”
Miles高興地說:“謝謝。”
小販又指向另一個方向,又指了指美式軍帽說:“那邊也有很多阿美利堅,他們不吃這樣的東西,辣。”
小販邊說邊用手勢比劃著。
Miles明白小販指的是在重慶的美軍顧問團。他笑著說:“辣,我喜歡。”
小販又豎起拇指說:“阿美利堅巧克力,very good。”
Miles沒聽懂,問道:“什麽?”
小販指手劃腳地說:“巧克力,巧克力。”
Miles終於明白了小販說的是巧克力,他從桌子邊站起來,戴上軍帽,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連同一些鈔票遞給小販說:“謝謝。”
小販受寵若驚地接過鈔票和巧克力,連忙向Miles鞠了個躬說:“謝謝。”
Miles和我離開了小攤,徑直走回酒店。小販一直目送著Miles走進酒店,然後把那塊巧克力放進了口袋裏。
Miles在無所事事中度過了這次來中國的頭一個二十四小時。中國方麵的沉默有點令Miles感到不耐煩,甚至感到中方的這種做法是對美國大使的不尊重,因為Miles是向美國大使直接匯報工作的。
其實Miles並不知道,在他下飛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在戴笠的嚴密監視之下。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戴笠的眼睛。
事實上,在那天晚上,戴笠在軍統局裏的辦公室燈火輝煌。坐在辦公桌前一個大約四十歲的中國男人,正當壯年的男人有著一頭黑發,身材中等但身軀精壯,外表是典型的南方人,皮膚白皙,輪廓分明的臉上一黑色的大眼睛靈活而且炯炯有神,這人就是戴笠。
辦公室裏還有另外三個人站在辦公桌前。這三個人正在向戴笠作匯報。
第一個說:“他和高斯還有麥浩同一架飛機到重慶,下飛機以後他和高麥二人就各分東西了,我檢查了他的證件,確實是他,他說他認識肖勃,他的行李我也看了,沒有什麽可疑的東西。”
說話的這人,正是在河灘上與Miles交談身穿藍色製服的人。
戴笠的眼光轉向第二個人。
此人正是嘉陵酒店為Miles開門的侍應生。他可見戴笠看著他,就馬上說道:“他出來以後就去了嘉陵酒店,在裏麵開了一個房間,在酒店裏他也沒有離開房間,下午七點十分出了酒店。”
戴笠問:“他出去以後去哪裏了?”
第二個人答道:“他去街上的排擋吃了兩碗麵。” 他說完這後把目光轉向旁邊的第三個人。
戴笠有點驚奇地說:“哦?是嗎?”
第三個人馬上接著說道:是的,局座,他來到我的攤上,是我給他做了兩碗麵吃,他……他還給了我一塊巧克力。”
那人說完,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美國巧克力,然後把巧克力放在戴笠的辦公桌上。
戴笠拿起那塊巧克力看了看,接著問道:“吃完麵以後呢?”
第三個人答道:“吃完他就回酒店了。”
戴笠聽完三個的匯報以後,詫異地看著那塊巧克力,然後把巧克力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喃喃自語地說:“有意思。”
戴笠準確地知道Miles乘那一架飛機到重慶,而且戴笠還知道,與他同機而來的還有美國大使高斯和美國將軍麥浩。由於麥浩和英國在中國的情報機構有著密切的關係,而且戴笠極不信任英國情報機構的人。
戴笠對英國人的不好印象是有原因的。其實英國人很早就想在中國進行情報收集的工作,早在Miles來中國之前中英技術合作所就已經成立,戴笠想從英國人那裏得到先進的情報技術,因為他知道英國人是搞情報的鼻祖,但英國人在搞到情報以後卻不與中方共享。更有甚者的是,他知道英國人還在西藏搞小動作,派遣情報人員進入西藏遊說達賴,企圖把西藏從中國分裂出去。
Miles還有一件事不知道,那就是在他達到重慶以後,中英技術合作所的人員正在卷鋪蓋走人。
二次大戰其間,重慶是各國間諜雲集的地方。在這個中國西南方的山城裏,有美國陸軍上將喬治﹒馬歇爾領導的軍事情報分局,有威廉﹒鄧諾凡的戰略情報局,有英國人的中英技術合作所,蘇聯人的共產國際就一直在上海從事間諜活動,而且蘇聯情報機構還利用駐重慶的大使館作基地,和周恩來領導的中共特工相互配合。
一向奉行殖民主義的英國人,為了不讓其它國家介入他們的東方殖民地,處心積慮地發動了一場宣傳戰,用措辭激烈的文章攻擊中國,宣揚中國不喜歡英國人和美國人。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美國人獨立進入中國,因為當時中國有崇拜美國的傾向,同時也起到了分裂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係。
英國人的這些舉動引起了國民黨政府的厭惡,蔣介石一紙令下,讓英國人滾蛋。鑒於英國人的這種惡劣的做法,軍統對所有來重慶的外國人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在戴笠知道Miles與麥浩同一架飛機來中國後,他對Miles起了疑心。盡管在此之前肖勃已經來電報告過有關Miles的具體情況,戴笠還是不得不小心行事,畢竟Miles對他來說是陌生的,而且對Miles的真實背景一點都不了解。
兩天過去了,Miles為他到中國以後一事無成而感到著急,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采取行動。
他給麥浩掛了個電話,說明了他目前的處境,他希望麥浩能幫他引見中國軍方的高層人物,因為麥浩在重慶的人麵熟。
麥浩聽了Miles的訴說之後,答應為他擀旋,他在電話裏告訴了Miles他住處的地址,讓Miles去找他,然後一起去拜訪中國軍方的楊宣誠將軍,因為他和中國軍事情報局的楊宣誠比較熟。
Miles放下電話,我們一起走出嘉陵酒店門外,他四處看了一眼,心裏盤算著如何去找麥浩。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因為酒店門外停著很多黃包車。
Miles走下台階,向著路邊的黃包車招手,就在這時,一輛停住酒店門外不遠處的一輛棕色雪佛萊轎車發動了它的引擎,徑直向Miles駛過來,並在Miles身邊停下。
Miles一開始有點猶豫,但也沒多想,就直接走進了轎車。
Miles向司機說了麥浩的地址,司機也沒說話,好像知道Miles要去哪裏似的,腳下油門一踩,車子直奔麥浩的住處。
看樣子司機對麥浩的住處很熟悉,車子很快就到了麥浩住的地方,Miles吩咐司機在外麵等著,就直接走進了麥浩的住所,因為麥浩知道楊宣誠將軍在什麽地方。
Miles向麥浩說明了情況,麥浩也覺得有必要向中方打聽一下,他對Miles說,他必須先跟楊將軍聯係上,才能約定一個時間,他讓Miles先回酒店,約好了楊將軍,他便會和Miles一同前往。
我們隻好又回到嘉陵酒店。
第二天下午,麥浩來電話說已經約好了楊將軍。
三十分鍾以後,一輛美國大使館的轎車在嘉陵酒店門外停下,麥浩從車子裏出來,一眼就看到在門口等候的Miles。二人互相打了個招呼,我們一同進了車子,車子向著楊將軍的官邸開去。
站在嘉陵酒店門口的那個侍應生目送著麥浩的車子離去後,走進酒店,撥通了酒店大堂裏的電話。
在楊將軍的官邸,楊將軍客氣地接待了Miles。Miles說明了來意,並希望楊將軍能為他引見戴笠,楊將軍聽了以後馬上說道:“這絕對不是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去。”
楊將軍的爽快讓Miles多少有點感到驚訝,但他也沒有去多想為什麽。
楊將軍帶著麥浩和Miles從他的官邸裏走出來,看見麥浩停在門外的美國大使館的車子,他回頭對麥浩說:“去戴公館開著美國大使館的車子有點不方便,還是開我的車子去吧。”
麥浩似乎深懂其中的道理,點頭說道:“將軍說得對,那就開您的車子吧。”
隻見楊將軍一揮手,一輛棕色的雪佛萊開了過了, Miles注意到這輛車子正是昨天下午在嘉陵酒店門口接他的那輛棕色的雪佛萊。
Miles和我懷著詫異的心情走進了車子,更奇怪的事情讓我們大吃一驚,我發現開車的司機和昨天的那個司機竟然是同一人!
盡管Miles沒有受過情報工作方麵的訓練,在此之前也沒在情報部門工作過,眼前發生的這些事情,就算是普通人都能明白其中的奧妙了。
Miles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從一下飛機開始就已經在戴笠的嚴密監視之下了。
車子在重慶的大街小巷裏七轉八拐,而Miles的腦子裏亂成一團,根本就不能辨認車子走的方向和距離,他當時分不出東南西北,仿佛記得是在一條肮髒的街道拐過一個拐角,然後車子穿過一個很窄的門。
車子進了院子之後,楊將軍就把我們交給了一個跟班模樣的人,自己就退了出去。以楊將軍這樣的老資格軍人做出這樣的舉動,不得不令我感到意外。
我們跟著那個隨從走進了那座迷宮似的房子,我們穿過了好幾個門,在每一個門之後都是新的方向,時而往上,時而往下,一時向左,一時向右。大概穿過了十幾個房間,最終走到了房子深處的一個房間。我們走過的地方是如此難以辨認,Miles小聲地對我說:“要是讓我自己走出去的話,那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我們在房間裏等了大概一分鍾,戴笠從外麵走進了房間。
戴笠的臉上露著笑容,而且還能讓人看見嘴裏鑲著的金牙。戴笠是一個健壯的壯年人,個頭不是很高,大概有五尺七寸左右,身穿筆直的卡奇布中山裝,高領的中山裝的領口扣得整整齊齊的。
我眼睛看著戴笠,心裏想著戴笠要比相片上的他看上去要老,我在肖勃的家裏見過戴笠的照片,但照片裏卻沒有給我任何提示有關戴笠那雙黑色的,具有洞察力的大眼睛,他敏銳的眼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Miles和我連忙向前和戴笠握手,戴笠的手讓我感到不像是一隻壯年男人的手,柔軟而且光滑,但握起來卻讓人感覺有力。
戴笠說話很快,時而還夾雜著一些方言。麥浩也是曾經在中國生活過多年的中國通,去過中國很多地方,而且能聽懂好幾種方言。但戴笠的口音卻讓麥浩感到難懂,戴笠的江浙方言我還勉強能聽懂。跟著戴笠一起進來的翻譯很稱職,Miles和戴笠之間的對話沒有因為戴笠的口音而停頓。
Miles給戴笠帶來了兩樣禮物,一個小巧的照相機是肖勃送的,另外一個是Miles自己送的禮物,那是一枝零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那枝手槍和Miles身上的那枝一模一樣。從戴笠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對那枝手槍愛不釋手,看完之後馬上把槍別在腰上。
戴笠和Miles聊起了家常,讓我感到吃驚的是,肖勃給戴笠的匯報寫得竟然如此詳細,戴笠不僅知道Miles的兒子們的名字,甚至連Miles家裏的那條狗的名字也知道,還有戴笠還知道Miles的轎車的顏色是藍色。
這時,茶端上來了,很好的茶。接著就是戴笠喜愛的花生和印度腰果,之後還有餃子和蛋糕。
用過茶點之後,話題轉入了正題。戴笠向Miles問起有關在印度停留的時間。雖然戴笠的語氣還是很禮貌的,但我在戴笠說的語氣裏,感到戴笠對Miles沒有直接飛重慶的一絲抱怨。
Miles馬上向戴笠解釋了他在印度停留是為日後運往中國的物資尋找通道。戴笠又問Miles為什麽要去斯裏蘭卡,去科倫坡是什麽目的。
戴笠問這些問題都是有目的的,因為當時斯裏蘭卡是英國人的殖民地,戴笠擔心Miles跟英國人會有瓜葛。
那時Miles還不知道戴笠很不信任英國人。Miles信心十足地向戴笠解釋說,他去斯裏蘭卡是為了會晤駐紮在哪裏的美國海軍艦長哈佛﹒利馬斯,因為我們要在哪裏建立無線電台,和看看以後我們運往中國的援助物資是否可以取道斯裏蘭卡。
會談進行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期間每每讓我感到肖勃給戴笠的報告是多麽的詳細,多麽精確地傳達了那些Miles和李少將討論過的計劃內容。
談話進行了一段時間以後,戴笠看上去變得毫無拘束。那些有關在斯裏蘭卡停留的疑問也很快消除,戴笠的語氣也有了肯定性的改變。
戴笠看了看Miles和我身上穿著的美式海軍軍服,他建議我們以後改穿便服,他認為以平民的身份出現可以減少公眾的注意力。戴笠的提議讓我感到一個特工頭子細心之處。
最後戴笠對Miles說:“你們最好還是不要住在酒店裏,由其是嘉陵酒店。”
會談到了這裏,我心裏盤算著Miles可能已經通過了戴笠的考驗,但我注意到Miles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輕鬆的表現。
Miles不解地問:“為什麽?”
戴笠回答說:“您不覺得哪裏人多眼雜嗎?”
“確實如此。”Miles想了想回答說。
“我想為先生另外安排一個住處,先生喜歡住在城裏還是城外?” 戴笠問。
“無所謂,因為我大部分的時間將會是外出考察。”Miles回答,而且聲音提高了一點。
這是Miles一個試探性的回答,Miles很清楚自己來中國的任務,而且很想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答複。而且他也希望在座的麥浩也能聽見,所以就把聲音提高了,因為麥浩不止一次地告訴過Miles,戴笠是不會允許他離開重慶的。
聽了Miles的話,我在表麵上不動聲色,但在心裏不禁笑了起來,Miles已經放出去一個測量氣象的氫氣球,目的是測量戴笠和軍統的氣象,以考查他們對這次合作的誠意。
“我要到中國東南沿海進行考察﹐為美軍在三到四年之後在中國沿海登陸尋找登陸點﹐這是我來中國的主要任務之一。” Miles繼續說。
現場一片肅靜,很多人臉上都流露出驚訝的神色。戴笠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現,我相信他早就在肖勃哪裏知道了Miles此行的目的。
“先生想去那個省呢﹖福建﹖浙江﹖廣東﹖” 戴笠很快地回答。
“我希望能多去幾個地方,以便對中國戰場有多一些了解。” Miles說。
“沒問題,我們會安排的。” 戴笠爽快地回答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們必須為你更換住處,我覺得你住在酒店很不方便,我們已經為你找好了房子,現在房子還沒有準備好,不過兩天以後你就可以住進去了。
這個決定,我有理由相信,是戴笠在我們的談話過程中做的。聽了這個決定以後我鬆了一口氣,戴笠既然給Miles找好了房子,那麽就暗示著軍統和Miles合作的前景一片光明,讓Miles住在酒店裏肯定很不利於雙方的長期合作,而且也不是軍統對待像Miles這樣的合作者的規格。
會議終於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其間雖然不是一帆風順,但可以說是有驚無險。當我和Miles走出會議室時,Miles和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Miles的嘴角綻出一絲會心的微笑,這種微笑我見過多次,而且每次都是在他順利完成任務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