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臉者”坐在床邊,手放在膝蓋上。被四周的汽車旅館廉價氣味包圍著,他心裏突然湧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是四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貝魯特美國海軍陸戰隊的營房前麵,士兵們在臨時搭起的場地上打排球。中東明亮的太陽照在場上赤裸不同膚色的身體,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一邊用一塊磨刀石磨著他已經很鋒利的匕首,一邊笑罵他正在輸給那些法國士兵的手下。這時,從他的眼角他看到了有兩個人影站在遠處的樹蔭下。兩人穿著黎巴嫩政府軍士兵的製服,麵向他這個方向。一個人似乎還在寫著什麽。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畫麵,但他內心深處突然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他站起身來,準備向那兩個軍人走去,一個球打在他的身上。
“該你上場了,中尉。”他的一個手下叫道。
當他發完第一個球時,他朝那個方向再看了一眼:什麽人都沒有了。
一周後,他從黎巴嫩調回美國。在運輸機的機艙裏,他得知他的分隊和所在的兵營剛被一個叫“伊斯蘭聖戰”組織的兩輛裝滿炸藥的卡車襲擊,299名美軍和法國軍人被炸死。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那天的兩個黎巴嫩士兵和兵營襲擊有任何聯係,但他固執地認為那兩個人是“伊斯蘭聖戰”的奸細,因為他當時看到他們的時候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一種大難臨頭的不安。
那天在加油站的停車場,他坐在遠處的車裏,看著索菲獨自走進店裏。。。
他突然意識到他輕視了這次整個任務:林靜秋的線索斷掉了,他失去了知道頭蓋骨下落的唯一線索。索菲林讓整個事情變得複雜而漸漸失去控製,他低估了這個貌似軟弱的護士頑強的生存能力。
不安在他的心中盤繞、上升。他意識到這有可能是在他一生最危險的時刻,接下來一步走錯,他的職業生涯、他的名聲、甚至他的性命可能就此完結。因為“使者”從來不會忘記和原諒。
他慢慢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個血紅、猙獰的麵具正從鏡子裏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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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排在隊伍裏,和寥寥無幾的乘客向海關窗口走去。索菲有些不安地看著大廳的兩邊站著穿著迷彩服、帶著貝雷帽、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們。
大部分乘客像是記者,有一個還可笑地帶了一個墨綠色的鋼盔,上麵用白字醒目地寫著:BBC。
“出了海關,你可以看到有人會舉著寫著你名字的牌子。。。
索菲耳邊響起起李一石的叮囑:“他的名字叫所羅門,是一個政府高級官員。他會用他的車隊送你到離首都兩百英裏的裏夫特山穀,你在那裏見那個人。第二天一早,他們會帶你回到機場,坐第一班飛機回紐約。”
海關官員是個穿製服中年男子,他仔細地看了索菲的護照:“請問您此次到埃塞俄比亞幹嘛?布朗女士。"
索菲花了兩秒鍾才意識到布朗是她在新護照上的名字。
“哦,我來見一個朋友。。。”她略顯慌亂地回答。
“見朋友?。。。” 海關官員狐疑地看著索菲:“在現在這個時候?”
索菲感到困惑:現在是什麽時候?但她決定保持沉默。
海關官員再看了一下索菲的護照,然後拿起邊上巨大的圖章:“歡迎您來到埃塞俄比亞。 ”
他“砰”地一聲在索菲的護照上蓋了章。
“轟!” 外麵的大廳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海關官員疑惑地地看著手上的圖章。
“炮彈!叛軍的炸彈!”有人大叫。
索菲一把從目瞪口呆的海關官員的手中搶過護照,進入海關,衝進後麵的候機大廳。
在大廳門口,她猛然站住,一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景象。
1970年,埃塞俄比亞發生大規模的饑荒,國民生活陷入危機,社會陷入極度混亂。埃塞俄比亞皇帝塞拉西不但沒有救災,還試圖掩蓋饑荒的事實,引起人民的巨大不滿。1973年,因為一張皇帝在皇宮內喂食寵物獅子生肉的照片流出,埃塞俄比亞終於爆發內戰。塞拉西一世在宮中被政變的陸軍部隊逮捕,並宣布退位。
接下來的十年,軍政府管理不善、腐敗、和暴力統治,再次引起人民的強烈不滿,導致糧食產量急劇下降。1983年到1985年,埃塞俄比亞發生史無前例的饑荒,將近700萬人因為饑餓而死亡。
軍政府的主要敵人,反叛團體聯盟人民革命民主陣線組成叛軍,在全國範圍內和政府軍作戰,並節節勝利,逼近首都亞的斯。亞貝巴。
機場巨大的候機廳裏擁擠著成千上萬的難民。東北角的樓頂已經崩塌,人們驚恐地在彌漫的塵土中慘叫、哭泣、奔跑。。。
索菲茫然地站在人叢中,一時不知道怎麽辦。這時她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像空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撕裂一張絹帛。她看到麵前的人們突然紛紛倒下,用手抱著頭。隻有她一個人站在刹那間變得空曠的候機大廳。
後背突然被人猛力一推,索菲猛然倒地。就在這時,一顆炸彈穿過房頂,在大廳的中央爆炸。
索菲的耳朵頓時失去了聽覺。她抬起頭,看著前方的地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大坑。煙塵中,人們倒在血泊中,發瘋似的爬行、喊叫、奔跑。。。
這一切因為沒有聲音而顯得不真實。
索菲剛要站起身,她被一隻有力的手按住。她回頭:她看到一個黑人女子的臉和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的另一隻按著身邊一個4、5歲的小女孩。
又是裂帛的嘯聲,一顆炸彈落在機場外。大廳的玻璃全部震碎。燈光瞬間變得異常明亮,然後是一片黑暗。
在一片哭喊聲中,索菲感到她背上的手猛力把她往前一推。
索菲懵懵懂懂地站起身來向前方跑去。黑暗中,她很快就和母女倆失散了。她被擁擠的人群推搡著向前。突然前方一亮,一扇門打開。人們湧向光明,像黑暗中的昆蟲。。。又一扇門打開,索菲隨著人流跑出候機廳。
強烈的陽光讓索菲雙眼感到一陣刺痛。她不由自主地閉著眼往前跑。等她重新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是在飛機跑道上,人們發瘋地向機坪上停著的飛機跑去,已經有人試圖爬上巨大、正在滑行的客機。。。
索菲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開始逆著人流往候機大廳回跑。
候機大廳的備用電源已經啟動。大廳裏彌漫的煙霧和人們的哭喊充滿了昏暗燈光下的每一個空間。索菲努力辨別方向,然後向機場出口的方向跑去。
一隻手抓住了索菲的腳腕,索菲差點摔跤。她低頭一看:一個滿臉是鮮血的老年婦女一手抓著她,兩眼看著她,嘶聲喊著什麽。
索菲抬頭四周看去:沒有醫護人員。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正奔向停機坪,阻止難民跑上飛機跑道。
“嗨,這兒有傷員。。。”索菲向士兵叫道,但沒有人睬她。
索菲蹲下,察看老婦人的傷勢:她的右臂被彈片擊穿,失去大量的血。索菲 “嘩”地一聲撕開老婦人的袖口,準備給她包紮。
老婦人邊連連擺手邊急促地說著什麽。她轉指著她身邊:在彈坑的邊緣,躺著一個中年男子,大概是她的兒子。他沒有知覺地躺在那裏,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索菲順著方向看去,隻見彈坑周圍堆積在人們殘缺不全的身體,在血泊中爬行、掙紮。。。
索菲抬頭掃視著候機大廳。她站起身來,飛快地跑開。
索菲從大廳角落的牆上摘下一把消防斧,奮力打開邊上的一個標著紅十字的箱子,從裏麵抱出各種急救用品。幾個年輕人過來幫她。
在年輕人的幫助下,索菲奮力給傷殘的人們止血,包紮。汗珠混著血水從她臉上往下流。。。
“來了!”邊上的一個年輕人叫道。
索菲抬起頭來,看到有幾個穿著白衣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從門口進來。
頭發紛亂,身上滿是血跡和塵汙的索菲走出候機室,來到了街上。
馬路的中央是個巨大的彈坑。邊上有一輛車的殘骸在起火、燃燒。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空氣中有一種怪異的寧靜。
沒有接人的牌子,沒有所羅門,沒有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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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砰”地一聲在索菲的護照上蓋了章。
“轟!” 外麵的大廳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海關官員疑惑地地看著手上的圖章。。。。
好像爆炸是由蓋章引發的一樣,把海關官員的疑惑刻畫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