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七歲的小林簡踮著腳從窗戶看出去。
窗戶很高,她隻能看見烏雲密布的天空和密集的雨絲。她把腳踮得更高一些,她勉強能看見下方的巷子。雨中的巷子空無一人。
慢慢暗下來的天空和眼前漸漸模糊的畫麵暗示著敵意和危險。她再次感到一種熟悉的孤單和恐懼開始從四周向她包裹過來。站在漸漸濃厚的黑暗中,隻有她孤身一人。
她再次吃力地踮起腳尖,向巷口看去,依舊沒有人。
屋子裏更黑了。外麵的路燈突然亮了。
她走到廚房,把一個高腳凳慢慢移到了窗前。她爬上不是很穩的椅子。凳子很高,她的大半個身子在窗戶上方,她小心地扶著窗框,看著窗外。
雨下得更大了,巷子口依舊沒有人出現,隻有昏暗路燈光下密集的雨柱。燈光像黑暗中野獸陰沉而饑餓的目光,悄悄從窗戶移入黑暗的房間,爬過她的身上,留下黃色的痕跡。。。
突然天邊一個巨大的閃電,刺眼的白光瞬間照亮全屋。隨後是霹靂般雷聲,就像在她的頭上方炸響。她嚇得手一鬆,身體向後倒去。她本能地把身體前傾,試圖去抓窗框,椅子翻倒。窗框在她手背兩三寸的地方劃過,她的身體衝出窗口,向樓下掉去。
她第一個感覺是身下的水花濺開來,她的身體猛烈撞在水泥地上,右半身突然失去知覺。她一動不能動,躺在泥水裏,感到雨點打在她背上單薄的衣服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體的知覺慢慢恢複,一個尖銳疼痛從她的臉上傳來,溫潤的液體在冰涼的雨水中從臉上流過。她緩緩地從身體下方抽出手,摸在臉上。在昏暗的路燈下,她看到手心裏黑乎乎的一片。
這時她聽到一個壓抑的尖叫,她慢慢轉過臉去,看到樓下鄰居的玻璃門。玻璃的另一邊一個穿著睡衣的胖女人驚恐的眼睛,張著的嘴裏和裏麵巨大的牙齒。。。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她的記憶裏是一大團渾屯和模糊:
救護車和警車的呼嘯,閃爍的燈。。。
藍警服和白大褂在她麵前奔跑、晃動。一雙有力的手抱起她,放在擔架上,向閃爍的燈光走去。。。
在她跳動的視線裏,在車輛和人群的縫隙中,她看到母親。她滿臉詫異、拎著旅行包,被警察攔住。母親猛力推開警察。。。
警察把失去理智的母親按在地上。。。
躺在救護車裏,她突然看見帶著手銬、披散著頭發的母親向她跑來,後麵追著兩個警察。。。
巨大雪花從天上飄下來。
穿著整齊的她越過身邊碩大的社會工作者身體,向車的後窗看去。
母親一個人站在大雪中。雪花落在她開始花白的頭上、憔悴的臉上。她身體慢慢變小,站在寒風中看著她的車開遠。。。
“林簡,”社會工作者在邊上叫她:“我們說說你要去的寄養家庭吧。。。”。
她沒有說話,沉默地轉過臉來,看著窗玻璃裏麵的自己,她的小臉上有一個新的、閃亮的傷疤。
林簡看著窄小的黑色窗玻璃中反映著的自己的臉,臉頰上的那個小小的傷疤疊印著母親惶恐、無助的眼睛,在漫天飄落的雪花中空洞地看著她,漸漸遠離。。。
“香檳?夫人。”一個聲音響起。
林簡轉過身來,一個穿著藍製服的乘務員站在她身邊。
林簡想了一下:“蘇打水,謝謝。”
最後一張紙是所有的殘片中最大的一張。上麵的字體大而深,有幾處都戳破信紙。
林簡讀了幾行以後才發現這是她母親寫的在日本追尋一條線索的過程。
她耳邊突然響起凱特琳娜的話:“。。。本來我準備根據她的經曆寫一本小說的。但是她那次在日本的發生的事情讓我打消的這個念頭。。。”
林簡讀著這薄薄的一頁紙,她開始感到脊背陣陣發冷,手心滿是冷汗。
她顫抖的手拿起乘務員端來的水,一口氣喝下。
她用了很大的毅力強迫自己看完餘下的文字,然後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她感到一隻巨大、多毛的大手在攪動她的五髒六腑。她感到惡心、害怕、憤怒。。。
她突然解開安全帶,衝進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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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默靠坐在候機室的沙發上,漠然地看著窗外鉛灰天空下飄著雪花的機場。他嘴裏銜著的煙帶著長長的煙灰,隨著他呼吸一起一伏,隨時可能掉下。他右手拿著放在扶手上的一個玻璃杯,杯子裏還有小半杯烈性伏特加。
他眼角的視線看見一雙黑色、鋥亮的皮靴在他麵前站住,他緩緩抬起頭來。煙灰掉在他皮夾克的胸前,他伸出手馬虎地撣了一下,沒有改變坐姿。
“你們沒有必要來送我。。。”他嘴裏含著煙說道。
奧地利警察中尉和他的手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們完全可以坐在帶地毯的辦公室裏,不弄髒你們的皮鞋。”
中尉沒有說話,看著漢默。
漢默一仰頭,喝光了杯子裏的殘酒。隨手把煙頭扔在裏麵,煙頭發出茲地一聲。他抬手看了看表:“再過40分鍾,我就上飛機回肮髒的紐約。你們就不必看著我上飛機了。。。走吧。”
中尉看著漢默疲乏、被酒精染紅的臉,轉過身和手下離開。
走了兩步,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知道誰是索菲。布朗嗎?”他問道。
索菲。布朗?漢默被酒精粘滯的腦子緩慢地轉動:誰是索菲。布朗?
“不認識。怎麽了。。。?”他從口袋裏拿出另一支煙,點上。
“再見了,特警漢默。” 中尉和手下轉身離開。
漢默吸了一口煙,用手背擦了擦鼻子,重新轉頭看著窗外。
喇叭響起,宣布由維也納開往紐約的飛機開始登機。漢默站起身來,在邊上的煙灰缸裏撳滅了煙。這時,他記憶深處有個鈴聲短促地響了一下。
空曠的候機室裏,一個穿著舊皮夾克的粗壯男子奔跑著追上了前方兩個奧地利警察。
“布朗是林簡護照上的名字。。。”漢默氣喘籲籲地說道:“她怎麽了?!”
中尉看著漢默急切的臉,慢條斯理地說:“根據我們查到的記錄,她10個小時前登上了去紐約的飛機。。。”
“什麽?!” 一瞬間漢默不知道是驚還是喜。
“她的飛機還有半個小時。。。” 中尉抬手看了看表:“28分鍾就在肯尼迪機場降落了。”
漢默看著中尉沒有表情的臉。突然大罵一聲,向電話亭跑去。
中尉和手下交換一個戲謔的笑容。
“到底誰是好警察,啊?!特警漢默!”中尉對著漢默的背影喊道。
“馬上去機場!”漢默對著話筒咆哮道:“在入境口逮捕索菲。布朗。。。就是林簡!不要讓她和任何人接觸,等我回來。我十個小時後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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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淒厲的抽水聲帶走她的嘔吐物。
林簡打開水,漱口洗臉。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這是一張陌生的臉,臉上帶著舊的傷疤、新的燒傷,和燈下閃閃發亮的黑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