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亞的斯。亞貝巴機場。
無臉者走出空空的機艙,在舷梯的頂頭停住腳步。他閉上眼睛,讓非洲大陸的強烈太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他的鼻子抽動,在空中聞嗅,像一個老饕聞著即將享受的美味:這是一種槍炮的火藥、大地和人的肉體被烤焦的混合氣味。
氣味像白色、猛烈的純可卡因從他的鼻子裏吸入,他感到血管裏的血液一下達到沸點,閉著的眼睛前一片輝煌的金色: 槍林彈雨中的貝魯特城牆和格林納達首都通往總統府的筆直大道。。。
走下舷梯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動作有些異樣,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陽具勃起了。
從廁所出來,無臉者像狗一樣甩了甩濕淋淋的頭發,帶上太陽眼鏡,走向一排臨時搭起入境檢查桌子。等在短短的隊伍裏,他抬頭看著周圍站著的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後方的候機廳的一角已經崩塌,太陽光從天花板的缺口照進來,由灰塵勾畫出的光柱投射在遍地的瓦礫、散亂的行李、和斑斑血跡的地板,鮮明而靜謐。
無臉者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穿皮夾克,帶太陽眼鏡的健壯男子從邊上的綠色通道走向出口。男子邊走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熟練地彈出一根,叼在嘴裏,停下腳步,用一個昂貴的打火機點著。。。
“請問先生來埃塞俄比亞是商業還是旅遊?”海關官員的問話打斷了無臉者的觀察。
“商業。” 無臉者收回了目光。
官員抬眼看了無臉者一眼,無臉者露出一個微笑。
官員的目光轉到桌子上:打開的背包中幾個形狀各異的金屬零件和一個黑色的皮盒。
“這是公司機器的機械配件。。。” 無臉者補充道:“探礦用的。”
官員的手越過零件,拿起那個黑皮盒,打開:裏麵是一排針劑和兩個針筒。
“胰島素,”無臉者解釋道:“是我自己用的。。。糖尿病。”
官員沒有表情地在他的護照上敲了章。
無臉者接過護照,把桌子上他在45秒就可以裝配成一把大口徑手槍的零件和審訊用的實話試劑放回包裏。他抬頭看遠處的綠色通道,那個男子已經不在了。
背著背包,無臉者走出機場大門,來到滿目瘡痍的街上。
現在得想辦法找到去奧森考古營地的交通工具。他想道。
漢默跟著那個在綠色通道盡頭接他的埃塞俄比亞警官走進電視監控室。
和肯尼迪機場那個龐大的地下室相比,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隻有兩個人看著四個20寸的老式電視機。屋子裏散發著汗味和午飯留下的強烈氣味。
漢默皺著眉從口袋裏拿出煙和一張紙條。他把紙條遞給警官:“這是日期和航班。”
用煙頭點燃另一支煙,漢默看著兩個監控員手忙腳亂地翻出一盒錄像帶,塞進錄像機,快進。
“停!”漢默在屏幕上看到了和肯尼迪機場同樣裝束的女子:“慢放。”
屏幕上的女子走向海關窗口,和檢察官交談。。。然後畫麵一下消失,一片黑暗。
“怎麽回事?!”漢默慍怒的問道。
“機場受到叛軍的攻擊,停了電。。。”警官小心地解釋道。
下麵的畫麵已是四小時以後了。
“把帶子倒回來。”漢默命令道。
畫麵停在索菲把護照遞給海關官員的一刻。
漢默罵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麽:“你們機場外有沒有監控錄像。。。?”
漢默沒有問下去,自己也知道沒有可能。
“有的。”官員回答道。
“真的?”漢默心裏一陣狂喜:“快拿出來讓我看!”
兩個監控員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尋找。然後其中一個抬起頭來,巨大的眼睛看著漢默。
“我們是有監控鏡頭。。。”他實事求是地說:“但從來沒有放錄像帶。”
漢默大罵一聲,把煙扔在地上。
28小時,索菲現在可能在這個國家的任何地方。漢默想道。他唯一能做的是等待。因為索菲的回程機票是明天中午12:30。
——————
亞的斯。亞貝巴監獄,1977年。
昏暗的燈光在奧森頭頂上緩緩地移動著,這是一個昏暗、悶熱,散發著惡臭的走廊。跟著麵前帶著綠色貝雷帽的身影,奧森走在黑暗和光亮的重複中。。。
一聲瘮人的尖叫,一隻幹枯的手臂突然從黑暗中伸出,差點抓住了奧森的手臂。奧森往後一閃。更多的手臂向他伸來。
貝雷帽轉過身來,舉起手中的警棍凶狠地向那些手猛打。一片慘叫聲中,手臂像暴風中的枯枝,斷裂、消失在黑暗中。。。
“緊跟著我,奧森博士。”貝雷帽用帶濃重口音的法語說道。
奧森向前走著,試圖不看兩邊牢房鐵欄後麵的密密麻麻的黑影,燈光下充滿敵意的眼光和偶爾露出慘白的牙齒。
兩人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牢房前,貝雷帽示意奧森走近。
昏暗的燈光下,奧森看見一個人體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臉衝下趴在肮髒的地上。她花白的頭發紛亂,粘成條狀,散落在破亂的衣服上。奧森看了貝雷帽一眼,後者點點頭。
“靜秋。。。” 奧森試探地叫道。但身體沒有任何反應。
奧森轉過頭來,看著貝雷帽:“你確定她是林靜秋嗎?”
貝雷帽聳聳肩:“這是她護照上名字。”
“她做了什麽了?!”
“嗯。。。什麽也沒做。”貝雷帽的牙齒閃著白光:“隻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方。。。”
他湊近奧森的臉,壓低聲音,:“我們新政府需要在全國掀起一個反美運動。三天前,正好她,一個美國公民,進入我們國家。所以在機場就被以美國間諜罪名逮捕。報紙,廣播都報道了我們成功地抓住了一個美國女間諜。”
看著地板上一動不動的身體,貝雷帽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她就一口咬定她來埃塞俄比亞來找你奧森博士,不管我們對她做什麽。。。”
“你們對她做什麽了?!”奧森問道。
貝雷帽沒有回答:“。。。後來事情鬧大了,美國大使館出麵交涉,幕後交易。所以明天開庭判她驅逐出境了事。。。你知道我的表弟在文化部做事,認識你,所以才通知你。。。”
奧森把目光轉向牢房。
“靜秋!”他再次叫道。
地上的身體動了一下。
“把牢門打開!” 奧森對貝雷帽說道。
“那不行!” 貝雷帽拒絕。
奧森掏出皮夾,把裏麵所有的錢掏出來,遞給貝雷帽:“打開牢門!”
牢門哐嘡打開,奧森走進黑暗的牢房。
“五分鍾!”貝雷帽在後麵緊張地說道。
奧森慢慢地走到身體邊上,蹲下身子。他看見一張憔悴、蒼老的臉。紛亂、肮髒的花白頭發下麵是縱橫交叉的皺紋。看著麵前陌生的臉,奧森搖搖頭,然後準備站起身子。這時,臉上的眼睛慢慢張開,他看見了那雙唯一沒有變的、曾經穿透他心的動人黑色眼睛。
“靜秋!”他叫道,伸手拉住她傷痕累累的手臂。
靜秋的眼睛看著奧森,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比爾?”
奧森把靜秋抱在懷裏:“是我,靜秋。。。你來這裏幹什麽?!”
“時間到了!”貝雷帽在門外叫道:“我們得走了,奧森博士!”
靜秋的身體劇烈地抖動,她的眼睛注視著奧森:“告訴我: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奧森看著靜秋,牙齒咬著下嘴唇。然後慢慢低下了頭。
——————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母親?”索菲追問道。
奧森沉默地看著麵前的湖麵,沒有回答。
陽光下,一陣風吹過來,傳來花的芬芳和湖水清涼、潮濕的氣息。
“對不起。。。” 奧森低聲說。
索菲看著坐在邊上編花環的塞拉姆,她伸手摸著她的頭發。
“有人讓我來問你那年在北京的頭蓋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我來見你是想知道在我母親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究竟是什麽改變了她的一生?”
索菲抬起頭看奧森。她的目光和奧森相遇。奧森轉過頭,看著前方。
四周一片寂靜。
奧森的聲音仿佛是從遠處傳來:“我是那個改變你母親一生的人。。。”
他轉過頭來,看著索菲的眼睛:
“我是那個告發你外祖父把頭蓋骨出賣給日本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