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迪揚是在Atyrau我們公司的中轉客棧。那是兩年前我第一次輪班,他那時結束輪班。我們僅禮節性地自我介紹。因為他要忙著和他的背靠背交班,我那是來哈國的第一天。他給我的印象很嚴肅。
後來因為輪班排表的變化,他和我的輪班同步,而且我們在一個辦公室裏。想想在埃克森-美孚研發中心時,自己一人一間大大的辦公室,辦公樓走廊牆上掛滿了油畫和和藝術品,每天西裝革履的。到了這裏,三個同事擠在窄小的辦公室。因為我們辦公室就在位於被廠區裝置包圍的中控室,整個建築沒有窗子,一年到頭靠慘白的日光燈照明。我是最討厭日光燈的,家裏不僅沒有一盞,而且存了幾百隻白熾燈。我因為是公司雇員,資曆高些,坐在他們後麵,可以看他們的後背。和自己過去比,條件是天壤之別,但我還是比原先開心,因為我有幸來這很難到達的地方,有這樣的一段經曆。苦難對男人說是難得的經曆。
迪揚是保加利亞人,是合同工。 他是外派中和我工作關係最近的同事,也成為我在這裏結識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迪揚比我小六歲,身高188厘米,渾身肌肉,這是每天一個多小時高強度健身的結果。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兩塊胸大肌。一次組裏很胖的俄羅斯女翻譯對迪揚說,“你的奶比我的還大”。尤此可見一斑。
迪揚是我們部門被大家戲稱為保加利亞幫的一員。在這裏的外派人員裏,保加利亞人數算是較多的,在我們部門裏就近二十人。他們的特點是極其團結,這既有民族的傳統,也有前蘇聯陣營文化的影響。工作中一個人遇到了問題,其他人一起全力相助,如同一個人一般。他們在一起,你找不到縫隙,看不見窩裏鬥,拆台,勾心鬥角。他們如同兄弟姐妹一樣。在12年前,組裏第一位保加利亞人來到這裏,接著就一個接著一個老鼠拖木屑般把其他同胞介紹到Tengiz油田來。最早來的就像兄長一樣培訓, 照顧著後來的同胞。迪揚剛來時,身上幾乎沒有錢,同胞借給他錢支撐到第一張工資單來到。因為航班中轉,第一次來時行李晚到了26天(這裏見多不怪的事兒)。第一次輪班,他身上的衣褲(包括內衣褲)都是同胞們借給他的。
迪揚工作極其認真努力,比其他同胞更加講原則。
保加利亞幫每周例行兩次聚在一起,拿著食堂的食物和買的酒,攏在餐廳的一角共進晚餐。因為輪班的性質,每次來的人數不等,誰來也不一定。但鐵定的規定,哪位第二天要結束輪班離開,其他人都來為他/她送行。再加上保加利亞的節日很多,隔三差五就一個節慶,所以聚會比兩次隻多不少。除了他們的聚會,迪揚和我每周至少聚在一起吃一次晚餐。在我的或他的小房間裏,支開小桌子,他帶來自己釀造的Rekia,優質香腸,奶酪;我則回以澳洲的紅酒,韓國的海苔,美國的堅果,美國帶來的豆腐幹,有時還有妻子特製的辣牛肉幹。豆腐幹和辣牛肉幹對他而言如同天外來物,好不稀罕。
迪揚是前保加利亞軍隊特種兵。退役後曾經當過私人保鏢,並負責討債。他是個強壯的人,但內心正直充滿同情心。八年前,在從事保鏢工作沒有多久,就辭職了。他告訴我,他幹不下去,他無法麵對那些在暴力威脅下被討債者家中孩子們的眼睛。有著大學教育的他,開始成為一名出色的工程師。六年前,他來到了Tengiz。 他非常細致,記憶力極好。時常給我看他家裏的照片。上高中的一兒一女都很出類拔萃,也是他的驕傲。六年多來,每次輪班離開家,他的妻子都是在默默流淚。但他在這裏可以賺到比自己國家多八到十倍的薪水,因此為了經濟原因在這裏一直堅持著。
他近來成為我的健身教練,我則成了他的攝影指導。
迪揚也喜歡幽默,他很喜歡我的幽默。所以和我很談得來。不知道的人常被他冷峻的撲克臉欺騙,直到發現迪揚在開玩笑。 迪揚告訴我在Tengiz男人中流行著一個說法:輪班到了三周後看每個女人都是美的。聽到這個笑話後,我當即把它改動了:在我看來輪班到了兩天後,看見會動的都是漂亮的。他聽了哈哈大笑。
我們控製室裏二十幾人中隻有了兩位女士。她們成了這裏的珍稀物種,獻殷勤的男士大有所在。迪揚很尊重女性,每天早上為她們衝好意大利咖啡,給她們零食糖果。他一次告訴我:“當我聽見高跟鞋撞擊地麵的聲音,我的大腦就變得發麻般的興奮”。怎麽樣,這種表述夠繞口吧。
因為大家在營地的時間都比在自己家中多,永遠倒下在這裏的概率也同樣成比例的很大。但死亡的消息永遠是不會張揚的。多數人心裏盼著不要在這裏陣亡。不久前一位外派在這裏猝死。他有個情人在這裏,他正和妻子在辦理離婚。人一倒下,他房間的物品,包括情人的一些衣物不由分說被一起送回了本國的家中。設想他的妻子在收到他情人的衣物時會是怎樣的感受。
在艱苦的自然環境,令人抓狂的工作壓力,簡陋的生活條件和令人作嘔的食物中,大家和迪揚一樣,熬過一天又一天,盼著明日的太陽。
太陽升起來了,又近了一天,離自己的家,妻子,孩子,情人,朋友又近了一天。每個離自己登山,潛水,婚禮,探險的休假計劃又近了一天。這裏不少人登過乞力馬紮羅山,不少人曾在大堡礁潛水,不少人定期在阿拉斯加狩獵。
希望在支撐著迪揚,像支撐每個人一樣。心中沒有希望的人在這裏熬不了多久。
迪揚邀請我有機會去保加利亞他家中做客,我知道我如果去訪問會受到熱情款待的,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我問他,還要這樣撐多久?他告訴我,你如果去中國找機會就帶上我,否則就在這裏繼續吧。
中國,神秘的國度如同阿拉丁神燈吸引著這裏的人們。中國對這裏的外派員工的吸引超過任何一個國家。
我的主雖以艱難給我當餅,卻背著我過激流險灘,還讓我遇見真的朋友。
土狼 2013-10-8 Tengi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