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無臉者突然在一種異樣的感覺中醒來。
他睜開眼睛。從他躺著的卡車後座看去,窗戶外漆黑一片。他意識到:車停了。他飛快地轉過頭來:前方的駕駛座位是空的。
他伏下身體,右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背包還在。他的手指劃過裝實話試劑的盒子,把另一個較大的盒子輕輕拿出來,打開,手指觸摸到冰涼的金屬。他閉上眼睛。
40秒後,一把大口徑手槍拿在他的手裏。他壓上六連發的子彈,從座位後向前方看去。
在前方卡車的燈光下,在彌漫的塵土中,幾個士兵利用車體作掩護,側身或半蹲,手裏的步槍對著前方。在所有槍的瞄準線的盡頭,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軍官站著吉普車車門邊。
奧森不安地看著麵前的政府軍上尉用手電看著他的護照。然後把雪亮的手電照在他的臉上,他慍怒地用手擋著。
手電光滑到後座的索菲,索菲正視前方。兩手抱著懷裏的塞拉姆。
上尉熄了手電,轉過頭來對奧森說:“對不起,走吧。”
奧森接過護照:“謝謝!”
上尉轉身,向端槍瞄準的士兵做了個手勢。士兵收了槍,開始走回各自的車。
奧森鬆開刹車,吉普車緩緩地在卡車邊上開過。索菲看著車燈下慢慢掠過的士兵們黝黑、嚴肅的臉。吉普車馬上就要通過車隊,奧森踩下油門。。。
“停!”他聽到中尉在後麵叫道。
奧森的腳在油門和刹車之間猶豫了0.5秒鍾。他踩下了刹車。吉普車停在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邊上。
從他的車窗正好可以看見停在下方的吉普車,無臉者看見中尉快步走來,士兵們又把步槍端了起來。他把頭埋得低一點,打開了槍保險。
中尉走到吉普車邊,向裏麵的人問道:“你知道。。。他們說裂穀中的山上有叛軍用火箭筒襲擊過路車輛,是真的嗎?”
車裏一個男聲回答:“是的。。。晚上最好是關上燈開車。”
男人的英語帶了一個奇怪的口音。歐洲?紐約?。。。無臉者一時不能分辨。但這口音不知為什麽讓他感到不安。他悄悄地把頭上升,往下看去,但看不見車裏的人。
“謝謝!”中尉行了個禮。走回卡車。無臉者看到吉普車的窗口露出一截白色人種多毛的胳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手槍,但又鬆了下來,他看見有一個當地的黑人小女孩從後麵的窗口看著他。。。
碰地一聲,卡車車門打開,無臉者垂下手中的槍,靠在椅背上假寐。士兵上車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坐在駕駛座上,鬆開刹車,跟上前麵的車。
閉著眼睛,無臉者眼前閃著小女孩看他的臉。。。有什麽東西讓他感到不安,但他卻不知道是什麽。
六個小時後,他才意識到當時小女孩邊上應該還有個人。他這次要找的兩個人就在和他側身而過的吉普裏。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
奧森開著車,小心地避開路中的彈坑,繼續他的故事:“那段時間除了我,你外祖父、王言冰和所有和頭蓋骨接觸過的人,包括凱特,都被帶到日本憲兵隊審訊。我們從來沒有交談過在憲兵隊裏發生了什麽,但我談到這個話題時,人們躲閃、恐懼的目光中一直提醒我在那裏那個晚上看到的和聽到的。。。”
“那到底是什麽聲音?”索菲問道。
奧森沉默。
“你告訴他們任何事情嗎?”索菲改變了話題。
奧森搖搖頭:“我當時隻是一個18歲學徒,其實什麽都不知道。。。我不喜歡納粹,我不喜歡日本憲兵。我不願意把屬於中國的任何東西讓那些粗魯的日本人搶走,特別是用這種暴力手段。
路上的彈坑逐漸減少。奧森加快了車速。
“。。。41年的冬天到來了,德軍已經包圍列寧格勒幾個月了。11月26日,日本海軍艦隊離開本土,駛往夏威夷,戰爭的陰影同時覆蓋著歐洲和亞洲。研究所的資金開始用完,很多工作人員開始離開研究所。我和凱特也準備離開北京回國。。。這個時候你母親突然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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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1941年12月2日, 清晨
奧森把自行車停在大院的樹下,走進樓裏。
上班時間還早,樓裏空無一人。奧森沒有走進實驗室,拐了個彎,快步走向魏敦瑞辦公室。
凱特坐在緊閉的辦公室前,頭埋在一本書裏。
“嗨,早上好。。。”奧森著急地問:“有靜秋的消息嗎?”
凱特慢慢抬起頭來,她眼睛通紅,像是剛哭過,奧森的心往下一沉。
凱特搖搖頭:“林先生說哪裏都找過了,警察那裏也沒有任何線索。。。
兩人沉默地麵對麵。奧森看著腳下的地板。
“你說會不會。。。” 凱特突然說道,但有馬上停止。
房間裏再次靜默。奧森的耳邊不由自主地響起那個淒厲的慘叫。。。
他勉強地微笑:“不會的。。。我走了。。。”
奧森像逃跑似的轉身離開。
“等一下!”凱特叫住他,遞給他一張紙:“把這個帶給林先生,這是魏敦瑞先生剛從紐約拍來的電報。”
奧森輕輕地地推開實驗室的門,第一眼看到的是林清明的背影。林清明坐在試驗台前,正認真地用一個放大鏡看著一小片化石。
奧森走過去站在他邊上。林清明轉過頭來看了奧森一眼,把手中的樣品遞給他:“你看一下。”
奧森仔細在放大鏡裏看著那片小小的化石:“這是一塊動物的骨頭殘片,是古人類。。。?”
奧森抬起頭,看見林清明看著他,鼓勵他說下去。他漲紅了臉,搖搖頭。林清明指著化石一端:“你看,這是一個斷麵,如果我們沿著它的形狀延伸的話,它很有可能是一塊下頜骨的殘片。。。”
林清明一邊說,一邊在邊上的一張紙上畫著:“。。。你看它本身弧度的曲率較小,它的主人非常可能是個女性,在臼齒的位置上。。。”
奧森看著他崇敬的老師的側麵:林清明突然瘦了很多。他兩頰深陷,眼睛下方有濃重的陰影,隻有黑色的眼睛依舊閃閃發光。
“這是什麽?”他聽到林清明問道,指著他手上的紙。
“噢,這是魏敦瑞先生發來的電報,凱特讓我帶給你。”
林清明拆開電報讀著。這是一封不短的電報。林清明仔細地看了兩遍。小心地折好,放在襯衣口袋裏,站起身來:“我去一下王先生的辦公室。。。不要告訴任何人這封電報”。
三天後的12月5日是個大風日。
下午四點,奧森從麵前的顯微鏡抬起眼來,揉著疲倦的眼睛。從前方的玻璃窗可以看著室外的天色陰沉、肅殺。大風瘋魔般地舞動院子裏的那棵槐樹光禿的樹枝,卷起的風沙打在玻璃上劈啪作響。
狂風中,一個人匆匆走向研究所的大門。
林清明緩緩打開大門。一輛黃綠色的軍用卡車緩緩倒入院內。車門上的白字寫著英文:USMC(美國海軍陸戰隊)。車停下,兩個穿著美國海軍陸戰隊服的年輕士兵跳下車。從他們手臂上的紅黃牌子,奧森認出他們的軍銜:一個是少尉,一個是上士。
少尉走到林清明麵前敬了個軍禮。林清明和他握手。他們似乎認識對方,少尉對林清明的態度恭敬,但有些拘謹。兩人走進實驗大樓。上士等在車的邊上。
奧森的目光回到顯微鏡上。
“來幫一下忙。”林清明在實驗室門口招呼奧森。
奧森跟著林清明和少尉進入地下室。通過一個門,進入一個他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三人沉默地走在一條昏暗、漫長的走廊。林清明在快到走廊的盡頭前停下。從腰間摘下鑰匙圈。
奧森迷惑地看著林清明。他們麵前是一堵陳舊的牆,沒有任何門。
林清明把一把鑰匙插進牆的一個細縫裏,旋轉,一個暗門無聲地開了。
這是一個空曠的房間,沒有任何東西。房間的中央並排放著兩個結實的木頭箱子。
奧森和林清明,王言冰和少尉各抬著一個木箱從地下室出來。
“當心!”林清明在上樓梯時對奧森說道。
院子裏風依舊很大,天空開始飄起細碎的雪花。奧森在風中眯縫著眼睛,看見箱子上用英文寫著一個紐約的地址,下麵寫著“美國自然曆史博物館,魏敦瑞先生收”。
他們將箱子抬上卡車。林清明幫著兩個軍人仔細地用帆布帶子固定好箱子,跳下車子。
“什麽時候可以到秦皇島?”他問道。
“明天晚上,”少尉回答到:“後天就上了哈裏森號貨輪,三周後就到了紐約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林清明點頭,有些憂慮地看著軍人翻起卡車的後欄。
在零星飛舞的雪花中,卡車緩緩地開出大門。
12月的天五點就開始暗了。研究院門口的大街上都是從醫院下班的人們。
臉上包著圍巾,奧森吃力地在大風中頂風騎車。因為風實在太大,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風明顯小了,他鬆了口氣,把圍巾往下拉了拉。
小巷的盡頭是一個菜市場,擁擠著下班買菜回家的人們和大聲叫賣的菜農們。奧森小心、好奇地超過一個穿皮襖的人牽著的兩頭巨大的駱駝。
在兩頭駱駝中間的空隙間,他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東西。他放緩速度,仔細看去:前方有一個他熟悉的身影。
林清明瘦長的個子在其他的行人中間顯得醒目。他匆匆往前走著,不時往身後顧盼。奧森剛想叫他,但他的舉止上有什麽東西讓他喊聲停在喉嚨裏。
林清明走到一個街口停下。有一個帶著禮帽和圍巾的男子站在那裏。林清明和他快速地說了幾句話,把手裏的一個東西交給他,然後拐彎從一條小巷快步離開。
那個男子低頭把手中的紙條展開,快速看了一眼,放進口袋,然後迎著奧森的方向走來。
奧森下意識地拉起圍巾。
在他和那個男子交匯的時候,一陣狂風吹過,掀起了男子臉上的圍巾,露出黑色的墨鏡和一張滿是傷疤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