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烤鴨
裸露的燈泡。
一無遮蔽的光噴灑在下方一塊色如古舊黃玉的砧板上,板上橫著一隻剛出爐的烤鴨,彌漫著金色的光芒。三十分鍾、三百度高溫的烤製瀝盡了鴨子表麵的脂肪,化為一層晶瑩剔透、油酥焦香的脆殼,宛如古時武士披掛的黃金鎧甲。
一把飽蘸香油的刷子攥在一隻青筋暴露的大手中,圓潤而光滑地有條不紊地刷在鴨子表麵。滾燙的葷素油氣蒸騰起來,混合著剛從烤製時梨木的清香。
我閉上眼睛,陶醉地聞嗅著烤鴨的香氣。
坐在狹窄的長條凳上,手臂放在簡陋的木頭桌子上,我看著著麵前的師傅。
師傅是個瘦小的老人,有長長下垂的濃眉,臉頰深陷,穿一件幹淨的白色短褂,露出兩隻巨大的手。他低下如刀鋒般的眼睛。麵無表情,輕巧地拎起鴨,把它子平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盤上,右手拿起一把刀。
刀為長方形,一尺來長,刀身烏黑,刀鋒雪亮鋒利。
一刀在手,瘦小的師傅突然變得高大。他全身如弓般地繃緊,蓄滿張力,力慣長刀。刀影高舉輕落,鋒利的刀鋒揮去鴨頭。左手將鴨脯朝上,輕扶鴨頸。右手拇指按住刀背,第一刀從前胸正中斜斜切入,然後微側上揮,旋下第一片鴨肉。
烏亮的刀身宛如一條鐵甲遊龍,在金光閃閃的鴨身上蜿蜒遊走。左右交替,各分四刀,一氣嗬成。翅骨隨之立起,納入鴨頸。鋼刀順勢而下,滑向鴨腿,腿骨反拉,別在膀下。雪花般的刀鋒一路飄忽紛呈,片片金黃,如晚秋飽滿的落葉,紛紛墜落。
刀在鴨臀頂部突然停駐,刀光反亮,取下最後一片,輕輕地放在麵前盤子的尾端。整個過程宛如遊龍走蛇,大開大闔,機巧柔順,驚心動魄,戛然而止。整整一百零八片,大小均勻,宛如丁香之葉,依次整齊排列,依舊灼熱沸騰。
我癡迷地看著麵前的絕技,半天說不出話來。師傅沒有說話,沉默地端起盤子,輕放在我們麵前。
巴掌大的荷葉餅從平鏊上取下,輕抹一層甜麵醬,鋪上薄薄一層蔥條、細黃瓜、蘿卜絲,放上金黃焦燙的鴨肉,卷起送入嘴中。牙齒切入細薄但勁道的餅皮,已成油渣的鴨皮發出酥脆聲響,帶著梨木清香在嘴裏蔓延開來。脆皮下的鴨肉在麵醬包裹下鮮美肥嫩,入口即化。蔥條微辛,黃瓜清爽,如春日細雨,拂去油膩,青綠明淨。
師傅把鴨架放入大鍋煮湯,轉身順手把一個小碟放在我的麵前。我低頭,碟子裏是一小撮晶瑩的小粒兒。我嚐了一下:是糖。
沾了糖的鴨皮吃在嘴裏是一種奇怪而美妙的感覺:焦脆而柔嫩,短促而悠長,空靈和濃稠,細甜和鹹香。
我想起小時的一個秋天的下午,拉著母親的手,嘴裏含著糖,走在郊外的一條筆直的公路上,邊上剛收割的麥田散發著空曠的清香。
陽光溫暖地照在我和母親的身上。風吹過來,周圍一片金色的透明。
(照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