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膀(上)
我常常夢見蹄膀。
巨大的青色海碗,一根象牙色的骨頭悄然伸出,下方兜連著圓潤飽滿的蹄膀。淳厚、絳紅的肉皮緩緩波動起伏,些微透明的表麵包裹濃厚醬汁浸醸的腱肉。隱露著微帶弧形的飽滿截麵。柔和的光亮中,精肥相間,熱汽冉冉。一觸即分,但又筋肉相連,酥爛嫩滑,濃香四溢……
夢中的我饞涎欲滴,正要大快朵頤,但每次都在那一瞬間醒來。
小時大年初二,傳統上是宴請親友的一天。
我爸親自下廚,做一隻冰糖紅燒蹄膀。大鍋裏放上清水,大火開啟。一隻新鮮的大蹄膀放入煮滾兩分鍾後撈出、洗淨。
在巷子和弟弟一起吃著零食、放著鞭炮的我被召回,給一個鑷子。在窗外同伴們的喧鬧和鞭炮聲的強烈幹擾下,我坐在小板凳上耐心地把蹄膀上剩餘的毛細細拔去。
在我放下鑷子,飛奔出屋子的同時,幹淨的蹄膀再次沒入清水中。四十分鍾後撈出、晾幹。邊上的油鍋起火燒熱,蹄膀的肉皮在素油中輕輕翻轉,炸得微微金黃,發脆起孔……刺啦一聲,表麵炸透的蹄膀一下浸入冷水中,脆燙的肉皮猛然收縮,起皺。十分鍾後起出。炸剩的熱油裏加入兩大塊晶瑩的冰糖。小火焙燒中輕輕攪拌,冰糖漸漸融化,慢慢變成深色醬紅的糖色。
家裏有個大砂鍋,沉重細密,內壁釉光鋥亮。將冷卻的蹄膀放入中央,澆上糖色。加入八角,桂皮,薑蔥,料酒,老抽,生抽。我爸會放些紅粬米,讓蹄膀表麵的紅色更加深亮,並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酒味。浸泡在各種深沉而芬芳調料中的蹄膀漸漸散發出獨特而熟悉的香味。
當冬日暮色緩緩降落,家庭宴會氣氛漸漸高漲,豐腴的蹄膀已燉煮至酥爛。開大火,將醬汁收至濃厚。
我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將沉重的砂鍋端出,進入客人們凝聚的視線:我爸的每年冰糖蹄膀已經變成了傳奇。
砂鍋掀開,用桂皮八角和一千多年的中國飲食文化的結晶燉好的香味蒸騰起來,彌漫了整個房間。眾客人叫一聲好,笑語晏晏,連聲稱讚,下箸如雨。
等我從廚房裏盛出一碗白飯,想象著我最喜歡的醬紅帶皮蹄膀肉覆蓋在白米飯上的美好畫麵,突然看到大砂鍋竟然已經空空如也。最小的表弟抱著那根大骨頭在津津有味地啃……
沒什麽。我安慰自己:明天還有機會。
少時居住的城市全國各地移民雲集。
因為人之間的距離緊密,不知不覺形成一些精細而複雜的一定之規,無從考證,沒有記載、但每人都知道的古怪而神秘約定俗成。它們沒有記錄,不用傳授,但一旦觸犯,眾人皆側目不屑。
表現在吃上麵尤為突出:各種食材的心照不宣的嚴格搭配。比如做芋艿必須放蔥,毛豆隻能炒鹹菜,絲瓜隻能做蛋湯,吃油條要沾醬油……這些吃食規定的頂端就是蹄膀了:蹄膀上桌,撤骨分塊後每人隻能吃一塊!
一桌的眼睛都盯著盤子裏剩下的最後一塊。
最後一個饞得不行或臉皮厚實的人伸出筷子。但你不能輕易隨便夾起就吃,而是要伴隨著喃喃的心虛和尷尬的自嘲給在座的各位作為買路錢。
成人後的我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去研究這些有趣社會現象。最後的結論,如果用嚴格的學術語言描述就是:
這一切就是特麽不讓你很爽地吃!
初三,頭天沒有吃到蹄膀的弟弟和我去參加婚禮。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