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膀(下)
已經記不起婚者是家裏的朋友還是遠方親戚。站在飯店門口寒風中的新娘化著銀粉妝,讓我想起《西遊記》小人書裏銀角大王的彩繪版。新郎倒像是似曾相識,臉上的哀怨和興奮像每個成年男人的心理白描。
但弟弟和我的興趣不在喜結良緣、百年之好,而是在婚宴的最高潮:新人敘述他們認識和戀愛過程……
哈哈,當然不是嘍。是墨魚大烤,蝦子烏參、脆酥香鴨,還有就是真正的高潮:吃蹄膀!
在吃了六彩蝶,八冷盤,混扒乳鴿,水晶蝦仁,和一些豬肉做的菜後,她出現了。
服務員端著一隻比家裏還大的砂鍋娉娉婷婷走來。呯地放在桌上,嘩地掀開蓋。
哇!一個巨大的走油蹄膀。
走油蹄膀是紅燒蹄膀的一個美妙變幻。烹製過程和冰糖蹄膀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蹄膀第一次溫油炸過後,在熱油裏再炸一次,直到肉皮金黃焦脆,油香四溢。
麵前的走油蹄膀像一個豐滿的淑女,嫻靜地坐在碧綠的小青菜底座上。沉紅間綠,體態豐盈,麵如縐紗,上麵頑皮地沾有油亮焦粒,縫隙間隱露筋肉微連的精肥相錯、醬汁浸潤的蹄膀肉。桌麵上頓時焦軟橫躺,酥香彌漫。
桌上一片安靜,每個人都看著蹄膀,但沒有人動筷子。隻留下那個大蹄膀在桌子中央冉冉地冒著熱氣……
太奇怪了!我像個蹲在起跑線上的百米運動員,踮著腳尖,等著遲遲不響的發令槍。
婚禮上的蹄膀是隻是看的,不是吃的!
這是這個城市另一個奇怪的約定俗成。你要是膽敢將筷子插入那顫動誘人的豐潤肉皮,輕易地分開那香氣四溢的肥瘦酥嫩,你當時倒是爽了,但是多年後的閑談中,你的名字還會被已子孫繞膝的新郎新娘提起:噢,就是那個婚禮上吃了我們蹄膀的奇葩啊。
我舉著筷子,看著麵前熱汽騰揚的美味,思想在劇烈的鬥爭。邊上不認識的成人賓客向我遞來慫恿鼓勵的熱切目光。
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麽把這個道德重擔壓在我一個小孩子身上?!我悲憤地想道。
在任性和社會道德的選擇之間,在饞嘴和民族責任的抉摘時刻,作為一個從小受過良好家庭教育,日後成為社會棟梁的我當然知道什麽是正確的抉擇。我深吸了口氣,毅然伸出筷子,插向蹄膀……
就在我的筷子將要碰到那欲滴醬汁下的寶石般深紅的一刹那,我眼睛一花,蹄膀不見了!
我慢慢抬起頭,看到兩個健壯的中年女子,正把每一個桌子上的蹄膀依次倒入一個巨大的鋼鍋裏,給新娘新郎帶回家。
看著邊上饞涎欲滴地盯著緩緩離去蹄膀的弟弟,我心裏升起一種悲愴和壯烈:我就特麽不信吃不到蹄膀在這個春節裏!
江南多竹。
春天雨後,漫山遍野是鮮嫩的竹筍。去殼後的竹筍青白細嫩,一切為二,加入粗鹽微醃。入水稍煮取出,放置平底簸箕中,豔陽下晾曬數日,遂成為新鮮美味的江南食材:筍幹。
初四是去爸爸同事嚴伯伯家。嚴伯伯是個烹調高手,他的一個拿手家常菜:棒棒肉,我們以後再說。但他的烹調的最佳作品是筍絲富貴蹄膀。
外皮煎炸好的蹄膀放入作料燜煮,同時加入泡開的春筍幹。出鍋後的筍絲蹄膀是蹄膀中的皇後。不是說身材,而是春筍的清香和鮮味浸潤入甜美的肉裏,在醇厚豐滿中有縷縷春日田野的清風拂來;而被蹄膀濃汁覆蓋的春筍帶著鮮美的肉味,變得滑嫩鮮腴。
蹄膀上桌。因為在家吃,也沒別的客人,弟弟和我這次並不著急。整整衣服,坐坐穩當,頓頓筷子,準備開始吃。
這時,坐在邊上的我媽突然開口:“唉,這兩天盡吃蹄膀了。這個蹄膀做得這麽漂亮,就不要讓小孩子劃拉兩口給糟蹋了。”
什麽!?弟弟和我簡直不能相信我們的耳朵!那一刻,我們突然懷疑我媽是不是我們的親媽。
不要!把蹄膀留下!我們心裏無聲地呐喊著:對!留下蹄膀。再給我們上點鎮江香醋沾著吃。
屋子裏的大人們有一種微妙的沉默和遲疑。
我們把絕望求救的目光投向坐在對麵的爸爸。
爸爸向我們點了點頭,很明顯是完全懂得我們此刻的心情。他微笑地開了口:“嗯,是有點膩。今天最好就吃點清粥小菜。蹄膀就端下去吧。”
很多年以後,在一個遙遠城市的深夜中,我在吃蹄膀的噩夢中再次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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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材
蹄膀, 冰糖, 生薑,香葉,老抽,生抽,料酒,鹽,紅曲米
做法
1. 大鍋水燒開,入蹄膀焯水,兩分鍾後取出
2. 去毛洗淨,再放入清水鍋中煮四十分鍾撈出。冷卻晾幹
3. 油鍋溫熱後,入蹄膀(皮朝下),中火炸至外皮發脆起孔
4. 沙鍋中鋪上薑片,蔥段。放入蹄膀
5. 依次放入老抽,生抽,料酒,香葉,冰糖,紅曲米
6. 倒入蹄膀一半高的開水。大火煮開,轉中低火。燉兩個小時,蹄膀酥爛
7. 大火收汁
(照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