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語餅(下)
晚上,我一個人在實驗室裏。
我打開牆上巨大的空氣抽吸器,點上一支煙。看著吐出的白色煙圈慢慢變形,向抽吸器下方飛去。我坐回電腦前,回到赤壁,開始指揮那些等著我的千軍萬馬……
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一個帶著帽子的五十多歲男子。他略顯局促和笨拙地站著一堆儀器和電腦中間。他的褲子上有很多皺褶和油漬,鞋子已經穿得變形,沾滿泥和灰塵。
我是傑克的父親。他說道。
傑克他不在……我回答道,一時不知該不該告訴他傑克已經好幾天沒來係裏了。
我知道……他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我略帶詫異地看著他。他摘下頭上的棒球帽,在手裏不安地搓揉著:傑克說起過你,說你是他的朋友。
我們兩人麵對麵站著。房間的什麽地方有個沒關緊的龍頭在滴水。
傑克現在不是很好。晚上就住在他的車裏……他開口說道。我想起傑克很久沒剃的長發,沒刮的胡子,和身上的味道。
你要我做什麽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很長的沉默。窘迫和不安慢慢充滿整個房間。我想說點什麽,但腦子一片空白。
我唯一知道的。男人聲音裏有種深厚的黑色:我不想讓他變成我!
我不知該說什麽,看著他搓揉棒球帽的皸裂粗糙的手。
男人抬起頭,兩眼真誠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個比我好的人……他隻需要有人幫他一把。
門在傑克父親身後慢慢關上。
你不要告訴傑克我來過。這是他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站在實驗室的中央,我看著傑克平時坐的方向。我很想幫他一把,但是怎麽幫呢?
我們再好好和他談一次!烏巴說道,狐疑地聞著夾起的一塊介藍牛肉的味道。
已經談了好幾次了,沒什麽用。我搖搖頭,看著遠處的老板娘一如既往地精神虐待著學生們。
我進到傑克的電腦裏了。烏巴低聲說道:他論文才寫了三分之一,除非他現在起每天寫一頁,否則這學期是畢不了業了。
坐在我邊上的蘇珊一直沒說話。她掰開她的簽語餅,讀著上麵的簽語。
為什麽他就突然變成這樣了呢?我自言自語。
這有什麽奇怪的?蘇珊說道:我們不是都有這樣的時候?陷在哪裏,絕望而無力……
我轉過臉來,看著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女博士生。她有些不自然地把手上的簽語埋在盤子下麵。我伸手拿起那張小紙條。蘇珊似乎試圖阻止我,但沒成功。
簽語上寫著:過一小時,你又要饑渴了。
烏巴一把搶過紙條,慢慢地讀著。我知道他肯定在用古老的埃及法老方法加上了前綴,因為他棕色的臉開始綻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流氓!蘇珊猛地給我一手肘。我捂著肚子,和烏巴笑作一團。
喘一口氣,我拿起冰水杯喝了一口水,抬頭看見蘇珊並不再理我們,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不遠處忙碌的老板娘。
在快活林快關門的時候,我走進了快餐店。
店裏很安靜,和白天擁擠熱鬧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店,連燈光都暗淡很多。在昏暗的角落,散落著兩個和我一樣因為做實驗而耽誤吃晚飯的研究生。
老板娘沒有一如既往地站在那裏。沒有老板娘雌踞在上的飯菜容器蔫頭蔫腦地零散在那裏,像被一天的疲憊掏空的身體……
我走近櫃台,看見老板娘的凶器,那個長柄的勺子,沾著半凝固的湯汁,寂寞地躺在那裏。我踮起腳來,找尋它的主人,凶猛可怕的水滸女英雄。在櫃台後麵黑暗的一角,蜷縮著一個圓乎乎的身影。
嗨……我小心地叫了一聲。那個影子動了一下,然後慢慢長大,背朝著我站了起來。我似乎聽到一聲吸鼻子的聲音。
帶著紅色的燈光落在我的甜酸肉和其他菜上,落在老板娘剛哭過的臉上。被眼淚衝化的妝容就像蛋花湯中突然放入了濃厚的醬汁,古怪而不真實。
我低著頭來,看著下方的菜。甜酸肉,不要加甜酸汁。我低聲說道。
聽到上方匡匡幾聲響,中間夾雜著吸鼻子的聲音。一個大盤子推到我麵前。上麵滿滿地堆了好幾個菜。
不要錢。老板娘嘶啞地說道。
坐在飯店的一角,我吃著異常豐盛的晚餐,心裏想著待會兒怎麽再走到老板娘麵前和她說兩句話。
我打開邊上的簽語餅。上麵寫著:過一小時,你又要饑渴了。
看來這次的簽語餅是同時批量生產。
周五的上午,傑克來了。
他似乎心情不錯,頭發還是很長,但是身上沒什麽異味。他坐在電腦前專注地挖著地雷。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坐在明亮的太陽光下,想起那個燈光下那個拘謹緊張的父親。我給烏巴打了個電話,走進去站在他的後麵,看他玩遊戲。
玩了一盤後,他停了下來,轉過臉來,問我最近怎麽樣?
我說挺好的,已經稱霸一方了。他微笑。
你覺得這個周末,我們學校籃球隊能進入八強嗎?我問道。籃球是傑克最喜歡的運動。
當然了!他肯定地說道,然後開始給我分析隊員,教練,對手,策略。我們開始討論,爭論……
吃飯啦!門開了,烏巴和蘇珊衝進門來。
走!我一拍傑克的背:吃飯去,今天我請客!
快活林還是像往常一樣熱鬧非凡。
老板娘如女金剛一般,騰雲駕霧地站在熱氣騰騰的菜飯湯後麵。煙火飄渺中傳來她淩厲的喝問,然後一盤飯菜轟然飛出。
輪到我了。我用手撥開迷霧,露出老板娘一張黑漆漆的臉,幹燥而猙獰。我們兩人四目相對。要什麽?她惡狠狠地問道。
甜酸肉,不要甜酸汁。我不變地回答。
我端著盤子退在一邊,傑克遲疑地上前一步:介藍牛。他小聲地要求道。
什麽?!老板娘大聲問道,像是低矮的天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傑克習慣性地一哆嗦:介藍牛!他大聲地說道。
盤子呯地摜在傑克麵前。下一個。老板娘叫道。
等一下……傑克說道。老板娘轉過臉來,充滿危險地看著他的馬尾辮。
你忘了給我簽語餅了。傑克堅持地要求。一個小白影從煙霧熱汽中飛出來,落在傑克的盤子上。他像寶貝一般一把抓住。我趕緊付了錢。
我們四人在圍著桌子坐下。
因為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桌上有一種如釋重負和小心珍惜的氣氛。大家盡量避免說有關實驗、論文、係裏的事情。烏巴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考古學家又在埃及的沙漠中發現迄今最古老的金字塔。我低頭給我的甜酸肉倒上醬油。
烏巴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我奇怪地抬起頭來。看見他寬大的臉上有一種驚恐的表情。邊上的蘇珊永遠平靜地臉上也有一種專注的擔憂,兩人一起看著我邊上的方向。
我慢慢轉過頭來,看見了傑克的側麵。他臉色蒼白,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自己的手。他顫抖的手上拿著一張簽語。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臉上有一種複雜的表情:驚恐,激動,難以置信,混合出某種類似於神聖的光澤……
我放下醬油瓶,從他的手指抽出那張小紙條。白色的紙條上印著一行黑色的小字:
你的論文已經完成了34頁。從今天起,你每天寫一頁。你將在6月5日畢業!
很多年後,我出差去德克薩斯州。
傑克帶著我走進公司高大明亮的餐廳。我們點了菜,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綠草如茵,中間有個湖,在陽光下波光粼粼。
穿著雪白襯衣、帶著領帶的傑克坐在我對麵。他的頭發剪得很短,藍色的眼睛從無框眼睛後麵微笑地看著我。他像邊戲法一般,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瓶小小的醬油,推到我的麵前。
我笑著搖搖頭,把醬油澆在麵前的肉上。
我們兩人坐在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下安靜地吃著午飯。周圍是人們輕聲細語和偶爾的刀叉碰擊盤子的聲音。草坪的邊上有象瀑布般垂掛的花。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傑克開口道。我從窗外收回目光。
你們當年是怎麽弄的那個簽語餅的?他看著我問道。
什麽簽語餅?我微笑地看著他。
當我打開時,我非常震驚。傑克說道:覺得這是一個神跡!它給了我一個巨大力量,一起重新開始。但是過了一段時間,覺得應該是你們幾個特意安排的……
所以就沒有神助了?我問道:但你還是按時寫完了論文哪。
傑克搖搖頭:我想到是:你們幾個為了我花了這麽多的心思,克服這麽多的麻煩做這件事。我還有任何理由不做自己應該做的那部分呢?
我點頭:這是蘇珊想出來的主意,烏巴打印的紙條,我裝的簽語餅。
我們兩人開始沉默,想起很多年前的朋友們,實驗室,那條繁忙的大街,低矮、熱氣騰騰的快活林,凶神惡煞的老板娘……
這麽多年來,傑克問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是怎麽說服老板娘幫忙的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那幅早已遺忘的昏暗畫麵:擁擠的廚房一角,老板娘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哭泣……
我看著手中晶瑩的叉子: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