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相見,如在夢中。小弋眼前又飛過了那條躺在樓梯口上的黑色蕾絲內褲,和被書平緊緊摟著的黝黑身子,就厭惡地轉過臉去。兩個月前對Wendy刻骨銘心的恨,此時由於和許斌的邂逅重逢,已經被衝淡了。可是,彼此都覺得有一大段距離阻亙著,那是書平嗎?仿佛是兩個舊仇人,幾十年後重返大江兩岸,唯有遙望瞪視而已。
於是Wendy 先開口:“你好,師母!”說完嘴角上的恥笑更上揚了,“我這樣叫你,你到底是開心呢,還是不開心?”
“師母”二字既陌生,又親切。這麽多年來書平的學生一直這樣叫著自己,小弋突然又覺得兩人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下子兩個仇人麵對麵站著,馬上就會短兵相接。她咽了口唾沫,冷冷地說:“不敢當,我其實比你大不了幾歲。”
“師母!” Wendy 皺著眉說,“你不要推辭。都當了十年的師母了,這個稱呼非您莫屬。”然後她很快地踏上幾步,急切地問:“書平呢?他沒有在這裏嗎?”
小弋見她一臉的疲憊,兩條大辮子也散了,鬆鬆地垂在胸前,想是她一路急著開車趕到這裏,就歎口氣說:“你不要慌,他很快就會回來。”停了一下又說,“他送我母親回旅館去了。”
“旅館?” Wendy 揚起眉頭說:“你母親今晚不照顧你?那誰會照顧你?”她深吸一口氣,“難道是書平?他今晚要留在這兒?”
小弋無奈地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隻是我母親的安排。”
“不行!!” Wendy 大聲叫道。“你不能再拴著他。他是我的,必須跟我睡,不能留在你房間。”
小弋苦笑了一下,“放心,我也不想讓他留在我房間裏。可是他有個剛出生的女兒在這兒,你覺得他會怎麽選?”
“女兒,女兒,又是這個小東西!”Wendy 憤憤地衝到愛雲的床邊。
“你幹什麽?滾開!”小弋喝道。她支撐著就要下地去阻止Wendy。
Wendy 兩眼呆呆地望著熟睡的愛雲,喃喃地說:“多麽可愛的一個小東西啊,書平的女兒,這是書平的女兒。”說著就掉下淚來。
萬千思緒湧上小弋的心頭。眼見Wendy如此,雖然還是擔心她會傷害孩子,可是她畢竟是書平的愛人,以後會成為女兒的繼母。自己無論如何應該把打落的牙和著血吞進肚子裏,盡量和她搞好關係,讓她今後善待愛雲。想到此,她就溫和地對她說:“是啊,書平的女兒,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都不像我。”
Wendy 心一寬,也明白小弋的意思。既然她已經向自己示好求饒,自己何嚐不可以大方一些?就點著頭說;“你放心,大家都是女人,我明白你的心。隻要你不跟我爭書平,我一定會善待他的女兒。”
小弋心裏一酸,又想自己還是應該表明立場,就說:“你這樣想,我應該謝謝你。不過,愛雲會一直跟著我,書平可以隨時探望。你們,”她直視著Wendy的眼睛,“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也是愛雲的兄弟姐妹。大家好好相處吧!”
Wendy 開心地說,“真沒想到,你真的一點不想跟我爭。你不知道,這兩年我都對你恨得咬牙切齒的。”她說著就坐到病床邊,“書平一直跟我抱怨你不愛他,我隻當是他的一麵說辭。要不是今天親耳聽到,我真不敢相信。可是小弋姐,”她拍拍小弋的肩膀,“書平的條件這麽好,你真的不愛他嗎?十年的夫妻又有了一個孩子,你怎麽可能做得到?”
小弋心裏一凜,知道這是一個自己必須回答的問題。說什麽?告訴她歲月可以滄桑,容顏盡管變得蒼老,但美好的感情和人的信念,卻一點也沒有變?
她耿耿於懷的,還是那兩個緊緊纏在一起的身子。丈夫和情婦一起欺騙了她兩年,她無論如何不能釋懷。如果書平事先把一切和盤托出,提出離婚,他完全可以跟Wendy 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自己決不會阻礙他們。而現在,有了一個愛雲,一切的前提和中心都必須是孩子的幸福。
她一麵將Wendy 的手推開,一麵說:“這不難。隻要心裏裝著道德人性,裝著對婚姻和家庭的責任,就可以做到。Wendy,你說對嗎?”
Wendy 勃然變色,臉上一陣青,一陣紅,雙眼斜睨著,不知她是在忍怒,還是感到羞愧?
見此情勢,小弋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她想,點到為止,就沒有再作任何火上澆油的舉動。她從容地從床邊的小桌子上拿過一瓶果汁,慢慢喝了幾口。
“Wendy!你怎麽來了?”
聽到書平的叫聲,小弋放下果汁,抬眼看時,Wendy 已經撲到了書平肩上,仿佛很軟弱又很委屈地說:“你一天都沒音訊,人家擔心你,隻好開了六個小時車趕過來!”
書平見她臉色蒼白,雙眼倦怠,疼愛之心油然而生。他摟著她說:“你看你,這麽遠跑來幹嘛?我明天就回去了!”說著愛憐地用手幫她整理了一下頭發。
Wendy 喜笑顏開地說:“我想你,也想早點看到你的女兒啊!她長得真像你!讓人又愛又憐。”
書平聽她這樣說,心裏更是歡喜無限,就要去把孩子從床上抱起來給她看。小弋見狀忙說:“不要動孩子。她睡的好好的,你們還是走吧!”
“走?”書平搖搖頭說,“你需要人守著。Wendy 去找一家旅館,我留下來照顧你。”
“不要,不要!” Wendy 一下子抱住他,“你辛苦了一天,還是我留下來照顧小弋姐。”
這樣的動作和語言,還是刺痛了小弋。她冷冷地說:“你們走。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明天你們也不用來了,我自己開車回三角地去。”
“不行!”書平斬釘截鐵地說,“你剛生了產,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複原。我開車送你回去。我可以再租一輛載重車掛在我的車後麵,把你的跑車放上去。這樣隻需跑一趟,就什麽都解決了。”
小弋想想他說的有道理,也就不再堅持:“明天的事就依你。今晚你和Wendy 必須走。我要休息了,不想見到你們。”
書平心裏五味雜陳,待要申辯,Wendy 忙接過了話頭說:“書平,我們離開吧!小弋姐在等許斌先生的電話。我們在這兒多不方便啊!”說完勝利地望著病床上的小弋。
書平心裏一凜,目光噴火地看著小弋罵道:“你就這麽急不可耐?女兒剛出生,你就非要她聽你和舊情人調情?”
小弋忍住快要掉下的淚水,說:“我做的事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沒有什麽要避著女兒。我要教她,怎麽樣做一個好人:心中有愛的,有道德的,負責任的好人!!”
“你......”書平氣極,狠狠地說:“你這樣逼我,以後一定會後悔。”說完一把拉住Wendy,“走!我們走!讓這個瘋女人一個人在這裏。”
小弋眼看著他們走出去,眼中的淚水才掉下來。她抹了一把淚,扶著床慢慢起身,又一步一步挪到門口去把燈關了,再吃力地走回來。手術所用的麻醉藥已經失效,她感覺渾身發冷,兩腿有些發抖,每一步都是痛徹心肺。可是她越痛心裏越覺得安慰。明天,她就可以帶著女兒回到家裏,從此和女兒相依為命,終止和書平錯誤的婚姻。想到今後就能重新生活,一種新生的憧憬,使她興奮得牙齒都在打顫了。
第二天一大早書平就去汽車旅館接了小弋的母親,又一起去租了輛載重車。小弋媽望著自己的女婿滿頭大汗地跑來跑去,慶幸自己幫女兒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她親熱地拍著書平說:“書平,看你這樣能幹,我就放心了!以後,就和小弋好好過日子吧!”
書平有些尷尬,但想多說無用,就含混地應著。
好不容易到LEE街找到小弋的車子,一看,前座的窗戶碎了,門也被砸進去一塊。裏麵的抽屜被拉開,落了一地的紙。小弋媽心痛道:“這可怎麽辦啊?這車還能開嗎?”
書平雖然也心疼,但一想到這是小弋的車子於自己無幹,自己那輛還是好好的,就輕鬆地說:“這是寶馬車,發動機什麽的肯定還是好的。拉回去修修吧,反正是保險公司出錢。”說著就去操作,把跑車開到載重車上。
等書平把兩輛車一起開到醫院,小弋已經穿戴整齊,抱著愛雲在等他們。母親一見她就迎上去,大聲說道:“小弋,你不知道書平早上有多辛苦!忙這忙那,現在還沒吃早餐呢!”
見小弋低著頭不答話,她母親就小聲問:“你們昨天晚上,有沒有好好溝通一下?”
小弋抬頭看看她,狐疑地問:“媽,今早書平是一個人去接你的嗎?”
“是啊!”她母親有些糊塗了,“你不是在醫院裏等著嗎?”
小弋不想讓母親傷心,就什麽也沒說。她母親見狀開始懷疑,不停悄聲逼問她,她都支吾過去。
一家人用過早餐就上了路。小弋和母親坐在後排,精心地照顧著女兒。她從反光鏡裏看到書平眉頭緊鎖,一雙失神的眼睛呆滯地望著前方,心裏暗暗悲痛。這一路走完,和書平的十年婚姻也就走到了盡頭。隻求兩人把剩下的親情全部轉移到女兒身上。和書平做不成夫妻,至少可以作朋友和夥伴,一起把女兒撫養成人。
她一路上費心思量,決定今後要好好和書平相處,連Wendy也要以禮相待。等到車開回自己那條街,看到Rita 抱著梅在向自己拚命招著手,才回過神來。車還沒停穩,就看見Wendy 從自己那幢英格蘭式洋房的拱門下跑出來,邊揮手邊喊著:“書平,書平!”
小弋一把抓住母親,懇求道:“媽,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不能生氣。”
母親望著外麵,已經明白了一切,用發抖的聲音埋怨她:“你就甘心讓人欺負成這樣?”見書平正要打開車門出去,就提高了聲音喝問他:“書平,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書平笑了一笑,沒搭理她,就下了車。看見Wendy,一把摟住。Wendy 立刻跳起來,在他腮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小弋母親看見,幾乎氣暈過去。小弋忍住屈辱,一手摟住母親,一手提住躺著愛雲的嬰兒座,艱難地走下車。Rita 立刻迎上前來,熱烈地擁抱了她。看見她手中的嬰兒,就馬上接過去,眉開眼笑地說:“弋,小公主好漂亮!我真為你高興。可以讓我親親她嗎?”小弋就笑著把愛雲遞給她。Rita 開心不已,不停地輕吻愛雲,又擁抱了小弋母親,激動地把愛雲舉給她看:“你看,這是我孫女,她還是這麽一點大,上次我見到她,她就是這麽一點大。”說完眼淚簌簌地流。小弋母親感動地拍拍她的肩膀,也沒去糾正她。
梅雀躍著跳到小弋懷裏。小弋抱起它使勁親了一下,梅開心得直用鼻子拱她。
書平見他們這邊如此熱鬧,就和Wendy 轉身去把小弋的跑車卸下來,開到車庫裏。忙完後走過來對小弋說;“好了,我總算把你平安送回家。現在,可以讓我把愛雲帶走嗎?”
小弋一震,“帶走?不行!女兒太小,不能離開我!”
書平誠懇地對她說:“你剛生完產,又感染了還在吃著藥。應該好好休息。把孩子放在你這兒隻會給你增加負擔。”
“不行!我不能離開女兒。我媽在這裏,她會照顧好我們。”
“你媽才到美國,應該還在倒時差。她又要給你坐月子又要照顧愛雲,怎麽忙得過來?還是我把愛雲帶到我那邊,等過幾天你的藥吃完了可以喂奶了,我再把她給你送回來讓你喂奶。”
小弋不答應。“你一個人開車,還要去把載重車還了,誰照顧孩子?不行!!”
Wendy 見狀急切地說:“小弋姐,我把車留在這裏,坐書平的車回去,孩子我來照顧。”見小弋還是不允,她又笑著說:“小弋姐,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我會好好照顧愛雲。你就放心吧!給我和書平一個機會,和愛雲相處幾天。過幾天就把她給你送回來,我的車還在這裏呢!!我們得把孩子給你送回來才能把車開走。”
小弋仍然不答應。她母親把她拉到一邊,悄聲說:“你讓那個狐狸精去帶孩子!讓她帶幾天,看不把她整死?!你自己好好把身子養好,再去接孩子。也讓那個沒良心的看看,誰才是孩子真正的媽?”
小弋難舍女兒,也害怕女兒在書平那裏受苦。她搖頭道:“媽!我還是要自己帶女兒。”
她母親生氣地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忘了從前的教訓了?把孩子留在這裏,你怎麽休息?身子垮了,你怎麽工作?沒有工作,你拿什麽養女兒?”說完,就轉身把愛雲從Rita 手中接過,遞給書平說:“好,你先帶幾天。過幾天小弋養好身子就把愛雲給送回來。”
“好,好!”書平如釋負重地連連點頭。他接過愛雲,一路小跑到自己車上。見女兒還在熟睡,就把她重新包好,細心地放在後排的嬰兒座上。然後又和Wendy一起檢查他包裏的裝備,見隻剩一瓶鮮奶,就讓Wendy拿了幾個幹淨瓶子和奶粉,自己提著愛雲又重新走回來。
“媽,家裏還有開水嗎?”他走到小弋母親身邊問。
“不準叫媽!省得折我壽命!”小弋媽邊說邊扶著小弋走到房門口,Rita跟著他們,口裏還在念叨著“我孫女呢,我孫女呢。”小弋媽開了門,轉身對書平大吼道:“你不是要衝奶嗎?自己進來!”
小弋經過這許多風波,隻感到心力憔悴,一進門已經撐不住,搖搖欲墜。“小弋!”她母親驚叫了一聲抱住她,又對Rita 大叫:“Rita!上去,上去!”
Rita 見小弋暈過去,立刻清醒過來,和小弋母親一起把小弋架上了樓。
書平提著愛雲走進門,Wendy在後麵跟著,不住地打量房內的陳設。見這所房子又新又大,心中就生了氣。眼見四周無人,就在廚房裏對正衝奶粉的書平抱怨:“怎麽回事,她的房子要比你的好這麽多!你也太吃虧了!”
書平不便回答。當初買房子的錢絕大部分都是小弋公司上市賣了股票賺來的。而他當時也在拚了命地往三角地調動,哪會想到在B城買好房子呢?他搖搖頭,苦笑著說:“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
他接著壓低嗓子道:“我們快走,省得她們改變主意。”說完就很快把一切收拾好,連招呼也不打,和Wendy一溜煙地走了。
小弋這一躺,就好幾天都沒能起身。虧得有Rita 幫忙,每天帶著小弋母親去買菜,兩位老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天在一起進進出出,照顧好小弋,也會一起帶梅去街道上走走。雖然語言不是很通,卻沒有交流的障礙。Rita 拿來一本英文的和一本中文的聖經,是特地向教會要的,好讓小弋母親對照著學英文。每天晚上,兩個老人都會坐在小弋的床邊,一起輕聲誦讀聖經。
小弋經過幾天的休養,漸漸恢複了生氣。這晚她聽到母親用中文,Rita 用英文一起讀著約翰福音“苦難與人生”:
“苦難,是人生難免的,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始祖亞當犯了罪,人類落在苦難中,生,老,病,死,災難,意外,挫折,打擊,都是人生必經的道路......”
她心中念著女兒,突然一陣心悸,就大聲打斷母親的誦經聲說:“媽!這麽多天沒有書平的電話,我心裏很不踏實,要去看看!”
她母親歎了口氣,“你剛才養好一點,又想出去傷筋動骨了?”
“媽,我心跳得慌。好像愛雲出了什麽事。不行,我現在就去給書平打電話。”說完她迅速地下了床,走到樓道去給書平撥了一個電話。“喂,書平嗎?寶寶這幾天怎麽樣?”
“她很好啊!吃得很多,呀呀學語,長胖了不少。”書平在電話中靜靜地說。
“喔!那就好。這5天之中你也不給我來個電話,我都急死了!”小弋埋怨道。“你應該每天都給我打個電話,讓我知道女兒的情況。”
“我忙得很。你怎麽自己不打過來呢?”
“我...... 我剛才起身。”小弋難過地說,“我很想女兒,現在就想見她。可以嗎?”
“現在?你瘋了!還是再等幾天,等你可以喂奶了我再把孩子送過去。”
突然愛雲“哇——哇——”地哭起來。“愛雲!!愛雲哭了。”小弋聽見女兒的哭聲,心痛不已。
“沒關係,她隻是困了要睡覺。好了,就這樣吧!”書平一下子掛了電話。
小弋心急如焚。不行!一定要把愛雲接回來,現在就去!!愛雲一定受了苦,想媽媽了才會哭得這樣大聲。她來不及和母親告別,直接衝下樓,披上一件大衣就跑去車庫。
她母親和Rita聽見動靜跑出門來,隻見小弋開著她那輛被砸過的,缺了一扇窗戶的寶馬,一閃而過,駛出街外。
“主啊,萬能的上帝,求您保佑我的女兒。”她母親不住地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