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狹窄的車裏,林簡看到前方車窗外的公路和車輛瞬間消失。然後是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斷裂聲。她胸口的保險帶猛然抽緊,白色的安全氣囊在麵前爆開,車裏頓時充滿煙霧和燃燒、焦臭的味道。
身體突然失重,林簡本能地地伸出手擋在卡特琳娜胸前。車帶著林簡和卡特琳娜衝向河中。
“轟”的一聲,跑車和水麵巨大的撞擊力讓林簡和凱特琳娜衝向車頭,但馬上被保險帶緊緊勒住。河水一下從破碎的後窗灌入車裏。刺骨寒冷的河水漫過林簡和凱特琳娜的腰部。跑車靠著車裏還沒有排出的空氣浮在河麵,向下遊飄去。
林簡伸手摸到保險帶的扣子,打開。她爬到凱特琳娜身邊,緊緊地抱住她。凱特琳娜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林簡。血從她脖子上的槍傷湧出,染紅了車裏的水。
林簡撕開凱特琳娜的圍巾,飛快地包紮在她的傷口上,但不能阻止流出的鮮血。林簡鬆開凱特琳娜,試圖打開車門。但在水的壓力下,車門一動不動。林簡轉頭四顧。轉過身來,用力猛踢前方的擋風玻璃。擋風玻璃裂成無數小塊。林簡再用力,踢開玻璃。更多的水湧了進來。
林簡摸索地解開凱特琳娜的保險帶,試圖抱著她從前窗出去。但車裏太小,她不能搬動慢慢喪失知覺的凱特琳娜。更多的水湧入車裏,車開始緩緩下沉。。。
水開始漫過林簡和凱特琳娜的頭。林簡再次放開凱特琳娜。她把頭伸到車頂,在水和車頂的最後縫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把頭埋入水中。她兩腿一蹬,從擋風玻璃出遊出車去。
車開始向河裏下沉。
林簡在刺骨冰冷、渾濁的水中轉過身子,轉到駕駛座門邊上,試圖從外麵打開門。但是門依然紋絲不動。窗玻璃的另一麵,凱特琳娜失神的眼睛看著林簡,她周圍水的紅色變得越來越濃。
林簡把腳蹬在漸漸下沉的車身上,拚命拉著門,門依然不動。她抬頭:凱特琳娜已經從窗口消失了。
氣泡從從林簡的鼻子和嘴冒出。她瘋狂地拉門、踹門。
突然,林簡看到凱特琳娜的手在玻璃後的血水中出現。
凱特琳娜的手顫抖著靠近玻璃,似乎在上麵寫著什麽。。。
林簡湊近玻璃。看到凱特琳娜的手在窗玻璃上寫了一個豎道,然後是數字“20”,再是一個歪斜的“5”,然後她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車裏的最後一點空氣被水壓出,跑車帶著凱特琳娜向河的深處沉去。
林簡拉著車門,隨著車下沉。車下沉得越來越快。林簡不得不放開手,她在冰冷的水中無聲地哭泣,絕望地看著車緩緩地消失在下方的黑暗中。。。
林簡的身體被冰冷的河水包圍著。她突然發現自己漂浮在一個黑暗的世界裏。一種熟悉的恐懼從她的內心深處升起,迅速地在她的身體裏擴散。她感到水越來越冰,最後變得徹寒刺骨。她感到她的皮膚、肌肉、血管開始哢哢地結冰,她的身體一截一截被冰凍。眼前有巨大的雪花飄下來。。。
紛紛下落的巨大雪花中,她看到少年的自己拖著自己破碎、被玷汙的身體從汙穢和泥雪中慢慢爬開,身後是一個痙攣顫抖、烏黑肮髒的爪子,試圖攫住她的身體。。。
林簡閉上眼睛,全身僵硬,緩緩地無邊的黑暗深處中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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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特琳娜。施耐德已死於車禍。”
盡管是國際長途,“使者”可以清楚地聽到無臉者不帶感情的聲音。短暫地沉默後,“使者”問道:“林簡?”
對方沉默了幾秒鍾,依舊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她在同一輛車裏。。。”
“使者”沉默。他拿電話的手突然無力地垂了下來。他看著麵前白色的牆壁,很久。然後舉起電話。
“你百分之一百肯定嗎?”他問道。
“當然我沒有看到她,但是。。。”無臉者的聲音裏麵有些遲疑。
“使者” 打斷了他的話:“等你百分之一百確定後再給我打電話!”
他掛斷了電話。
“使者”獨自沉默地坐在房間裏。不知什麽時候周圍已經完全黑暗。他垂下頭,把臉埋兩隻手裏。他突然感到一種不可表述的疲憊和空虛,像冬天寒風中荒涼、空無一人的海灘,地平線盡頭慢慢湧來悲哀和痛苦的海潮。。。
有人輕輕地敲門。
“使者”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房間裏的空氣潮濕、清冷。
“來了。”他答應道。門口的腳步聲走遠。
他緩緩站起身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他走到在門前,慢慢昂起頭,推開門。
金色的光線像明亮的陽光柔和地鋪灑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感到身體一點點把光亮吸收。沐浴在光明裏,他感到剛才在黑暗中失去的力量開始漸漸回到他的身體裏。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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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被籠罩在明亮溫暖的光芒中。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根羽毛、漂浮地地向前移動。她睜開眼睛,看到上方高大的穹頂,穹頂上有繁複的雲朵和飛翔的天使,在無比炫目的光芒中。。。
她看到了母親拉著她走在陽光下溫暖的海灘上;她看見在夕陽中年幼的她高興地跑向歸來的母親,她看見塞拉姆在花叢中奔跑歡笑的身影,她看見凱特琳娜的綠色眼睛溫和地注視著她。。。
這時她聽到了碩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一個巨大的黑影俯衝下來。黑暗遮蔽了所有的光明和溫暖,隻留下林靜秋僵硬的身體躺在冰冷的不鏽鋼桌麵上,流著血的凱特琳娜慢慢墜入黑暗的深處,赤著腳的小林簡獨自站在黑暗洞穴中央,寒冷、痛苦、孤獨、和劇烈的痛。。。
在河水深處的黑暗中,緩緩下沉的林簡突然睜開眼睛!
林簡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充滿了憤怒和憎恨:
我不能死!我找到殺害我母親和凱特琳娜的凶手!
“爸爸,你騙人!多瑙河不是藍的。”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在多瑙河的橋上對著她的父親嚷著。她父親沒有聽到她說什麽,注意地看著河對岸越來越多閃著燈的警車。幾個警察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橋欄的缺口往下看。。。刺耳的警笛聲,一輛救護車從已經被封的高速公路的車叢中七扭八拐向警車開來。
小女孩五歲的弟弟站在他姐姐邊上,眼睛盯著河裏的一個慢慢浮出水麵的東西。
那個黑色的東西開始向橋洞下的堤岸遊去。一雙手露出水麵,一把抓住堤岸上的一個樹根。
“爸爸,一個人,一個人。。。”男孩興奮叫道。
父親和他姐姐隨著男孩的手指看去:水麵上什麽都沒有。
“你又騙人了!”姐姐責備弟弟。弟弟委屈地申辯。
站在橋洞裏,林簡摘下肩上的包,放在地上。她脫下套頭衫,用力擰幹,用它擦幹頭發。一陣寒風吹來,林簡打了個寒戰。她把濕衣服穿回在身上。
她打開包,檢查裏麵的東西:照片,鑰匙、中國結都在。把東西小心地放回包裏。她最後看了一眼看著對麵的警車上閃爍的警燈,快步走出橋洞,走上橋麵。
汽車在已經封鎖的橋麵上排著長隊。出租車的司機們不耐煩地按著喇叭。林簡走到停在最後的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坐在後座上。
土耳其司機高興地從後望鏡看著從天而降的顧客,用生硬地奧地利語問道:“去哪裏?夫人。”
“先轉彎,離開這裏。”
“是的,夫人。”司機馬上改成同樣生硬的英語。他高興地往後略退,後麵響起一片抗議的喇叭聲。然後拚命打把,把車開到對麵車道上,又是一陣喇叭聲。
司機從後望鏡看著正在遠離的橋麵:”聽說是有人把車從橋上開到了河裏。我的天哪,這麽冷的天。。。夫人,你去哪裏?”
林簡說了一個地址。她脫下手上的表,遞給司機。
“這是一個很好的表,應該能付我的車錢。”
司機接過表,仔細看了看,放在耳朵邊聽了聽。然後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那個麵色蒼白、全身濕透的女子。他沉默地把表帶上了手腕,踩下油門。
“能把熱氣開足嗎?” 林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