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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
爸媽叫他三叔。但我不記得叫過他一次。
他是個沉默的男子。黝黑的臉龐布滿深刻的皺紋,幾近全白的短發,行動輕微謹慎,臉上總是帶著小心而謙卑的笑容,就是對我們小孩也是這樣。
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是多年呆在監獄和勞改農場養成的習慣。
小時的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但從他的穿著和鞋子應該是沉重而肮髒的體力活。到我們家來一般在下班的黃昏時分,或是周末的午飯前。他總會帶來一個菜,盛在碗裏或裝在鋁飯盒中,一路小心翼翼地從城市的另一邊端到我們家。
每次飯盒打開,總是有各種強烈的味道漫出:濃鬱的黃酒,酸臭的糟鹵,或是強烈的黴味。近前看時,裏麵是各種怪異的顏色和形狀,渾濁晦澀,漆黑難辨,或長滿白綠長毛,讓我想起正在著迷閱讀的《西遊記》,裏麵被收服在寶物裏的妖怪,隨時要奪命而出。
奶奶把他帶來的東西做成一個菜。他坐下和我們一起吃飯。飯間很少說話,總是低頭默默地吃。偶爾會評點哪個菜做得不錯,奶奶就會有點受寵若驚地推辭讚揚。他飯吃的不多,菜吃的更慢。每一筷子菜都要細嚼慢咽很久,像在研究什麽深奧的學問。
我和弟弟都不喜歡他帶來的臭烘烘的食物,盡管奶奶說他做的是最好的紹興糟黴菜肴。
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爸媽說起三叔家裏曾經是紹興有名的望族。他是從小錦衣玉食的三公子。時勢變故後隻身來到這個城市,在一個公司裏做會計。他從來沒有成家,一生唯一癡迷的是吃,為之花去每月所有的微薄工資。
他帶來最多的一個菜是黴千張。
打開飯盒,黴臭氣味頃刻湧出。比我練大字的黃糙紙略厚的豆製品摞成一疊,上麵長滿一層白色毫毛,像我剛開封的羊毫毛筆。
奶奶仔細洗去白毛,切成小塊方形放在鍋裏隔水蒸熟,有時家裏有過年剩下的火腿,切成薄如蟬翼,一片片覆蓋在方丁上。
比較驚心動魄的是把黴千張的單片細致地卷成蛋卷形狀。油鍋燒旺,依次入油炸成焦黃。家裏頓時充滿了惡臭和濃香混合的奇異味道。
他是個饞佬鬼投胎啊。奶奶用家鄉話歎道。
在曾經的困苦年代,能吃飽飯已不容易,更不敢奢想好吃之物。好吃成癮的三叔利用會計職務的方便,用貪汙的錢依舊買各種喜歡吃的東西。事情敗露後,他鋃鐺入獄,被送往西北邊遠勞動教養。出獄後回到這座城市,在一個工廠裏做最髒最苦的翻砂工,拿最低的工資。
昔日瀟灑倜儻的名門三少爺曆盡世事變幻和苦難。頭發已花白,人已見蒼老,在城市的一角卑微而無聲地苟活。當一個人的人生已是一無希望,生命已細微至無物時,他卻用他的天賦和超越常人的味覺營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微小天堂。
他開始自己做菜。
極其便宜的材料:落季的菜蔬、陳年的黃豆、菜場扔掉的臭魚爛蝦。
雪裏蕻去除爛葉,洗淨排列,加鹽和大料,壓上一塊青石。春去秋來,不同醃製時間的蔬菜由青翠慢慢變成琥珀色。
冬瓜去爛後切方,燜軟後放入陶罐,加入鹽和臭鹵。密封半月後取出,加一點香油和醋,變成美味的臭冬瓜。
小魚微煎後醃製在糟汁裏,是黃酒美妙的佐食小菜。
借來小磨,將浸泡後的黃豆磨成豆漿;用文火燒熱,鹽鹵打花;傾在粗布上擠出水分,做成千張百葉。間隔的葉片間鋪上幹淨稻草,壓一石板。五天後做成著名的黴千張。
蒸熟的黴千張聞著黴臭,但入口卻清淡柔糯,舌尖碰觸處有一種似通電微微發麻感覺。細細咀嚼中有一種夏天暴雨中大地蒸騰的氣味。醇厚的質地和飄渺的鮮味對仗和纏繞,成熟而清新,瞬間和綿長。
油炸的黴千張卻是另一種完全不同味道和感覺。出油鍋後色澤焦灼金黃,加一點青色辣醬。外脆裏嫩,辣辛鮮香。一口咬入,像烏篷小舟沉浮在陽光下的江南水巷,在飽滿的金黃和柔軟的淺綠之間滑行。
三叔漸漸來得少了,他生了癌。
每次來還是帶一個菜,但吃東西變得更慢了。但是不知為什麽話卻多了起來,常常一個人喃喃地說正在研究食療,吃各種奇怪的東西,要把癌細胞吃死。
那天晚上,他花了很長時間吃了很少的飯。他戀戀不舍地喝完碗裏最後一口黃酒。沉默一會兒,笑眯眯地說:我這輩子真是不錯。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再吃了。
一個月後,三叔去世了。
長大成人後,我旅行每到一處,一定會嚐嚐當地的特色,各種從來沒有吃過的食物。總是有很多奇異,很多新鮮,很多體驗,很多驚喜。
我也吃過黴千張,吃時卻再也沒有那種通電的酥麻感覺,但是想起了我應該叫三叔公的那個男人。
不過文章寫得好,要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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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鈍 發表評論於 2017-11-28 15:01:58
黴千張可能好吃,但是也可能致癌。你的三叔可能就是吃了過多的黴變食物後,致癌去世的。
黴千張、小衆美食的魅力更深於大衆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