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夢少年事—姑蘇的秋天
五十年代的蘇州幾乎是沒有夜生活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過晚飯,天一黑就上床睡覺了。隻有在夏秋之交有些例外,天黑後暑氣未消,一時難以入屋安寢,在屋外乘風涼就成了孩子們快樂的夜生活。乘風涼的地方或是在屋後河邊石階沿上,或是在街頭昏暗的路燈下,大人小孩圍坐一圈說說笑笑,你問我答,此樂何極?寧靜美麗的月色也遠勝於今日光怪陸離的人造燈光。
乘風涼時我常常赤膊踩木屐,搖著破蒲扇,儼然一個小小說書先生,從“諸葛亮七擒孟獲”一直講到“嶽飛槍挑小梁王”。我的表演不僅受小夥伴們歡迎,也收獲不少大人捧場,我家隔壁鐵匠店的阿貴就是我忠誠的聽眾。阿貴已有二十來歲了,卻一字不識。一貧如洗的他也根本沒有機會進劇院看戲聽書,他對曆史和外部的世界的認知大多來自我的評話故事。
阿貴沒有文化並不是他的錯,他的思維和記憶不比任何人差。記得有一次我把諸葛亮的空城計說得有聲有色時候,阿貴發問,為什麽司馬懿不派一小隊士兵進城先試試看,當時我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忽悠過去。阿貴似乎對兵器特別在意,這大概也與他的鐵匠的職業有關。我當然知道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刀長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他卻偏要問我張飛的丈八蛇矛又有多少重,我隨口編了個數字,第二天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一丈八尺手能握住的鐵杆最多隻能有幾斤重,與我的表述差得太多,要我到書中再查一查。阿貴如有文化,說不定會是一位軍工企業貢獻卓著的高級工程師,實在是可惜了。中國真是不缺人才,隻要給所有農村的孩子吃飽喝足、上學念書,你就等著更多的鄧稼先和於敏們會從田野中、群山裏走出來。
我在蘇州的少年時代非常喜歡看書和聽書(聽蘇州評彈),對“三國”、“水滸”、“說唐”及“嶽傳”尤其入迷,幾乎已到走火入魔的境地。那個時代還沒有歌星、明星,那時的男孩都是常山趙子龍、豹子頭林衝的忠實粉絲。我們會為了“霹靂火秦明”出戰“猛張飛”誰勝誰負爭得麵紅耳赤、不歡而散。在這樣環境長大的孩子,就始終有著講義氣、論是否、做英雄的江湖情結。我從小敬重出將入相的儒將,希望長大以後“武能跨馬安邦定國,文能提筆罄書丹華。”但書本上描述的那個英雄時代早已遠離我們而去(可能從來也沒有存在過),而現實世界中的遊戲規則把兒時的夢想擊得粉碎,心中的糾結又有何處訴說?古人年老退隱後,總還能:“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他們至少還可以告老還鄉,教教村中的孩子們讀書識字。而今日的我卻是“拔劍四顧心茫然”、“長安不見使人愁”,隻能在異國他鄉的陋室中碼碼字,聊解心頭之悶。
夏日慢慢地離去,天氣漸漸涼快起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乘風涼時間逐漸變短人群也開始減少,我的心也涼了。有時隻能獨自一人躺在天井裏的竹榻上,看著天上的星星發呆,那時的星空比現在可要明亮許多。杜牧的“秋夕”真是把秋夜寫絕了:“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兒時的天井裏在夏秋之交的夜晚,飛舞的螢火蟲也是一道有趣的風景線。牛郎織女分隔萬裏不能相見之苦令人感動,聯想到夏去秋來,又要上學,又要早起早睡,再也沒有乘風涼的熱鬧,孤寂之感油然而起。當然最傷心的就是阿貴了,他再也沒有免費的評話可聽,他又要暫別故事中五彩繽紛的世界,在灰黑的鐵匠鋪裏日複一日的辛苦勞作去了。
秋天裏男孩的興趣熱點全轉到了蟋蟀的身上,孩子們為了捉蟋蟀、養蟋蟀、鬥蟋蟀忙得不亦樂乎,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我。但比起一些蟋蟀專業戶,在捕捉能力和養護規模上我都隻能敬陪末座。我的小學同學兼鄰居張正民就是一專業戶。我與他的交情不錯,偶爾得邀一觀他精心創建的蟋蟀軍團。在他家客廳的牆角有一木架,整齊地碼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多隻蟋蟀瓦盆,蟋蟀都是獨盆獨戶被精心供養著。每隻蟋蟀都被冠名,諸如:大王、二王、三王、元帥、大將軍、 左先鋒、右先鋒、飛將軍、未將軍等等。次一檔的用綽號為名,諸如:烏青頭、拚命三郎、黑旋風、滾地龍等等。
隻要看一下盆的大小和質地,基本上可知盆中蟋蟀的地位和軍階了。當然蟋蟀的地位和待遇是靠一次次的戰鬥爭取來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以命相搏換來的,因為他家一般是不會收養落敗蟋蟀的,不管它曾經有過多少輝煌,輸了就失去名位、家園,甚至被處死,與羅馬鬥獸場中的角鬥士毫無區別,成王敗寇一點也不含糊。為了蟋蟀的安全和靜養,揭蓋一觀蟋蟀尊容並非易舉,多數時候我隻能看看一些無名之輩,能開蓋一睹元帥尊容算是很好的待遇了。僅有一次不知何故,張正民竟然把高大的紫砂盆拿到桌上,我屏住了呼吸,蓋子慢慢打開,隻見一條深黑的長蟲貼伏在盆邊,頭寬腿粗,兩條長須往前伸展搜索,我真是從未見過天下竟有如此雄偉健碩的蟋蟀。從這以後,我多次在天井花壇邊,聽見蟋蟀低沉的鳴叫聲,翻開磚頭,一隻特大烏青的大頭蟋蟀靜靜地伏在那裏,我激動地喊了起來,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抓獲蟋蟀大王是我少年夢的重要組成部分。
蟋蟀迷中不僅有孩子,成年人著實也不是少數,說到底這是一種不良嗜好,他牽動著的是雄性動物好勇愛鬥的本能。這種有生俱來的衝動很難在短期中依靠文化教養去撫平糾正,讓這類衝動盡找到合適的泄放渠道可能也是無奈之為,隻要不造成太大危害就可以了。從此角度來審視玩蟋蟀的利弊可能就會得出一些不一樣的結果,無論如何比起鬥雞、鬥狗、角鬥等惡習,鬥蟋蟀畢竟要溫和文雅得多了,蟋蟀究竟隻是小昆蟲,無論怎樣爭鬥也無多少血腥氣。幾害相權取其輕,孩子們玩玩蟋蟀可能也壞不到哪裏去。
深秋時節,我的同學和朋友中還有飼養金蛉子的(金鈴子又名唧蛉子、金蛉、蛣蛉),屬直翅目蟋蟀科的小鳴蟲。因其身體閃亮如金,鳴叫的聲音清脆,猶如金屬鈴子的響聲,故被稱為“金蛉子”,被視為諸多鳴蟲中的佼佼者。金蛉子體長7~9毫米,寬約3.5毫米,象一隻袖珍型的小蟋蟀,它全身呈金黃色,玲瓏小巧,形狀美麗可愛,鳴聲悅耳動人,逗人喜愛。都是養在一隻一寸見方的小匣子裏,正麵有一塊玻璃,便於觀賞。供金鈴子的食料十分講究,好像有幹棗、爆米花、冰片等,飼料遠較喂養蟋蟀高檔,實屬蟋蟀世界裏的“金領”階級。為了恒溫保暖,養主們一般與小蟲子須臾不離,那蟲匣子就放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裏。據說照顧周到的竟可以越冬,但我從未見過實例。反正我從未養過,一來我沒有耐心,再說飼養的開支也太大,總之我是即無心又無力去侍候它們。有好幾次見同學身上的金鈴子在課堂上“一鳴驚人”,惹出太多麻煩,我對此蟲更是敬而遠之。
相較於魚蟲,我其實更喜歡花草。入秋後不久,蘇州的桂花競開,滿城桂香迷漫。曾經有人用“老桂花開天下香”讚美蘇州的桂花。直到今天,洞庭東山、西山等地都能看到幾十年、上百年樹齡的老桂樹。蘇州是全國桂花五大產區之一。 1959年十年大慶,蘇州選出的幾百盆桂花便被指定調送北京,用來裝點天安門觀禮台和全國農業展覽會。之後,桂花被確定為蘇州市市花。
金桂、銀桂每年一般開2次,留園的鴛鴦桂甚至能開3次。正常情況下,兩次開花間隔為15至25天,如果天氣幹旱的話,間隔時間會更長,有時候甚至拖到初冬季節。桂樹不僅用來觀賞,而且又是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桂花被用作許多點心食品的原料。蘇州的桂花不僅栽種在公園和景區,不少私家的庭院中也栽有桂樹。秋日陽光下幫著鄰居家收集桂花,大人們敲打、搖曳桂樹、孩子們拉著被單收集桂花。像雨點般散落的金、銀桂花,伴隨著孩子們的笑聲隨風起舞,故鄉的秋色令人心醉。
秋夜裏,中式庭院中的桂花與明月就是一對絕配。“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這裏的“冷”和“無聲”是全詩的點睛之筆,寫絕了秋夜的寂寥、冷清和沉靜。如今人在天涯,詩中的意境又去何處尋找?不絕思念的故鄉卻遠在萬裏之外,思君憶君,夢牽魂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