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夢少年時(7)就學 我就讀的建新小學與老家都在蘇州的東北街上,每天上學大概化十分鍾,從老家沿街往西走四百多米就可到學校了。這所默默無聞非常簡陋的小學就在著名的拙政園西邊,緊靠“太平天國忠王府”[1]。忠王府是國內目前保存規模最大的太平天國王府建築,具有較高的曆史、科學和藝術價值。1961年,國務院將其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時,忠王府的‘國保’編號是003,可見其地位之重要 。這所小學校就設在忠王府西側的一座民居老宅內,我估計這所老宅本身很可能是忠王李秀成或其它太平天國將領的邸宅,原本就是當年忠王府的一部份。 這所私宅與蘇州不少大戶人家的民居相似,門麵並不寬濶,但有足夠的進深,整體成狹長形。從大門進入後,一個天井,正麵是廳堂,二邊廂房,構成相對獨立的“一進”(蘇州人的稱謂)。廳堂的背後又是另“一進”,這樣一層層往裏延伸,估計至少有五進之深。宅子最深處是一個不小的後花園,後來平整後成了學校的小操場。 老師的辦公室就在大門口的門房裏,教室就設在廂房和廳堂中,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依次望裏延展進去。宅子的右邊是一條長長的有頂蓋的走道,稱作陪弄。陪弄中即無窗子也無燈光,終日陰暗潮濕。陪弄又是各進之間的主要通導,秋冬日短,高年級學生放學後稍遲一會兒回家,常要獨自穿過這條昏暗的長弄堂,難受的感覺常常重現在我童年惡夢的片斷裏。 我所就讀的小學不僅校舍破舊,師資則更差,多數教師也就是識幾個字的居民而已,好幾個就是四周鄰裏的家庭婦女。上課用的全是蘇州土話,到小學畢業,我都沒有一點普通話的聽讀能力,一年多後轉入上海讀初二,我在課堂上的尷尬窘迫非常人可以理介。餘秋雨從他的老家轉入上海念初中的年代和歲數與我極為相似,他對自己這一段就讀困境的描寫,我讀來感同身受、有切膚之痛。我走南闖北幾十年過去了,但始終隻會拖著南腔北調講一口蘇州官話,我在講普通話的正式場合中的別扭一點也不輸於我在英語社交場合的不自在。記得九十年代未,我受邀去美國之音作互聯網前景的評述,規定要使用普通話。播出前我曾通知國內一些親友注意收聽,播出後再與他們聯係,他們幾乎一致的告知:你的發言可謂一音未漏,那口普通話太特別太親切了,雖然幾乎一句也沒有聽懂。從此以後,我與美國之音和其它一切用普通話的演講絕緣,再也不想作折磨他人又痛苦自己的蠢事了。我的中文寫作起步很晚也與此有關,我根本無法使用拚音輸入,一直到近年平板電腦手寫輸入比較成熟後,我才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涯。 我的小學在我畢業前一直隻是所民辦學校,經費嚴重不足,因而授課老師不僅資質有問題,而且數量也不夠。我上低年級時,一個老師要同時上兩個教室的課。一個教師要在兩個教室之間穿梭巡回,一個教室裏的學生聽課時,另一教室學生就做些作業什麽的打發時間。到三年級的一個學期,一位女老師發覺我班的一些學生喜歡聽我講故事,就常常要我在她離開教室時為同學講些故事來維持秩序。她的這種教學法還受到學校肯定。那個年代反正也沒有升學率的壓力,教學質量根本就談不上。新政府關心的隻是入學率,家長要的隻是小孩有一個地方上學,老師希望的是學生不闖禍每天高高興興回家就可以了。說實話,新中國的教育普及率的提高是以教學質量下降作為代價的,但這在當時國家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大背景下,也是一種無奈之舉。總的來說,普及還是比撥尖更重要,沒有普及,許多孩子將永遠的失去成才的機會,而真正一流的好學生即使不進頂極學校,他也不會被埋沒的,“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這是古人就懂得的道理。 我就是在這樣一所校舍破舊,師資嚴重缺乏的民辦小學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我父母也重未對我有什麽期望,隻求我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生長。但改變我人生的機會卻在稍稍向我走近,它既非人為的設計或安排,也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命運就是波譎雲詭,令人永遠無法捉摸。我們小學校最後一進的四合院是帶有樓房的,樓房裏住了幾個教師和他們的家屬。他們中間有一個年青人,天天除了捧著厚厚的書,就是作腑臥撐、舉啞鈴鍛煉身體,他的舉止行為與當時蘇州的一般市民非常不一樣,早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和注意。後來聽說他姓劉,高中剛畢業,已經考上師範學院,但因患肺病被退學,住在這裏的親戚家養病。 我們班進入五年級後,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老師來教我們了,無奈之下學校就請劉漢一作代課教師,一麵繼續催上級調配合格的高小教師。劉老師的出現整個改變了學校的局麵,他改變了我們班許多學生的命運,並深深地影響了我的一生。 劉老師任我們的班主任,是我們算術、語文、自然、手工、體育課的老師。幾乎每天從第一課開始一直教到下午最後一節課。他知識豐富,講課條理清澈、板書整潔,從此我才有了上學求知的真實感覺。他常常從課本的內容引伸開來,添進許多有趣的故事,刺激我們的求知欲望。他鼓勵我們提問,他真是萬寶全書有問必答。他就是我兒時的 Google 和百度。 劉老師又擔任我校少先隊大隊輔導員,他為我們組織了好幾次有意義的少先隊的活動,有效遊、體育集體對抗賽、抓特務等等,印像最深的是篝火晩會。我們圍在熊熊的篝火旁,聽劉老師講述蘇聯衛國戰爭中少年英雄的故事。當時的場景和他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是我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這之前,我的認知完全來自中國傳統的曆史、文化,我自認為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戰爭和英雄。而劉老師為我的世界打開了另一扇大門,使我知道原來山外有山、樓外有樓,使我意識到外麵的世界有多精彩。 說來也挺有意思,對我少年時代產生重大影響的倆人都是少先隊的輔導員(另一位是中學時我班少先隊中隊輔導員,他的故事另文敍述),這個巧合的背後實有其必然的深刻原因。輔導員一般均比老師要年輕許多,他們有最新的知識,與學童們沒有代溝,他們最能理解孩子們生長中的煩惱和需求。客觀地說,在少先隊組織中設立輔導員是一種非常合理有效的好製度。 非常幸運的是劉老師不僅一直擔任我們的大隊輔導員,而且始終是我班的班主任,一路護送我們直至小學畢業。在他的辛勤培育下,我班大部分學生均取得了德智體全麵的進步,小學畢業後,我們許多同學得以進入中學繼續就讀。我們班上有一個小個子學生童一帆,他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記得他家就住在臨頓路橋側下的一個小商鋪裏麵,當時的家境甚為艱辛。他一直是個好學生,小學畢業後考入當時一流的蘇州市三中學。小學畢業分手後,我還曾去他家找過他幾次,後來我轉學去了上海就失去了聯係。 到了六十年代,在我進了複旦大學的第二學期的一個晚上,我在學生食堂後邊的浴室洗澡,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著一口道地的蘇州話,禁不住往那個方向靠攏過去,走近一看竟然就是我小學的好友童一帆,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豈止是淚汪汪,全身還是濕漉漉,因為倆人均在澡堂洗澡。原來他與我同在六二年考入複旦大學,一個數學係,一個物理係。他還告訴我小學同班同學中還有一個姓顧的同學,初中畢業後與他一起考入了全國重點高中—蘇高中,並於六二年這同一年裏考入了哈軍工。 在共和國草創的艱難歲月裏,在蘇州城郊的一所簡陋的民校中,一個僅有二、三十個人的班級裏,竟然為國家的一流重點大學的理工科係輸送了三位來自平民家庭的學生,這份成績有很大一部分應歸功於我們敬愛的劉老師。望深處看,建國初期的教育事業不管存在多少問題,它的主流還是光明和進步,有許多經驗值得重視。 我小學畢業後就讀於老家斜對門的蘇州市六中,這期間也曾見過幾次劉老師。在我即將準備轉學去上海的前夕的一個下午,劉老師忽然來我家看我,那天我們也沒有多說什麽,他大概不願妨礙我與鄰裏小夥伴的玩耍,匆匆與我道別,但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眼神裏的不捨,我竟然沒有走出家門送送這位我這一輩子的大恩人,從此我們天崖相隔,再也無法當了他的麵好好鞠一躬,實乃我此生一大遺憾。 1]忠王府位於蘇州北寺塔路(原東北街),1961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清鹹豐十年四月(1860年6月),忠王李秀成率太平軍攻克蘇州,在蘇南地區建立了新的行省,叫蘇福省,省會就設在蘇州。同年十月起,就吳姓拙政園基地改建忠王府,並將其東潘姓、其西汪姓宅第等一並收入,擴展為王府之地,形成一片包括官署、庭舍、園池“綿亙裏許”的宏偉建築群。同治二年冬(1863年12月),太平軍退出蘇州,李鴻章據忠王府為江蘇巡撫行轅。同治十一年改為八旗奉直會館。1938年日偽據為"江蘇省維新政府"駐所。1946年,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借作校舍。1951年劃歸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 忠王府的建築上有豐富多彩的雕刻與繪畫,龍鳳雕刻是其主要特征,如大門前的石獅子與工字殿的20扇大門窗上的龍鳳雕刻,後殿九幅裙板上的彩畫和前後四麵梁柱上的彩畫等。忠王府的彩畫很多,從大門到後殿的5進建築物上,都繪有圖案、花鳥魚蟲、山水等內容的彩畫,現在仍完好的達到300多幅。這些彩畫具有蘇式彩繪精致,秀麗的獨特藝術風格,具有較高的價值。在我國曆史上,農民革命的遺址遺跡保存如此完好的,忠王府是唯一的特例。 大門左右翼以八字牆,前踞石獅。抱鼓石和石獅均鏤刻精細,氣勢不凡。 還有明代文徵明手植紫藤名木植物。邸宅 現已作為蘇州博物館一部分,免費開放。因為有時參觀者較多,需要排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