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下)
“先把水燒上。”關飛進了廚房後發了第一個指令。
在楚女士目瞪口呆的神情麵前,關飛抓一把土豆澱粉,兩把小麥麵粉,用熱水混合,兩下揉成麵團。拿起一塊雞胸脯肉,刀背啪啪拍鬆。十字花切成肉丁,拌入料酒熟油老抽香醋胡椒糖鹽澱粉。拿起三個褐色的布爾班克土豆。一把快刀在手,土豆飛旋,幾秒鍾後一條完整的土豆皮旋落下來。純黃如玉的土豆一切為二,就聽得砧板聲如雨打芭蕉,忽緩忽急。炫眼的刀光中,關飛把一盤土豆絲切得要多細有多粗……
“這到底是細還是粗啊?”聽到這裏,我忍不住發問道。
“就要切得粗中有細啊。”關飛解釋道。
切成粗細不一的土豆絲入清水漂淨。灶頭的火點起,腳上在風門機關上微微用力,兩個灶頭噴出藍色的“龍焰”之火。油鍋即刻燒旺。關飛大吼一聲,把邊上的楚女士嚇得一趔趄。關飛兩手把土豆絲和雞肉丁同時倒入兩個鍋裏。瞬間香味蒸騰起來。
左右開弓,兩把炒勺叮當翻飛。一聲脆響,關飛雙勺相碰,放在架上。右手在宮保雞丁裏撒入圓圓的蔥段,尖尖朝天紅椒,反手在投入一把脆花生米。左手拿過邊上一小碗青色清油,環繞地倒入土豆絲中。風門大開,龍焰激射,土豆的焦香、蔥香、和墨西哥青辣椒的味道彌漫在廚房裏。
看著和聞著麵前的一切,楚女士雙眼變得水汪汪,呼吸急促,胸脯起伏。
關飛拿起炒勺,翻菜出鍋。伸手拿過剛才揉好的麵團。兩下擀成餃子皮,將焦黃而柔軟土豆絲滾成一個圓球,包入皮裏。轉手舀一勺勾了芡的宮保雞,填入餃子皮,拈起一枚小紅椒,置於上方,兩手一攏一捏,做成一個飽滿的餃子。
這時鍋裏的水開始沸騰。
十分鍾以後,蒸餃出鍋。
半透明的水餃皮晶瑩剔透,影影綽綽地窺見裏麵的餡兒。土豆絲餃子站立在蒸籠中央,但見不同粗細的土豆切絲連成一排,婉約前行,間或之間是青色辣椒油層染其中。
宮保雞丁餃子如包容一個初春的花園:紅色,黃色,綠色,金色……花團錦簇,萬紫千紅。在餃子的頂尖,露出一支鮮紅小椒的頂端。
“應憐屐齒印蒼苔……”身後傳來楚女士柔和的聲音:“好一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牙齒輕輕咬入晶瑩的皮子,滿口是頂級土豆的金色芳香。清脆和焦香的氣息如風卷過,不同粗細的質地如陽光照在起伏的一排排、一攏攏豐收的土地,富有節奏,層次分明。
宮保雞丁餃子打開,像走進一個熟識而因為春天而陌生花園:雞肉的肥嫩,醬汁的醇厚,青蔥的清新,幹椒的麻辣,在隱約的蒜泥和香醋的背景前,是花生米火紅的香脆和歡快。
楚女士閉著眼睛品嚐,咀嚼。她的臉變得紅潤,鼻翼微微煽動,額頭上出現一層薄薄的汗,她不舍地咽下一個餃子,發出一聲類似於呻吟的歎息,然後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要帶你去華盛頓見總統!”
“總統?!”關飛驚訝地問道:“美國總統?”
“不!是津巴布韋總統,”楚女士驕傲地回答道:“當然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
兩人回到“長阪坡”。
侍者送上一壺普洱香茗。楚女士看著窗外靡靡細雨,緩緩落入後院精致的池塘中,在水麵上化為一個個如同問號般的圓圈,然後緩緩變大。
楚女士出生在香港。五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和姐姐孤身來到美國。舉目無親,輾轉各地。最後為什麽會落腳在小石城,這個中南部偏僻的小城的原因已經湮沒在後麵艱苦而繁忙歲月裏了。
“母親很能吃苦,而且是個好廚師。”楚女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在這個城市開了第一家中國餐館。”
三十年後,當年的一開間門麵的中國外賣店已經變成這個阿肯色州州府最大、最貴、最好的飯店裏。
“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楚女士的眼睛在燈下閃著光:“我在前台值班帶位。電話鈴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他從州長辦公室打來,告訴我新任的州長要來用餐。”
半個小時後,大門開了,寒風中兩個魁梧的州警進門。後麵是英俊、高大的州長和他留著披肩發的律師太太。楚女士帶著他們進入“長阪坡”。
那個晚上,當年美國最年輕的州長坐在關飛現在坐的位置上,興致高揚地品嚐著店裏的特色菜。他妻子坐在邊上,笑語晏晏。她那時還不知道很多年以後,自己將成為美國第一任黑人總統的國務卿,四年後將和一個來自紐約布朗克斯區的房地產商競選美國第一任女總統。
那天晚上他們吃完了兩個頭台和四個菜。其中一個頭台是蒸餃,兩個菜是炒土豆絲和宮保雞丁。
後麵的十五年裏,這個飯店變成了州長最喜歡的飯店和食堂。蒸餃,炒土豆絲,宮保雞丁是他最喜歡的菜,每次必點。
“哦,是這樣啊。”關飛恍然大悟。
吃了十五年的蒸餃後,依舊年輕的州長搬家去了華盛頓,做了美國總統。
州長是個從小失去父親的窮孩子,一個來自窮困南方的華盛頓外來者。所以他把他在小石城所有同事、手下、好友都帶去了首都,輔助他八年的總統工作。其中就有已經成為中國飯店老板娘的楚女士。
到了華盛頓後,逛了兩天博物館,看了一天櫻花,吃了幾頓難吃的中餐,楚女士被總統叫到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任命她為白宮亞洲關係辦公室主任,將由兩名特勤隊員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保護她的安全。
聽到這裏,關飛看了一眼站在身後昂首挺立的一黑一白彪形大漢。
“關先生,”楚女士拿起茶壺給關飛斟茶,雙目流盼:“今天請您來不是要您做菜的,而是要給您錢:首付是一千萬。”
“一千萬?!”我驚訝而懷疑地問道:“每張上麵都印著玉皇大帝?”
“不是!是津巴布韋總統的頭像。”關飛驕傲地回答道:“當然是本傑明.富蘭克林,一百美元一張!”
楚女士27歲母親失去母親,38歲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姐姐,她們都是死於癌症。
楚女士現在已經到了母親和姐姐發病的年齡。作為一個一生奮鬥,不屈服命運的女子,楚女士幾年前開始研究癌症預防和治愈的最新發展,奔走於美國各大腫瘤醫院之間。
在窮盡現代科技和西藥的最新技術,但並未得到明顯進展後,楚女士開始進入古老的傳統醫學。一年前,她找到這個印第安部落巫師的一個草藥處方,但是動物實驗效果並沒有所說的那麽明顯。時間飛逝,就在楚女士陷入絕望之際,關飛出現了。
楚主任告訴關博士:她將通過她的關係和能力,為關飛的治癌藥在美國研究資金最雄厚的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立為“快車”項目。關飛的藥物研究將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的研究資金為一千萬美元。
“你能救我嗎?”楚女士在燈下楚楚可憐地問道。
關博士沒有回答。從身邊的背包裏拿出一個吃完的酸奶瓶子,從裏麵拈出一顆黑色的小藥丸,遞給楚女士:“好!讓我先給你檢查一下身體。”
楚女士顫抖的手接過藥丸。藥丸很苦,在嘴裏慢慢化開。室內的空氣凝固起來,鴉雀無聲。
十五分鍾後,楚女士撫摸全身,看看哪個地方開始疼痛。
沒有!除了背有點癢以外,全身沒有任何異樣!楚女士和關飛欣慰地相視一笑。
“啊!肚子倒是有點餓了。”楚女士突然覺得生活很美好。
廚房裏有新鮮的海鮮。
關飛挑了北極鮮貝、阿拉斯加海參,日本甜蝦:“我包個淨三鮮餡餃子吧。”
這次關飛沒有先燒水,他把廚房的燈光調得略暗一些,放上了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從刀架抽出一把德國快刀。飛快而細致地把鮮貝、海參、甜蝦切成細丁,略略剁一下放入碗中。雪白晶瑩的貝肉交替著烏墨色的海參,點綴著粉紅柔滑的蝦肉。清淡的調料:薑末精鹽五香粉幾滴白醬油。在後院的菜圃裏捋一把韭黃,切碎加入。加入香油,拌起陣陣鮮香。
十個餃子出鍋。楚女士夾起一個飽滿的餃子輕輕咬開:在升騰的熱汽中間,餃子餡兒像一塊渾圓的寶石,鑲嵌著純白、黑墨、絳紅、豔黃。
新鮮的各種海鮮細致地混合起來,鑄成一個海平麵上的精美堤壩,味覺像奮力遊泳的手臂,劃動在溫暖的海水中,在鮮美、醇厚、尖銳、微甜中向遠處的堤壩遊去。
“你教我你那個先燒水再做餃子的絕技吧!”楚女士頑皮起來,提出要求。
“噢,這並不難。”關飛開始演示自己多年的練習而總結出來的科學步驟。楚女士亦步亦趨學著。兩人在不大的廚房裏邊說邊做,配合得也越來越默契了。就在這時,楚女士突然覺得身體的某部分發出劇烈的疼痛。她慘叫一聲,一下蹲在地上。
停住正在走向鍋子的腳步,關飛慌忙蹲在楚女士身邊:“怎麽了?!你怎麽了?!”
楚女士把頭埋在膝蓋上,一聲不吭,身體在微微顫抖。
關飛更加著急,大聲命令道:“不要怕!跟我說:到底哪裏痛!”
半晌,楚女士慢慢抬起頭來,眼淚帶著星點淚花。
“你踩我腳了。”她說。
三個星期後。
我在公司請了一天的假,開車送關飛去華盛頓和楚女士會合。
車的後座放著兩個食盒。裏麵裝著關飛今早起來做的炒土豆絲和宮保雞丁蒸餃。早飯地時候我也趁機吃了幾個尾貨。一口咬下去,薄薄的皮子裏麵是味道純正的迷你式炒菜。非常別致的感覺。
開著95號公路上,關飛不時摸一下西裝口袋裏那兩頁紙的項目計劃和手邊滿滿一包的各種照片,記錄,數據,表揚信,感謝錦旗……
我們一路聽著音樂,愉快的聊著天。想到將來征服癌症醫學的美好前景:人們吃下一個藥丸,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個朗誦的聲音響起:“得了癌症?不用怕!今天吃了藥,明天就上班!”
下午,關飛回到我等著的車裏,臉紅紅的,一個三頭身都是笑容。
事情進展的非常順利。他和楚女士見了國立衛生研究院的高層熟人。他們對關飛在國內做的臨床數據非常滿意,決定就等關飛遞交了項目申請,就立項啟動研究資金,籌備實驗室,開始研究。
“總統吃了蒸餃了嗎?”我突然想起題外話。
“嗯,可能現在在吃。”關飛略帶遺憾地說:“他們說總統在給參議員打電話。我們在辦公室外麵等了很久還是沒有完……真是個很長的電話啊。”
突然,關飛的臥蠶眉微皺,擔憂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詫異地問道。
“你的管理碩士學位還有兩年才能拿到,都趕不上管理這個項目了!”
最後兩人決定下個學期我再多選兩課。
車行如風。我們倆想象總統在橢圓形辦公室大嚼關飛做的蒸餃的情形,不禁莞爾。
吃完了蒸餃,總統就出事了。
一個白宮女實習生,一件海軍藍的連衣裙,一個關門很久的參議員電話,一句總統對著鏡頭說的話。幾句閨蜜之間的體己話突然裂變成二十四小時電視實況轉播,爆炸成總統因為作偽證將被國會彈劾的潑天大禍。
那些天,關飛和我每天晚上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不時不懷好意地指指點點。
不知為什麽,我內心深處有一絲不安。但卻不知道是什麽。一直等到一個月以後的一個晚上。
“楚女士失蹤了!”關飛驚慌地對剛進家門的我說道。
因為總統的拉鏈門事件的延展,又發現了“黑金門”。國會開始調查楚女士利用職權通過各種渠道非法,從亞洲國家個人和集團收取黑色獻金的重大事件。在聯邦調查局去詢問楚女士時,發現她已經逃去了香港,從此音信全無。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晚上從學校回來,關飛總是在睡覺。
廚房裏放著一碗米線。有時是炒米線,有時是湯米線。有時是湯米線,有時是炒米線……
我坐在廚房裏默默地吃著寡淡的米線,也不知道怎麽安慰關飛。
臨別前的晚上,關飛做了甜餃子。
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從廚房的窗子望出去,天空灰暗陰沉,大雪將臨。
關飛把白色半透明的夏威夷果散放在烤盤上,在烤箱裏焙熟。
“原來在廣東做油角(餃)用的是花生。”他解釋道:“但我發現夏威夷果更馥香和細膩,和椰蓉在一起更融合。”
在一個小炒鍋中倒入白芝麻,慢慢翻炒。廚房裏慢慢充滿了幹果和芝麻焦熟的異香。
關飛在麵粉裏打入雞蛋,攪勻,然後挑入一塊豬油拌入。揉好後的麵團微黃如絹,光滑如玉。
把麵擀薄後,用一個杯子倒過來依次扣出一個個圓形,包入搗碎的堅果,芝麻,椰蓉、白糖做成的餡兒。皮子對折,然後沿著邊,折疊出來一條細小而整齊的花紋。
關飛有條不紊地做著每一步,臉上有專注而安靜的神情。他比幾個月前瘦了些,話也少了些。
剛出鍋的油角金黃透亮,豐滿的身體頂著一圈編織的花冠,整齊地排列在盤子上。
牙齒擠壓酥脆的酥皮,裏麵滾燙的糖汁帶著椰蓉濃鬱的香流淌出來。碾碎的白芝麻像第二個味覺的浪潮緩緩湧來,最後露出香脆堅果象牙般的礁石。我們艱難而愉悅跋涉在甜香的潮水中。
油角是幾千年來南方過年做的甜點。在冬天昏暗、風雪欲來的下午邊炸邊吃有一種柔和的反差,一種明亮、金黃、漸漸高興起來的感覺。
我們兩個愉快地聊著以前在學校曾經的朋友,難忘的雪中球賽,周末喧鬧的聚會,校門口的多層美味披紮,林蔭道邊上的冰淇淋店。
我們倆都沒有提到說到小石城,楚女士,總統,和癌症藥。
洗碗的時候,關飛一直若有所思。關上水的時候,他突然問道:“你知道什麽是蝴蝶效應嗎?”
1963年,美國氣象學家羅倫茲在一篇學術論文中提出了蝴蝶效應理論: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雨林中的蝴蝶,隨機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北美中部平原的一場龍卷風。一個事件的偶然發生,由此引起一個連鎖反應,最終在遙遠、毫無關聯的地方發生極大的變故。
第二天,關飛去了西北部的一個小學校做了博士後。
兩年後我MBA畢業,換了工作,搬了幾次家,漸漸和關飛就失去了聯係。
後來的幾年裏,常有以前學校的朋友來紐約來玩。偶爾會說起關飛。奇怪的是每個人說的故事都是不一樣的。
有的說他一直在那個小學校做博士後,娶妻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
有的說他最後回了國,辦了公司,成了行業大鱷,最後被控做假藥,鋃鐺入獄。
有的說他變成一個鄉村郎中,救活很多絕症的晚期病人。
我有自己的關飛故事。
在一個遙遠的城市,他開了一個餃子樓。
車水馬龍,顧客盈門。二樓的窗口裏,站著三頭身的關飛,默默地看著窗外的繁華和虛空,丹鳳眼微咪,臥蠶眉輕皺,帶著永遠的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