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
人生若隻如初見,當時隻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詩人)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和幾個朋友旅行回來,在肯尼迪機場下飛機。從高速下來,拐進了法拉盛(Flushing)唐人街。
天剛蒙蒙亮,我們在路邊找到一個不知是剛開張還是要收工的攤子,買了油條、燒餅和豆漿,坐在馬路邊上吃。
白色的霧氣從地鐵的出氣口冉冉升起,屁股下麵時而感到地鐵轟然駛過。
嗨!一個朋友指著前方。
一個女子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她獨自慢慢前走。從我坐的角度,我隻能看到她蒼白的側臉和堅挺的鼻梁。她從懷裏抱著的花中抽出一支,仔細地放在她身邊的地上。她的身後已有兩排整整齊齊的花。
黑的地,白的手,紅的花留在我那年冬天的記憶裏。
西寧
有段時間喜歡上了喝羊湯,在唐人街上上下下找各種喝羊湯所在。
在緬街(Main Street)邊上無數個小吃店鋪中,有半個鋪子,和一個潮州燕皮餛飩合用一個店堂。鋪子的主人是個須發斑白的男子。走過擁擠、吵鬧的各種小吃鋪,他的半個鋪子總是安靜、幹淨、肅穆。櫃台邊上貼了清真的字樣。
來啦。他總是微微一笑,不親不疏,然後開始盛羊湯。背後總有一個沉默的女子,滿麵皺紋,黑如鍋底,給我們遞上白白的饃。
熱氣騰騰的羊湯盛在巨碗中,濃稠呈微白色,香味濃鬱無腥膻之氣。下麵是切成小塊的羊肉。
把堅硬、密致的饃掰開,放入湯內,澆上辣油。吃完一碗,滿頭大汗,胸生豪氣,給一把刀,都敢上堂刺秦。
鋪主寡言,煮湯,翻鍋,切肉。
有幾次他的熟人坐在邊上,喝著自帶的烈酒,訴說家庭不和、時事風雲、人間不平。他總是沉默地做他的事。客人酒喝完,起身道別。
慢走。他抬頭。
一次客人較多,我們坐在後麵的的桌子上。
湯有點淡。朋友的妻子自語道。
再喝一口湯,她抬頭看見鋪主正往櫃台裏走。桌子上多了一個鹽罐。
我唯一和他有超過兩句對話的一次是他問我要不要嚐嚐他剛出爐的芝麻燒餅。但我那天實在太飽,他就沒有再說什麽。
兩年前的冬天,我們又穿過擁擠、吵鬧的各種小吃鋪,來到熟悉的半間鋪麵。
我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潮州燕皮餛飩占了整個鋪麵,羊湯鋪已經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還沒有嚐過他的芝麻燒餅呢。我喃喃地說。
上海
不知道是水的緣故,還是麵粉,餡兒,平底鍋?這裏的店做不出上海的“生煎饅頭”的味道。但40街的上海灘大飯店的生煎饅頭是最接近它原產地的外形和味道的了。
上海灘大飯店
一個周末的深夜,和幾個朋友宵夜。走進上海灘並不大的店堂。坐下,先要了生煎饅頭吃上,然後開始點自助火鍋。
侍者是個眉目疏淡、細皮嫩肉的男子,抖著腿,在小本子寫下我們點的火鍋材料。剛點到一半,他突然俯身關切地問:你們,吃得下嗎?
朋友抬頭:我這兒剛開始點,你是讓我們吃還是不讓我們吃?
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不想浪費。
再往下點了幾個,侍者又關切地問了同樣的問題。
朋友剛要發作,我阻止了他。
朋友是個講故事高手,邊吃著火鍋,邊講他的又一個人生經曆。故事抽蠶剝繭,跌宕起伏,在座的女士驚愕不止,唏噓不已。
無意中從吃食上抬起頭來,在火鍋冉冉升起的白霧後麵,在女士們的上方,我看到了侍者的臉:他也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故事,和眾女士同步地驚訝,憤怒,欣喜,扼腕可惜。。。
在緊要關頭,朋友突然嘎然而止,開始悶頭吃菜。我們都知道他的賣關子的惡習,也都默默地涮著火鍋,等他再次繼續。
突然,耳邊傳來侍者的聲音:後來到底怎麽啦?!真急死個人了。。。
江南
說起包子,鹿鳴春的蟹粉小籠還在排著我的名單前列。
和曼哈頓唐人街的主店分享著同樣擁擠、局促,和好吃的小籠湯包的法拉盛分店門口也常常排著隊。
進門影壁上貼著各方名人在此就餐的留影。有麵目凶狠的香港武打明星和靦腆微笑的李安。。。
鹿鳴春
剛坐下,身著翠綠店服的店員先問:幾籠?
我一直好奇這不同尋常的翠綠是源自於店名中的哪個字。
五籠。
店員看了看我們兩個:
還要什麽嗎?
再來個砂鍋魚頭。。。噢,不,先就這樣吧。
高高壘起的竹製蒸籠裏的湯包個大飽滿、皮薄而有韌勁。可以看到裏麵金紅色的蟹黃。一口咬下,湯汁鮮美,蟹味醇厚。佐以薑絲和香醋,讓人頓時覺得世界充滿綠。
帶朋友八年前曾吃過一次鹿鳴春。他再來紐約,一下飛機就直奔鹿鳴春。吃完以後,他長歎一口氣:
我現在就可以回機場,原機飛回去了。
吃完五籠,突然感到體重增加的我們坐在那裏等賬單。
像每次一樣,店員凶猛地衝過來,嗖地收走蒸籠,嘩地把壺裏的剩茶倒在桌子上,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擦得一幹二淨,等待下一批顧客。
付完賬單,留下小費,小心翼翼地繞過正撅著嘴喝湯包的食客們。
出門之前無意回頭一看:牆上貼著一張小紙,上麵寫著:15%小費包括在賬單裏。
那麽些年,光顧吃包子了,從來沒注意到這張告示的存在。
西安
在41和緬街的街角上方,有一塊紅牌子:白字寫著“黃金商場”。
黃金商場不買百貨,而是一個有各種小吃的地下室。
隆冬的一天,帶著一個朋友推開了黃金商場兩扇從不合縫的鋁框玻璃門。一種特有氣味撲麵而來:多年川菜,津菜,浙菜,蘭州菜,燒烤的厚重底蘊和沉澱。
做舞蹈老師的朋友聽說今天是吃正宗的中國菜,是她敬仰的著名烹調節目主持人波登(Anthony Bourdain)和席莫(Andrew Zimmern)去吃過的佳肴,所以特地穿了貂皮大衣和細高跟鞋。
我穿著舊夾克和爬山靴。
我們踏著混合著雪水和各種湯汁的地板向“西安名吃”走去,或滑去,如我朋友。
波登和席莫在此吃飯的照片被鏡框在店中央。朋友激動地疾步上前,突然腳底一滑。
西安名吃
我眼明手快,在她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把她撈住。
她掙紮地直起身來,突然頭上傳來淩厲的擊打聲,一紮辮子的陝北女子正把麵在不鏽鋼台麵上摔打,扯成寬麵條。
我一手扶著朋友,一手拿過一張凳子讓她坐下。朋友的屁股剛挨到凳麵,突然身子一歪,向後麵的櫃台倒去。這次我是臂長莫及了。。。
聽說朋友是個優秀的舞蹈老師,那一天我信服了:說時遲那時快,她一個馬步蹲襠,輕舒猿臂,一把抓住前麵的桌子,任短了一條腿的凳子跌落塵埃。
驚魂初定,朋友狐疑地拿起我端回的臘汁肉夾饃:
中國漢堡?
我點頭又搖頭。
但我是不吃漢堡的。
我這時覺得今天我要麽帶錯了人,要麽帶錯了地方。
好,我給你要一份麵吧。能吃辣嗎?
等我端了兩份油潑辣子麵回來後,發現朋友麵前的肉夾饃不見了。
看著我臉上疑惑的表情,朋友不好意思地說:
我吃了。。。
味道如何?
。。。對不起,我把你的也吃了。
剛才在不鏽鋼板上打成的麵韌勁十足。麵的表麵上是紅的辣油,青的蔥花,黃的薑蒜。碧綠的小青菜襯墊於其下。
牙齒把寬麵切斷,滿嘴是辣椒和花椒的辛辣和沸油蓬勃之香。
朋友咽下最後一口麵,放下筷子,轉頭看著我,滿麵通紅。。。
她嘩地脫掉裘皮大衣,叫老板:
再來一碗。。。多加辣!
成都
黃金地下商場的第一家鋪子是川菜。
老板娘瘦而麻利。熱情地招呼每個過路客人。除了各種涼菜和炒菜外,她家有自製的香腸和臘肉。
午後的鋪子很安靜。坐在隔一條走廊的店堂裏,喝一罐冰涼的啤酒,就著麻辣筍絲,怪味兔丁,和小椒肉絲。樓梯上方的玻璃門有太陽光照下來,老板娘坐在邊上看報紙。上下樓梯的小腿和鞋子,匆忙或閑散。偶爾有送貨的人小心地扶著手推車下樓梯。。。
這是我能到的離一直向往的四川最近的地方。
但更多的時候,我坐在人群中吃一碗脆紹麵。裏麵有花生,炒幹的肉末,和微甜的辣。妻子要一碗酸辣粉,多麻少辣。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妻子突然喜歡上了她家的炒土豆絲。所以酸辣粉就換成了炒土豆絲。
一次點菜的時候,我聽到妻子對收款的女子說土豆絲裏能不能少放點辣椒。
在我們坐在那裏等菜的時候,一個中等個子的痩削男子,手裏拿著炒勺,快步穿過走廊,走進店堂。
剛才是誰說要土豆絲裏少放辣的?他厲聲問道。
我低頭拌著剛上來的麵,聽到妻子怯生生地說:是我。
你不知道炒土豆絲裏得放點辣嗎?
沒等妻子回答:
。。。我放的是泡椒,不是一般的辣椒。泡椒的味道醇厚。它是先下鍋,在油裏過一下,再下土豆絲,讓泡椒的香辣進入每根土豆絲。。。
我邊吃著麵,邊點頭讚同。
現在知道了吧!
妻子嗯了一聲。
還有你。。。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巨大的炒勺指著我:
為什麽把花生米都先挑了吃?!
我。。。我看看麵前的麵,抬頭看著炒勺,炒勺後麵的嚴厲目光。
花生米不拌在麵和作料裏一起吃,怎麽能吃出脆紹麵的香味來?!
你。。。我瞠目結舌,環顧周圍:妻子在邊上偷笑,其他食客向我投來責備的目光。
。。。再給我來點花生米?
東北
緬街朝南,幾乎到唐人街邊緣的地方有一家東北餐館,叫“東北風味”。
第一次是由一個東北朋友帶去。叫了一桌的菜,印象最深的是大拉皮和酸菜白肉燉粉條。
拉皮肥大而透明,黃瓜切成細細的絲,安靜地等在邊上。胡蘿卜的紅和木耳的黑點綴其間,用長筷子一拌,香醋、麻油、蒜香撲鼻。冰涼的拉皮在嘴裏有彈性和嚼勁,微酸而辛辣,伴著新切黃瓜的清香和絲絲甜味。
酸菜白肉燉粉條是道功夫菜。大鍋上桌,掀開鍋蓋,眾人喝聲采:乳白色的湯上的油已撇清。點綴幾絲小蔥。切成大塊的酸白菜隱露在湯下,間或著切成薄片的五花肉,肉片緊致而不散疏,邊角有微微焦黃之色。分開菜肉,是色澤微紅,晶瑩剔透的紅薯粉條。
美食家波登(Anthony Bourdain)有一次說過:酸是味覺中最深奧的味道。
東北酸菜的酸柔和而有回味。肉入口即化,有焦灼的香和後味。溜滑,柔韌的粉條就著燉湯,溫暖而綿長,就像從暴風雪中的歸人推開燈火通明家門的那一瞬間。。。
店堂明亮而縱深,右邊格成數個小間,門上裝設金色的稻穀和紅色的中國結。裏麵不時傳出豪放的勸酒和呱噪聲。
門口的櫃台上放著廚師在烹調大賽中得獎的獎牌。瘦高的廚師帶著油膩的貝雷帽,常常站在店門口避風處抽煙,總是微笑地打招呼。
老板娘的黑色紋眉、濃重眼影、和嘹亮的聲音迅疾地穿梭在滿座的的店堂裏。每次走進店門,我都感到是到一個熱情得霸道的長輩家吃新年的晚飯,不由自主地大吃大喝。
新年過後的聚會是在晚上,朋友們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吃的杯盤狼藉。老板娘滿麵春風,招呼客人,吆喝店員,送上免費的小菜。在所有的喧囂、歡鬧中,她走到朋友邊上,拿出一張房子的廣告,詢問朋友有關購房事宜。。。
那天的客人特別多,小間裏不時傳出女子的嬌笑和男子的哄然大笑。食客們滿麵通紅,青筋暴露,喊著自己想說的話,喝著自己已經喝不了的酒。。。人聲鼎沸、群情高亢、其樂融融。
幾周後的周末,在唐人街吃完晚飯,沿著緬街開。路過“東北風味”,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
我在前方拐彎,回到飯店門口。發現上方的霓虹燈店名是暗的。下了車,我走到店前,趴著玻璃窗前向裏看:漆黑一片。
又過了一些日子,開過店門前,“東北風味”的招牌沒有了,變成了一個北京烤鴨的霓虹燈。
上海灘大飯店
135-20 40th Rd., Flushing, NY, 11355
718-661-0900
地鐵7號線在Main Street下
鹿鳴春 (法拉盛店) Joe's Shanghai Restaurant
136-21 37th Avenue, Flushing, NY 11354
(718) 539-9838
地鐵7號線在Main Street下
黃金商場 (Golden Shopping Mall)
41-28 Main St, Flushing, NY 11355
地鐵7號線在Main Street下
*照片來自網絡
那個花生米,想起來Seinfeld 's soup naz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