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林簡全身緊繃地坐在位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能感到粗糙的布質口袋摩擦著臉上的皮膚。她閉著眼睛,把所有感知放在身體和耳朵上。從身體因為向心力的傾斜和輪胎發出輕微的吱吱聲,她感覺車在彎道上行駛。車轉了幾個圈,開出了機場,飛機起飛、降落的聲音漸漸遠去。車速變快而平穩。似乎上了高速公路。相當上的一段時間後(可能半個小時),車速放慢,似乎進入了的市區。可以聽到偶爾喇叭聲和車子的急刹車聲。然後車子的輪胎下麵發出空洞而有節奏的聲音。
我們正開過一座橋。林簡想到。
過了橋以後,周圍的車輛明顯稀少了。車輛開了大約10分鍾。拐了幾個彎,停了下來。
林簡感到麵前突然一亮,眼前的頭套被摘掉。她看見一個巨大的光頭,下麵是一張凶狠的臉,一個綠色的軍大衣緊裹的肌肉發達的身體。巨人沒有說話,打開車門。
林簡跳下車,環視周圍:雪依舊在下,雪花輕盈地漂浮在清冷的空氣中。這是一個廢棄的廠區。兩邊是褐色磚砌成的巨大的廠房。樓房表麵已經褪色、剝落。大多窗戶蒙塵的玻璃支離破碎,一片蕭肅衰敗的景象。但成排的巨大廠房一字排開,依舊可以著到當年的氣勢和繁忙。
林簡走在中間,左邊是長發青年,右邊是那個巨人。走過一個兩個樓之間天橋的陰影後,長發青年示意右拐。
三人走進一個門洞,進入一個廠房。昏暗高大的空間裏排著各種鏽蝕的廢舊機器。長發青年停下,按了一個按鈕,上方發出一陣機器的轟鳴聲。一個巨型鐵籠子緩緩地下降到他們麵前停下。巨人把門垂直拉開,裏麵是一個貨運電梯。
電梯在三樓停下。一個臉上帶著一條刀疤的中年人站在門口。他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和風衣,衣服上有深深的皺褶和斑駁的泥點。他向林簡伸出右手,刀疤扭曲,臉上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歡迎您來到東京,林女士!”他用中文說道,聲音低沉而威嚴。林簡和他握手。
“因為我們的一些特殊情況,我們不得不采用一些措施保護自己,同時也保護您……”
“我明白,添麻煩了。”林簡回答道。
“這邊請。”中年人沒有再解釋,帶著林簡往前走去。前方是一麵有一堵由各種廢舊箱子堆成的牆。牆的上方是一排鐵窗,布滿了蜘蛛網和灰塵。
“……你要找的兩個人我們都找到了。內田博士戰後被盟軍軍事法庭判處30年徒刑,七年前在監獄中死亡。另外一個是他當時的副手渡邊雄介……”
兩人走到走廊的盡頭,往右拐。林簡猛然停住腳步,看著麵前的景象。
前方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高大而空曠。中央是一排巨大的柱子。右麵是一排鋼窗,幾乎所有的玻璃都已經碎裂和空洞。頭頂上方是已經鏽蝕斑斑的空中吊車的鋼軌,四周牆壁的每一寸都布滿古怪猙獰的黑色塗鴉……
光從窗戶破洞照進來。在空曠的水泥地板中間有一個木頭凳子,凳子上坐著一個人。
“就在這裏。” 中年人說道。
林簡一步一步向那個人走去。
這是一個老人。幾乎全白的頭發和胡子連成氈片。肮髒的臉上布滿了凍傷的痕跡。身上穿著已經分不出顏色的大衣,裏麵混亂地包裹著各種衣服。腳下是一雙陳舊的軍用皮靴。前麵已經開線,露出墨黑的襪子。他慢慢抬起頭來,審視著走進他的人群,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
林簡邊上巨人伸出胳膊,阻止林簡靠渡邊太近。
“你可以用英文,我可以翻譯,但他會說中文。”中年人說道。
林簡吸了一口氣,用中文問道:“渡邊雄介先生嗎? ”
渡邊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他目光的焦點落在很遠的地方。林簡提聲重複了問題。他像突然驚醒,驚恐的眼睛看著林簡,點了點頭。
“在戰爭期間,你是內田博士的副手,是嗎? ”林簡問道。
渡邊沉默。
“回答!”中年人厲聲命令道。渡邊渾身一抖。
“是的……”他低著頭輕聲說道。然後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乞憐的表情:“但我已經為這個坐了20年牢了。我懺悔我在戰爭時對中國人所做的一切。我真心懺悔...”
“你還記得北京人頭蓋骨嗎? ”林簡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林簡注意到渡邊暗淡眼神突然變了,就像黑夜中有一道閃電劃過。他低下頭,看著他的膝蓋,沒有做聲。
“北京人頭蓋骨。”中年人的聲音響起:“你還記得嗎?”
渡邊花白的頭動了一下,慢慢抬起來。他的眼睛看著林簡。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
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林簡,:痛苦,憎恨,後悔,怨毒……有一個什麽東西在他的眼神裏,如鬼火一般。火苗慢慢變大,開始蔓延開來,像原野中開始燃燒的野火。
但他的聲音卻是低沉而清晰:“那些頭蓋骨都是假的。”
樓麵上突然變得很安靜。
“胡說! ”中年人斥責道。
“我沒有胡說!”渡邊突然大聲說道。他的眼裏閃著瘋狂的光芒:“那些頭蓋骨都是假的。什麽五十萬年前的猿人頭蓋骨,都是騙局,全都是有人偽造的……”他的嘶叫淹沒地自己急劇的咳嗽聲中。
他的聲音充滿了空曠的空間,然後慢慢墜落。
中年人轉過臉來看著林簡。林簡凝視著渡邊,一動不動。渡邊突然停止咳嗽,像突然失去全身的力氣,委頓地坐在椅子上。
“你怎麽確認那些都是假的呢?”林簡問道。
“是內田君和東京大學做的最後鑒定……”渡邊回答道,眼睛直視林簡。
看著渡邊蒼老、肮髒的臉,林簡不能確認他是不是說的是真話。她一時不知道再問什麽。
“還有什麽嗎?”中年人轉過頭來問林簡。
林簡搖搖頭。不知為什麽,此時她內心深處有個什麽東西讓她覺得深深的不安和恐懼,但她卻一時不知道那是什麽。
“好吧……我們走。”中年人回身囑咐巨人:“我們走後,把他送回去。”
中年人領著林簡向電梯走去:“抱歉沒能問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林簡沒有回答,眼睛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飄雪,腦子飛快地思索:是我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嗎?
中年人打開電梯門,示意林簡進入。林簡沒有動,依舊看著窗外,不斷地問自己。那是什麽呢?
從窗外可以看到那輛馬自達麵包車停在飄落的雪中。麵包車黑色的窗上積起白色的雪……林簡的目光停在漆黑的玻璃上。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想起奧森,想起了母親,少女時代穿著連衣裙的母親,想起40多年那個春光明媚的北京上午……那個隱藏在黑色車窗後麵的墨鏡和滿是疤痕的臉……
“等一下!”林簡快步走回車間。中年人緊跟在她的後麵。
渡邊目光驚恐而遊移地看著再次向他走來的林簡。
“當時你們一共有三個人 。內田博士,你,還有另外一個人。”林簡問道:“誰是那個第三個人? ”
林簡看到渡邊的眼裏有一絲恐懼,像一隻黑羽的鳥掠過。他低下頭沒有說話。
林簡溫和地說:“我們沒有想傷害你,隻是想知道當時的一些情況。”
“我記不起來了……”渡邊垂著著頭,低聲說道。
中年人大聲說道:“回答問題! ”
渡邊抬起頭來,怯懦地說道:“時間太久了,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渡邊不斷抖動的手上。他向巨人示意。
渡邊抬起頭來,目光恐懼地看著慢慢走近的巨人。巨人在渡邊的麵前停下,右手伸入懷中。渡邊的眼裏的恐懼更深了,全身顫抖。
巨人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渡邊驚奇而恐懼地看著巨人遞在他麵前的酒瓶。然後轉頭看了看中年人。中年向他做了一個喝的動作。渡邊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酒瓶。他呼吸急促,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有打開瓶蓋。
渡邊嘴對著酒瓶貪婪地地喝著。酒從他嘴角溢出,流到他的脖子裏衣服上,但他似乎沒有一點知覺。他一口氣喝了半瓶,長滿凍瘡的臉上出現兩塊奇怪的紅暈。他放下酒瓶,滿意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手中酒瓶突然破裂。
渡邊遲緩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不可思議地看著一塊紅色正慢慢滲開。
我猜又是無臉人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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