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退的天空

“進道若退”……退一步——海闊天空——
正文

重慶武鬥的親曆與印象(圖)

(2014-01-13 20:56:48) 下一個
【題記:世事紛紛無窮無盡,而人的記憶極其有限。作家的責任之一,便是將自己的親曆的和別人的經曆,自己的領悟和別人的述說,形諸筆墨,使許多曆史的波濤不至完全湮滅。這波濤或大如海嘯,或如錢江大潮,或如小溪的浪花。有的人經曆了許多,卻未必領悟了多少;或既經曆了又領悟了,又可能拙於筆墨;或也善於筆墨,又忙於生活而無暇寫出。我自以為屬於最後一類,因此時常覺得有責任在年老憶衰之前,寫下一些曾經親曆的故事和感悟,或許能使將來的史學家們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發現一些小小的佐證。】
 
我生長於重慶,雖離開多年,但時時關心著故鄉之事。因為重慶最近發生的政治事件,使其成了媒體的焦點,唱紅打黑的是非之論,豪強幫閑的利益之爭,遍及網上。更有自以為是地代表重慶人者,借公論而發私情,忘乎所以,似乎已不知今夕是何年。70年後出生的許多年輕人對文革的認識,恐怕連紙上談兵的程度也沒有。所以我今不惜筆墨,以親身之曆,希望給年輕的後生們提供一點關於文革的感性認識。失實或不足之處,還望年長的先生們不吝賜教。
 
文革初始,我正上小學二年級。因年齡小,所以有幸未能深入卷入其中,但也因年齡不至太小,或許較成年人更能清晰地記下許多事情和心情。文革中的重慶武鬥便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一頁。重慶武鬥的激烈,在文革中居全國之首。重慶人每談及此,似乎還有些驕傲。其激烈的原因之一,是重慶人嫉惡如仇的剛烈性格,原因之二,是重慶有幾個大的兵工廠。我家所在的廠,是生產軍用鋼材的,相鄰的重慶嘉陵廠是生產步槍和子彈的,重慶空壓廠是生產坦克的。小時候常常聽到有規律的、隱約的槍聲,據說是嘉陵廠在測試槍械和子彈。武鬥初期是彈弓、匕首、鋼釺之類,後來主要是手槍、步槍。迫擊炮、高射炮甚至裝甲車都在街上出現過,但好像大多是示威性的,並未用於實戰。
 
文革後期,重慶人指責尋釁鬧事者有一個口頭禪:“現在又不是七、八月份了,你這麽凶幹嘛?”所謂“七、八月份”,是指重慶武鬥最為慘烈的1967年的七、八月。我家是一幢三層樓的公寓樓房,而周圍全是低矮的平房,所以很容易成為槍擊的目標。記得有一顆子彈,從鄰居家的窗戶而入,穿過一個壁櫥和一堵牆,最後落入炒菜的鍋中。二樓公共陽台的水泥檔板也被打了一個洞。後來這個洞被用來勾住一個鐵環,我們便可以在一樓打籃球了。許多年來,樓房的紅磚牆上留下了不少彈痕,這使我自然聯想到“他老人家”的詩句,“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 那時我們一家和許多人一起,到處避難。我們曾在母親的同事家住過,因為他們的樓房不是孤立的一幢,而且似乎更堅固安全些。在武鬥最慘烈的時候,全家到了母親同事的農村親戚家,躲到鄉下去了。
 
作為那時的孩子,我們的玩具之一,便是子彈殼或是與子彈相關的東西。記得高射炮彈殼的底部有一顆鋼珠,可以用來安在陀螺的底部。有的彈殼底部還有剩餘的火藥,可以刮下來像焰火一樣的燃燒,也可以用於自製的土槍。能幹的大孩子甚至可以將未用過的子彈的彈頭和彈殼分開,再倒出裏麵的火藥。那時有很多“三忠於四無限”標語,而我家周圍街道旁的這些標語,有很多都是把大大小小的彈殼打入土中,再漆上各種顏色。
 
子彈經常在空中射來射去,晚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家樓房的外牆全是紅磚,看上去還算堅固,但間隔房間之間的牆是一種所謂“夾壁牆”,外麵是石灰,裏麵是木架和竹片。這樣的牆很容易被子彈擊穿。不知是誰發現棉被其實很能緩衝子彈的衝擊,所以很多家裏都把被子掛在窗戶和床之間的牆或大櫃上。有時聽見槍聲激烈,父親會叫我蹲在公共走廊的柱子後麵。當槍聲就在家的附近時,聲音極其清脆響亮,剛開始能感覺到一種死亡的恐懼,後來便慢慢適應了。
 
一天半夜,我突然在夢中驚醒,隻見窗外火光衝天,是對麵不遠山坡上的一幢宿舍大樓起火,好像燒了一晚上,聽說死了一些人。到了第二天白天,與其他夥伴上山去看燒過的宿舍,見斷牆殘壁上掛著一些長長的黑東西,讓我聯想到人的腸子。還有一次,離家稍遠處但可望見的一幢樓房,遭到了另一個造反派的攻擊。那時還是武鬥初期,尚未用槍的階段。戰鬥是投擲磚塊,也有自製的大型彈弓。進攻一方最後出動了消防車,使用高壓水槍衝擊樓頂上的守衛者。不時有雙方的喇叭對叫。聽說守衛方的廣播員戰鬥到了最後,和衝上來的進攻者一起抱著從樓上摔了下去。
 
死人的事常常在身邊發生。二樓的一位頗為開朗的鄰居,以前常常聽見他打開窗戶唱歌,文革開始後不久就自殺了。據說他的妻子是以前資本家的小妾,一位我看上去很和藹端莊的阿姨。他的死好像是因為他妻子的身份而使他受到了侮辱。有一位同班女同學,住在我家樓下的平房裏,她的母親在外納涼時被流彈打死。此後她便再也沒在班上出現。我們再次見麵是我來美國後有一次回國參加同學聚會,這已經是三十多年過去了。另外一位同班女同學,他的哥哥被人殺死,而凶手正是另一位同班男同學的哥哥。那時公檢法已被砸爛,殺人者並未受任何法律製裁。這位女同學也從此從班上消失,我再未見過。
 
那時的社會完全是無政府狀態,大街上常有群毆的事發生,“天棒”成了英雄。所謂“天棒”就是打架不要命的年青人。父親為了我們的安全,盡量不讓我們上街,尤其是不讓去看露天電影,那種場合幾乎沒有不打架流血的。但我們有時會到遠離廠區的山上去揀山螺螄來喂鴨子。記得有一次在山上,遇上幾個持槍的大人盤問我們,我們遞上手中的鐵罐,告訴他們我們是揀山螺螄的。其中一位說,你們的螺螄我們都要了。這時一位夥伴不知哪來的膽子,居然說了一句,“可是我們也好不容易。”頓時,一位持槍者將槍栓拉得嘩嘩作響,然後端槍對著我們說道,“你們想找死嗎?”我隻覺得當時空氣都凝固了。當時我們三個孩子站在高處,持槍者處於下麵的石板小路上。這時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革命烈士就義的情景,心想馬上就要壯烈犧牲了。不過很快,那幾個人笑了起來,說是跟我們小孩開玩笑而已。
 
1968年,“他老人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後,城裏的混亂減輕了不少。再到後來的1969年,聽到廣播裏頒布723布告和828命令,是政府關於製止武鬥的文件。然後是廠裏發布了統一的收繳槍支的命令及其期限。那時廠裏已經有軍管會,其辦公樓就在我的小學附近。記得交槍那日,許多人坐著卡車,帶著自己的槍支,向軍管會開去,一路上大家朝天放槍,槍聲響徹天空和街巷。因為上學要路過軍管會的大門,我可以看見裏麵的操場上推滿了各種槍支。後來看見這些槍械被碼成幾個很高的方垛,然後被點火燃燒。過了幾天,我們居然有機會溜了進去,在燒過而變形的槍堆裏玩耍。
 
我大學畢業後在北京某高校任教。一日晚間,宿舍外的操場上喧鬧吵嚷。有同事告訴我,有兩個班的學生正在相互對峙,似乎要群毆。我立即衝出到操場上,置身於對峙的兩群學生之間,義正言辭地叫雙方各派一代表與我談,很快將或可發生的群毆製止。事後有同事問我,“爾一向文弱,何以如此膽大?”我曰,“此小菜爾,重慶武鬥期間所見類似群毆多矣。”重慶人嫉惡如仇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利用,所以文革武鬥為甚,大家都自以為在為正義而戰。但文革結束後,重慶人也是反思文革、反對文革、倡導改革的激進城市,正所謂“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我相信凡想利用重慶人的性格而為己謀私利者,必終將為重慶人所唾棄而自食其果。

 
(後文革時代“傷痕藝術”創始人高小華的油畫作品欣賞:《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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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airy1219 回複 悄悄話 偶然讀到這篇文章,一下把我拉回曾經經曆過的武鬥年代。我的家也在一個特殊鋼鐵廠裏。那時,家門口經常有扛著鋼釺,步槍的工人經過,常有炮聲響起。離家不遠有一個解放軍的軍械庫,偶聞有人要搶武器之類。我爸爸身份不好,隻能堅持工作。有一天,在手術室開刀搶救一個武鬥受傷的患者,一個炮彈就把手術室炸了一個洞。那天回家,我爸爸渾身發抖,上不了台階,後來一個工人師傅把我爸爸扶回家。文革武鬥是一個極其恐怖的回憶。希望中國不要再現。菩薩保佑。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危言' 的評論 : 無政府主義作為一種理想未必是壞事,道家的治國理念就是政府少管。我現在居住的美國城市,市政府好像隻管市政建設和治安,幾乎感覺不到其存在。但文革時期的“無政府”是一個事無巨細的強權政府突然癱瘓後的一種無序狀態。文革將共產黨以前積累的道德民心消耗殆盡。

任何一個大的事件,是不可能有全麵公認的一致的結論。比如德國的納粹運動,即使官方已有明確的否定結論,君不見不時有德國的新納粹的活動?我同意君之言“被利用”要打引號,但這不是對文革中無辜而死的年輕人的“被利用”的否定,而是對現在或將來的年輕人可能“被利用”的一種警醒。

//總結文革經驗是一項需要謹慎從事的事業……// 我同意。如果要建立文革曆史博物館,我建議不妨把讚同文革的觀點,把文革中的極少數的某些正麵事物,也都陳列進去。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eps' 的評論 : 文革中的荒唐和破壞超過了現在許多年輕人的想象。所以巴金建議建立“文革曆史博物館”是有道理的。

~~回複 '郝斯佳' 的評論 : 現在看看文革中在派性武鬥中失去生命的年輕人,真的是令人歎惋!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懶風' 的評論 : 現在因為中國官員的相當程度的腐敗以及其他的原因,不少人開始懷念毛的時代,甚至為文革翻案。正如我對“上山下鄉”的態度一樣,我不否認文革或許在局部和少數人身上有一定的正麵作用,但總體上是負麵的,正如官方的結論,文革是中國的一場動亂和災難。許多人懷念毛的時代,絕不是文革的時代,而是文革前的毛時代。我對文革前的社會風氣和小學生活的印象也是非常美好的。我也同意官方的結論,毛發動文革是基於對當時形勢的誤判。毛或有出於“反修防修”的公心,但絕不是全部處於公心,對此官方從未明言。
危言 回複 悄悄話 文革的兩個教訓:一是無政府主義,二是嫉惡如仇“被利用”。仇恨與衝突時一種惡性循環,所以“被利用”要打引號。

總結文革經驗是一項需要謹慎從事的事業,一不小心就會重新陷入一種仇恨與混亂的循環。
郝斯佳 回複 悄悄話 沙坪壩有個公墓,是為文革時期武鬥中罹難的人修的。大學時談戀愛為清淨去過那裏,當時不懂,後來看了一些回憶的文獻後回想起那些幾乎被遺忘的魂靈,心裏很沉重和壓抑
Fieps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如此詳細和珍貴的曆史資料,讓人好難過!
這是我們不能忘記的。
那時是小孩的我,在成都也經曆了槍聲不斷的武鬥時期,一閉眼就能回憶起那些抬著遊街,被槍彈打得皮肉模糊的屍體,那些人都是正值青春年華,毫無意義死去的哥哥姐姐!
完全同意國外的評論,文革時期是中國的又一次內戰時期。
茅斌騷客 回複 悄悄話 讀了你的文章,總是感覺到隱隱作痛。
沈成涵 回複 悄悄話 非常珍貴的記憶,非常心痛的曆史。
懶風 回複 悄悄話 中國曆史上,還從沒有一個封建皇朝,在建國之初就瘋狂到這般程度的。老毛單在這點上,恐怕就已經空前絕後了。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unboat' 的評論 : 謝謝你的來訪和分享你的所見所聞!正如我文中所言,感覺現在許多年輕人缺乏對當年文革的基本感性認識。無論毛當時的動機如何,文革的結果總的來說是極其負麵的。
sunboat 回複 悄悄話 記得文革時我才五六歲,隔壁的一個學習成績很好的大哥哥在沙坪壩參加武鬥被打死; 另: 武鬥平息後很多年,在大渡口到鋼花的柏油公路上坦克碾過的履帶痕跡經久不散。。。。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ly' 的評論 : 謝謝wly老鄉造訪留言!你我應算同一代人,看來君也有不少驚險的經曆,謝謝分享。我插隊到巴南時,每次往返,不是從海棠溪就是從李家沱坐輪渡過江,是人與汽車同時在船上,常常是很擁擠的。
wly 回複 悄悄話 重慶武鬥最嚴重時,我隻有7,8歲.為躲武鬥需從市中區過江到海棠蹊,那時輪渡早已關閉.一天聽說紅衛兵要冒險開船,全家排隊7小時才上船,船上人山人海,開船的是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人,對麵山上的大炮直吊得船左右搖擺,水柱比船還高.最要命的是對岸碼頭早已消失,隻是一些圓木頭在水中漂浮,船上的人要下,碼頭的人要上,幾千人你擠我拉,很多人都掉在水裏再也沒上來,我也與父母衝散了,所幸抓住了一個不認識的老伯才上岸.現隻要看見渡江過河的戰爭片,就會想到那時的情景.
若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asastar' 的評論 : 謝謝老鄉的造訪留言!看來君也是“重慶崽兒”了。聽上去你二伯應該比我年長些,武鬥期間的經曆應該更多。他很聰明,通過在每層衣服上套不同造反隊的袖標來通過造反隊設的關卡。我親身經曆的一事,文中未提及,文革後期複課後,有一天“朝讀”(即每天的第一課,學毛選或讀報)時,一顆炮彈頭從教室的青瓦屋頂破屋而降,落於講台的附近,幸而未傷及我等莘莘學子。
nasastar 回複 悄悄話 老鄉你好,我也是重慶的。我二伯也是武鬥見證人,他當時在長江電工廠上班,生產子彈和炮彈的,也見識了重慶的武鬥。他說當時兩派人隔著山頭用大炮對轟,因為不是專業打炮的,炮彈沒個準,常常炸到無辜居民。我二伯帶著全家人靠走路躲回農村老家,大夏天還要穿幾件衣服,因為要在每層衣服上套不同造反隊的袖標。一路上都是造反隊設的關卡,見到不同的造反隊就要展示不同的袖標。如果不小心拿錯了袖標,可能被當成敵對派別的間諜抓起來,說不定有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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