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弋到達書平房子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半。那條街上行人絕跡,隻有很少幾盞路燈,在霧氣中散發出淡淡的黃色亮光。她把跑車停在那棵核桃樹下,走下車來,一股陰深深的冷氣立刻從她的發根浸了進去,讓她打了個寒噤。
一路上想著書平的溫存,小弋的臉早已變得發燙,現在被冷風一吹,竟然有些發痛。一路的睡意,全被冷風吹掉了,頭腦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她聽見幾聲鄰居的狗叫聲,朝自己房子望望,隻見一串五顏六色的螢光在霧氣中有韻律地起伏著,把整個幽黑房子都舞動起來。那些閃爍的光點,忽而下沉,忽而上升,像是在跳著浪漫的圓舞曲。
小弋滿意地笑了。上次晚會的裝飾燈兩人一直沒有卸下,現在一看,居然這般美麗,會在這最後幾天給她和書平增添點浪漫。她抱著梅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的平台上,悄悄打開了門,準備到床上給書平一個驚喜。她擰開門前的照明開關,燈亮了,照在門廳裏,她一下子腳像生了根似地,動也不動了。
一隻女人的黑色小高跟站在書平那雙棕色的皮鞋上,穿衣鏡前的大理石小桌子上擺放著一件女人的風衣。小弋鎮定住自己把眼向屋裏望去,先是另一隻女人的黑色小高跟,然後是書平的褲子,上衣,女人的裙子,胸罩,一路排過去,一直到樓梯口。一條黑色的蕾絲內褲躺在樓梯口上,那撩人的花邊在淡茶色的地毯上就像一張觸目驚心的網,上麵結滿了赤裸裸的情欲。
小弋手一鬆,梅一下子掉了下去。看到搖搖欲墜的小弋,它馬上懂事地依偎在她腳邊,用鼻子輕輕碰她。
小弋感到自己的心像一棵血淋淋的洋蔥,在被人一層一層地剝著皮。她知道,自己馬上要揭開一個謎,走近一個她一生中的轉折點。她眼前突然出現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布簾,書平穿著同樣的一雙皮鞋在布簾下向她走來,然後揭開了布簾,把她的人生狠狠地轉了個身。而現在,她卻要親手揭開這個布簾,再一次把自己的人生惡狠狠地轉個身。
她扶著樓梯,一步步輕輕走上樓去,心裏的血也一滴一滴滴下來,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冷靜沒有哭。難道是冥冥之中自己早已知道會有這一天?她走到門口,輕輕打開了門,然後深吸一口氣,擰開了燈。
書平和一個豐滿黝黑的身子扭在一起。那個女人的身子曲線張揚,緊緊地包裹住書平。一個優美的臀部高高地翹起,書平的一隻手緊緊摟著她的腰,嘴就靠在她豐滿的乳房上。小弋看不見她的臉,因為一頭黑亮的頭發全散開,瀑布一樣遮住了她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床上的兩人先是都閉著眼睛,接著,書平就睜開了眼,猛地坐起來。驚恐萬狀地看著她。
小弋不看他。眼睛一動不動,隻盯著那頭黑亮的瀑布,她看見那頭動了一下,一張臉眯著眼睛轉過來,接著,Wendy 瞪著一雙大眼,吃驚地坐起來。
小弋眼睛突然花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那個十一年前的布簾飛了回來,遮在她眼前。她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慢慢走到樓梯口,擰亮了所有的燈。再慢慢扶著樓梯走下去。她走到廚房裏,用顫抖的手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對著嘴就咕嚕咕嚕灌下去。然後她走到旁邊的浴室裏,擰亮了燈,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瞪著一雙失神的大眼,兩行淚水無聲地落下來,從她冰冷的臉上劃過。梅“喵——喵”地叫著,試圖喚回主人失去的魂。
等她出來的時候,另外兩個人早已經穿備妥當,坐在客廳裏等著她。
Wendy獨自坐在單人沙發上,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毯。書平愣愣地站著,看到小弋進來,就趕過來,伸出手想扶她坐下。小弋擺了擺手,自己走到長沙發處坐下。梅隨著她走過去,依偎在她腳邊,兩眼警惕地望著書平。
書平攤開手,歎了口氣,直接說:“好了,你都看到了。我們談談好嗎?”
小弋原以為他會跪下求自己原諒,在浴室裏已經想好了自己的話。卻沒想到他這樣一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她才用顫抖的聲音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今年。”書平平靜地說。
“去年。” Wendy 靜靜地反駁道。
書平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為什麽?”小弋終於忍不住,眼淚掉下來。她哭著問書平:“我們是十年的夫妻啊,你怎麽會變心呢?”
書平見她哭得厲害,就拿了張麵巾紙走到她身邊,想要遞給她。一瞬間,過去夫妻的情誼又回到兩人心中。小弋哭著要伸手接過紙,卻被另一隻手搶先拿了過去。
Wendy 拿過紙,站在兩人中間。她昂著頭對書平說:“你為什麽到現在這個時候還在退縮?把一切都告訴她啊!不要老是在我麵前抱怨說要離婚。”
書平變了臉色,喝道:“Wendy!你不要胡說,會出人命的!她有孩子!”
Wendy 一下子流下眼淚,忿忿地說:“孩子的命就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嗎?我去年就死過一次,是你詛咒發誓把我救回來的,難道你忘了?”
小弋看著他們,全身發冷,連心也一起冷靜下來。她止住淚問書平:“我隻問你,什麽時候,你是什麽時候變心的?”
Wendy搖著書平:“你說,你說啊!”
書平歎了口氣,走到壁爐旁。看著裏麵的木炭,他沉重地說:“小弋,你知道嗎?自從你畢業進了公司,我的心就一天一天地冷下來。”
小弋不相信地搖著頭;“不會的,我們一直都很開心啊。”
書平走回她身邊,皺著眉頭說:“開心?哼,好吧,我們今天就把一切都說開。”他兩眼正視著她:“你老實告訴我,你在我身邊真的開心過嗎?我真的有一天能讓你忘記你那個初戀的小情人嗎?”
小弋的心一下子被狠狠地刮了一下。她哭著說:“那是過去,我和你已經結婚十年了。還不夠嗎?”
“不夠!永遠不夠。”書平恨恨地說,“我一直隻得到了你這個人,從沒得到你這顆心。”他又轉過身,對小弋冷冷地說:“可是,你那個小情人,大概是永遠得不到你這個人了。”
小弋捧住了自己的臉,痛哭起來。
書平苦笑一下,說:“你沒法申辯了吧!哼,你心裏不好受?想象一下我這十年的日子吧!費盡心思地得到了你,又把你帶到了美國,像小姐一樣地供著,養著,愛著。可是,自從你進了公司,馬上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自以為自己了不起,掙了大錢,就在我麵前耀武揚威。其實,你不過是個可憐的打工仔罷了!而我,”他自豪地笑笑,“怎麽說也是個老板。有自己的王國。你哪能跟我比?”
小弋想起頭一天發生的一切,想著自己公司的飯碗可能馬上就不保,就對他哭著說:“我從來沒有耀武揚威,是的,我是個打工仔。可能馬上就要失業了。你知道嗎?Andy 今天已經被公司解雇了。“說著又大哭起來。
書平笑笑:“哪能讓你們什麽便宜都占?一會兒工資,一會兒股票,現在也該你們倒黴了。”
“你怎麽能這樣說?你N大的職位也是Andy 幫忙的啊!”
書平輕蔑地笑笑:“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是D大的著名教授了,又怎麽會去N大屈才?現在,”他看看Wendy,“我們已經決定了,不去N大,先留在這裏,然後去更好的大學。”
小弋聞言一下子呆住了。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書平狠狠地拋向無邊的深淵,而這一次,他把另一個女人拉上了他的軌道。
Wendy勝利地笑了。她拉住書平的手兩眼發亮地說:“親愛的,告訴她,你要離婚。”
小弋止住哭,一字一句地問:“離婚?就憑你?”
Wendy 昂著頭說:“是的,我愛他,能為他付出生命。他也愛我。我們是不可能分開的。你就離婚吧。“
小弋含淚笑道:“書平,你轉了性嗎?連這麽風騷的女人都敢碰?”
“你!” Wendy 要撲向小弋,卻被書平抱住了。他求小弋道:“不要傷她。她為了我已經傷得夠多了。小弋,我真的早就不愛你了,就算沒有Wendy,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愛上別人。”
“可是,”小弋按著自己的肚子淚如泉湧。“我們已經有孩子了。女兒,你不是一直很愛她嗎?她現在還沒生,你就要她失去父親嗎?”
“不會。”書平斬釘截鐵地說:“孩子和婚姻是兩回事。美國的法律,我們就算離婚了孩子也歸我們共同撫養。所以,我們要找個律師把離婚協議好好談談。”
小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個瘋子一樣笑著說:“你是說,孩子還在我肚子裏,你就要離婚,然後等著我把她生下來,再給你送回去?哈,哈哈!”
書平拉住她,認真地說:“你要相信我,就算我們離婚了,我們還是會一起愛這個孩子。答應我,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我們一起努力,她一定能像別的正常的孩子一樣地生活。”
“正常?他媽的,這個世界簡直瘋掉了。”小弋又哭又笑地說。
書平抱住她:“你不要這樣,一定要冷靜下來。你先上床好好睡一覺,我去Wendy那裏,明天再來看你。”說完就站起身。
小弋把奶瓶扔向他,卻不想Wendy一下子擋在他身前。奶瓶碰到她的胳膊,掉在地上,碎了,白色的液體流了一地。
書平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摟著Wendy走了出去。
“咣————”的一聲,門關上了。
噹——噹——噹——噹——
海關大樓的鍾聲敲了四下。此時正是中國的下午四點。
許斌站在浦東機場的國際航班入口處和家人告別。他父母都抹著眼淚,握著許斌的手把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文群把兒子抱在手上,見母親哭得傷心,就說:“媽,您別再哭了。再哭連剛剛也要跟著哭了。”說著伸出手去摟住母親,安慰她。許斌父親把眼淚擦了,對文群說:“來,我來!”就把孫子接過,又去把許斌母親拉走,“走,我們到那邊去,讓他們夫妻兩個說說話。”說著就一起走到長椅那邊坐下。
許斌拉著文群的手說:“我這一走就要辛苦你了。老人小孩都要你照顧。你千萬不要太累了。”
文群點點頭,笑著幫他整理一下頭發,問他:“我對你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許斌笑道:“你的話,句句都記得。”
“記著,”文群一下子抱住他,“不要虧待你自己,在那邊要吃好睡好休息好。別把獎學金都存下來往家裏寄,我們這邊錢夠用。”
“記住了。”許斌也緊緊抱住她,“你放心吧。”
這時忽然手機鈴聲響了。文群忙從包裏將手機找出來,一邊對許斌說:“誰會在這時候給你打電話?”一邊遞給了許斌。
許斌接過手機:“喂!”
“喂,許斌嗎?我是孟磊啊!”
許斌一下子興奮起來,“孟磊!你小子可真會選時候啊,我前腳都踏進海關了!”
“哈哈……”孟磊笑道。文群見他們聊得開心,就對許斌擺擺手,走到一旁的父母身邊。
“許斌,你到了那邊記得給我發個EMAIL,把電話地址都告訴我。我春節過後就飛美國,要跑好幾個地方,順便也去看望幾個同學。如果有時間就到你那裏轉一圈。”
許斌的心突然跳起來。“幾個同學?”
“嘿嘿,你想知道的就隻有那一個吧?”
許斌不敢答話,見文群正望向他,就笑著對她擺擺手。文群指指自己的表,許斌明白她是在催促自己,就急急地對孟磊說:“好了,我得登機了。你要有大家的地址電話也EMAIL一份給我吧。好了,多倫多見!”
“多倫多見!祝你一路順風啊。”
許斌笑著把手機還給文群,說:“孟磊打的。他很快會去多倫多看我。”
“好啊!”文群開心地說:“見到他帶我向他太太問個好。”
許斌又重新和父母話別,親了親熟睡的兒子,最後走到妻子麵前。
“那”,文群笑著望著他,“讓我再看一看你。”
許斌退後一步,盡力控製著自己,不讓眼淚流下。
文群癡癡地望著他,把他看了個飽,然後含淚笑道:“好吧,你走吧!”
許斌於是對家人招招手,終於狠下心背轉身,走進了海關。
他的家人還留在原地,望著他愈走愈遠,消失在人群裏。
許斌父親道:“好了,我們走吧!”
文群卻一動不動。這時,許斌又遠遠出現在她的視野,對她遙遙揮著手,卻看不清他的臉。文群叫了一聲:“許斌!”也使勁對他揮著手。人群湧動,許斌終於消失,看不見了。
許斌父親抱著孫子對她說:“好了,回家吧!反正也不長,過幾個月你們就會在一起了。”
文群還站在原地不動,呆呆地望著,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了。
飛機上許斌坐在靠窗的位子,鄰座是一個男的,再過去是過道,對麵坐著男的太太和兒子。一聊起來,原來那個男的也是多倫多大學的博士生,學計算機的,暑假裏專門回中國接老婆和兒子。許斌就很高興,和他互通了EMAIL地址,以後好聯絡。小男孩非常淘氣,大概是第一次坐飛機的緣故,總是坐不住,要在機艙裏跑來跑去。每一次,他媽媽都急急跳起來跟在他屁股後麵追。然後把兒子抓回來後對丈夫說:“哎,小寶的奶瓶子要燙一下。”“哎,把大包裏小寶的外套拿出來。”“哎,小寶的尿布……”
許斌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家人。夫妻兩個都帶著厚厚的眼鏡,男的對太太的命令總是唯唯諾諾地應著,跑來跑去,絕對服從。他想起了文群和兒子,恨不能立刻飛回家。又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把他們接出來,不禁開心地笑了。
那個太太又追著兒子跑了出去。丈夫忙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能坐下來。看到許斌在那裏笑,就不好意思地說:“她就是這樣,嘮嘮叨叨的,十幾年下來我也都習慣了。”
許斌真誠地說:“你太太很賢惠,人很好。”
丈夫由衷地說:“我和她是大學同學。從一年級就好上了。這一路走下來,老夫老妻了。”
許斌的心被一個東西使勁撥了一下。等那個太太回來的時候,他連看她的眼神都變得異常親切起來。
許斌心中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如果當年他和小弋沒有分開,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子?
就像一瓶成年的茅台被開了瓶,十年來被他強壓下去的思念一下子全從細小的瓶口裏跑出來,越來越濃厚,漸漸地把他整個人都占據,讓他沉醉得不能自拔。
許斌閉上眼睛裝作睡覺。已經十四年了,和小弋的那段初戀,一幕一幕,還是這般清晰,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兩人的第一次接吻,那雙明眸,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那種羞澀和嬌媚一下子展現在眼前。他仿佛又看見她穿著那條白色的連衣裙,拉著他的手,在校園的每個角落裏歡快地跑,大聲地笑。接著就是兩人一次次的相互依偎,純情夜話,一起發著誓要把貞潔的自己在新婚之夜完整地獻給最愛的人。三年裏的每一段故事,還有車站前深情款款的最後告別,就像放電影一樣,一下子一幕一幕展現在他眼前。他不敢睜開眼,怕一睜開,小弋就會堵氣離開他。
許斌腦子裏嗡嗡作響。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對小弋的思戀應該象剪下的玫瑰,默默枯萎,餘香暗留。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段感情早已浸透了他的生命,會隨時穿越時空,從心底呼喚出來,讓他再一次痛徹淋漓地愛。
那家人看見他睡覺,就盡力放小了聲說話。好在小孩子也玩累了,終於被爸爸抱在手上,睡著了。
一路上許斌心潮洶湧,放任思戀把自己的心湖一次次地激蕩。
不知過了多久,飛機的廣播裏大聲傳來乘務員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人們驚喜的歡呼聲:
“女士們,先生們:飛機正在下降。請您回原位坐好,係好安全帶……”
許斌慢慢睜開眼,望向窗外。他吃驚地看到一個巨大的瀑布橫亙在眼前。浩瀚的水從平地飛流而下,直直降落在穀底奔流的河水上,濺起衝天的水花把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白白的霧氣。他心中立刻湧上來一句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那雄渾壯美和磅礴氣勢,震撼無比,讓他驚得張大了嘴。
“這是尼亞加拉瀑布,又叫雷神之水,”鄰座的丈夫熱情地對他介紹,“是加拿大和美國共有的世界七大奇景之一。諾,那邊就是連接美國和加拿大的彩虹橋。”
許斌忙向前看去。在瑰麗的天空下,一座巨型的鋼架橋橫跨了整個瀑布,腳下的水幕在金色夕陽的照耀下發出閃閃的光彩。橋的這一頭閃耀著加拿大火紅的楓葉旗。而對麵,昂首的美國星條旗迎風飄揚。
許斌的眼睛濕潤了,呆呆地望著那麵飄揚的星條旗。他的眼神是呆滯的,因為他怕一轉動,就會帶下淚水來。
漸漸地,那發光的瀑布中央出現了一個異常明亮的天空。許斌吃驚地看見,小弋的臉出現在那裏。她還像十年前一樣美麗,對著他燦爛地笑。
小弋一雙明眸深情地看著他,輕輕對他說:“許斌,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晚了十年。”
於是許斌在心裏回答說:“是的,我終於來了,晚了十年。”
小弋突然就流下淚來。她癡癡地望著他,對他不停地、輕輕地呼喚著:“許斌,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許斌立刻掉下了眼淚。他輕輕地對著窗外的小弋說道:“小弋,我也愛你。”
(9)
小弋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滑倒在地上去的。醒來的時候,她的背死死地抵在沙發座上,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渾身都在發著抖。梅忠心地陪著她,一見她醒來就雀躍不止。她覺得很冷,胃裏湧上來一股東西,嘴一張,一大堆白沫就從嘴裏淌了出來。梅被嚇到了,急切地叫起來。
小弋摸摸梅的頭,扶著肚子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走到浴室裏。下午的陽光透過層層的樹枝照進來,照在那麵鏡子上。她一下子趴在水池上,翻江倒海一般把胃裏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個幹淨。
終於吐完了。她抬起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的臉白得嚇人,眼圈和嘴角都是發灰的。她的上排牙齒伸出來拚命咬著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來了,和著眼淚一起從嘴角流下。
梅不斷地試圖跳到她懷裏,拚命用頭去撞她的大腿,想要把她撞醒。撞了半天她才回過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顫抖抖地用力支撐著站立身子。她走出客廳,眼望著樓梯口,覺得自己在看一個地獄的門。一年前她才欣喜若狂地買下了這幢房子,又親手布置了一切。如今卻成了丈夫和另一個女人顛龍倒鳳的愛巢。那兩個在床上緊緊包裹的身子像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十年的婚姻絕無挽回的可能。那個自己依靠了十年的丈夫,從此就是咫尺陌路了。
她呆立了一陣子,忽然將頭發攏了一攏,又像哭又像笑地說道:
“走了——我該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出大門,梅飛跑著追在後麵。她愈走愈快,一下子拉開車門坐了上去。梅尖利地叫了一聲也飛進了車。隻聽一陣刺耳的轟鳴聲,流線形的車就像一顆流星,一眨眼就消失了。
等到小弋再一次回過神,她看見滿天的星星落在蕩漾的水波裏。四周行人已經絕跡,隻有幾輛汽車,帶著喧囂的音樂聲飛駛而過。小弋感到自己的頭重得抬不起來,整個身體就像被液氮凍著了,一切都保留在書平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除了冰冷,沒有別的知覺。她望向天空,黝黑無比,上麵的滿天螢光,就像一點點鬼火。遠處的房子,一個一個孤零零地矗立,如同古墓裏逃脫的幽靈。她深吸一口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坐到Lure 湖畔的堤岸上來了。梅在她身邊躺著,梳理自己的毛。
一溜長長的 堤岸往湖心伸展過去,岸邊的燈塔,在夜霧裏發出淡淡的白光。小弋站起身,一片深黑的湖水立刻展示在她麵前,一直接上同樣黝黑的天空。湖水蕩漾,輕輕打在岸邊。她往水裏走了一步,湖水立刻湧上她的腿,溫柔地撫慰著她。梅吃了一驚,因為怕水,一下子從堤岸上跳到她懷裏。
小弋抱著梅,含淚對它說:“梅,你走吧!我現在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能再帶著你了。你不是人,應該留在自己的世界裏快活地活著。你走吧!你這樣聰明,會自己找到一個好主人。”
梅不出聲,隻是把頭一直往她懷裏鑽。無論小弋怎樣用力,都不能把它從懷裏分開。
小弋笑了。她點點頭,緊緊抱著梅說:“梅,謝謝你,女兒。你要陪我和妹妹走,好吧!我們就一起走。不知道天堂裏有沒有別的貓來陪你。不過,我們三個在一起,也會很快活。”
接著她又拍拍自己的肚子對女兒說:“女兒啊,媽給咱們選了一個多好的地方啊!有山又有水。你不要怕,媽媽會和你一起,到天堂裏去。天堂裏有好多別的小朋友,你不會寂寞的。” 說著又往水中邁出了一步。梅在她懷裏叫了一聲。
這時手機“鈴……鈴……”地響了。小弋麻木地把手伸向口袋,把手機取出來放在耳邊。裏麵傳出了書平的吼聲:“小弋,你在哪裏?為什麽不接電話?你知道嗎?我和Wendy 開車到處找你。”
小弋聽到那個名字,就苦笑著說:“你不用找了。好好跟你的新夫人過日子去吧!對了,我兩個房子都留給你們,記著要把床換了。”
“小弋!你不要幹傻事!快告訴我,你在哪裏?”
小弋不說話。
“小弋,你不要發瘋!你帶著女兒,不能傷害她!”
“傷害?” 小弋哭著說,“讓她一出生就沒有父親,是誰在傷害她?”
“你這是犯法的!……” 小弋不待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她把手機握在手心裏,想要扔出去。卻又聽見鈴響了。她看了看,原來是弟弟的電話,就接了。
“姐!你在哪?姐夫急得到處打電話找我。”
聽到弟弟的聲音,小弋心裏湧起一股暖流,是啊!她應該和弟弟告個別。
“弟,那個已經不是你姐夫了。他跟人跑了,還對我說要我把孩子給他生下來再給他送回去,你知道嗎?我受不了,我要死了!”
“姐!你不要傻!”弟弟急得大叫。“我們可以離開這裏回中國。那樣,女兒就跟他沒關係了。”
小弋搖搖頭。“你不懂。我現在什麽都沒了。丈夫沒了,工作也保不住。被人騙了十年!還要拖著個沒爸的孩子,讓人看不起。我不要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她聲嘶力竭地叫道。
“姐!你拿了錢回中國,什麽樣的人找不到?給女兒找一個好爸爸。你快醒醒吧,別幹傻事!”
“我不要找,我誰都不要找!我隻愛一個,可是我笨,自己把他給扔了,跑去嫁了一個混蛋。我該死啊!我該死啊……”
“姐……”弟弟在電話裏放聲大哭。小弋卻把電話掛斷了。
小弋看看四周。厚厚的黑暗從夜空中伸下無數光亮的手,抱住了她,讓她覺得很溫暖。她笑了,決定自己應該馬上就投到那天使的懷抱中去。於是她抱著梅,又往水裏走了兩步,湖水已經浸上了她的膝蓋。
“鈴……鈴……”手機的鈴聲又響了。小弋心裏知道,這還是弟弟的電話。想著和弟弟的手足情深,她沒看就又接了電話。哭著道:“弟弟,你不要傷心,也別勸我了。姐姐走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一個磁性的聲音從電話裏飄過來:“小弋,你怎麽了?你在說什麽?”
小弋曾在夢中千百遍地聽見過這個聲音喚她。現在突然聽到,一下子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往水中摔去,好在馬上用一隻手撐住了,握住手機的另一隻手還高高地舉在空中,沒有被水碰到。
“小弋!小弋!”許斌的聲音不斷地從手機裏傳來,呼喚著她。
小弋流下感激的熱淚,開心地笑了。她想,這一定是天使顯靈。是上帝可憐她的一片深情,讓她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聽見許斌的聲音。
“小弋!小弋!你聽見了嗎?我是許斌啊!”
小弋搖搖晃晃從水中站起來,雙手抓著手機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耳朵,生怕它會掉到水中。“許斌!許斌!許斌!“她連著大喊,從她胸口發出的聲音很大,在湖上遠遠地傳了出去。
“小弋,是我。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許斌急切地問道。
小弋一下子大哭,對著許斌,她要把這十年來的思念、痛苦和委屈全部哭出來。
許斌剛開始還不停地安慰她說:“小弋,別哭了。別哭了。”可是過了不久,他也在電話那頭痛哭起來。
兩人就這樣對著電話哭了二十幾分鍾。眼淚哭幹了力氣也都沒有了,終於兩人都漸漸平靜下來。
小弋已經坐回堤岸上。臉上的淒苦沒有了,換上了一種小姑娘似的笑。她的大眼睛又亮起來,對著手機狡詰地笑了一下,就像那就是許斌一般。她說:“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當年在汽車站和你告別的時候就想問,可是我沒敢說。”
許斌道:“你問。我答。”
“你有沒有後悔過?那三年你沒碰過我,你後不後悔?”
“我後悔!”隻聽得許斌大叫。“我後悔,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你十四歲的時候我就會娶你,然後和你生一大堆孩子,一輩子在一起。”
小弋聽他這樣說就幸福地大哭起來。她聽到許斌又說:“可是,我還是要等到洞房花燭夜,和你拜堂成親以後才會。”
小弋就笑起來。一會兒又哭著說:“可是我們都和別人結婚了。如果你當年要了我,我也不會象現在這麽痛苦。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痛苦的就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不是你。”
“都是我壞,我笨。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有多恨自己。好多年,我都恨不得自己死了。成天酗酒打牌,我懲罰了自己好多年。”
小弋心裏很痛,她一下子不顧一切地說:“你死了我也不得活。許斌,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愛你!”
“我也愛你。小弋,我也一直都愛你,一輩子都愛你。”
小弋又開心得大笑。接著又苦笑著說:“可是,你現在有老婆有孩子。我丈夫雖然跟人跑了,可是我現在懷著他的孩子,我們都不是從前的我們了。”
電話那頭的許斌很高興:“你有孩子了?是男的還是女的?”
小弋拍拍自己的肚子:“是女兒。還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
“小弋,太好了!你女兒肯定跟你一樣,又漂亮又能幹。我兒子一定要娶她做媳婦。我沒娶到你,我兒子一定要娶你女兒。”
小弋大笑起來。是啊,她的生命遠不該結束。女兒就是她生命的延續。她和許斌的後代們會把他們的生命和愛情,生生世世地傳下去。
和許斌通完話,小弋把車開到麥當勞,點了整整兩份套餐,還給梅也點了一分烤魚片。她風卷殘雲一般一下吞下兩個漢堡,把薯條全吃了,又連著灌了兩大瓶牛奶。吃完後仔細擦了擦嘴,抬頭一看,一屋子的食客都在盯著她。於是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肚子笑著對大家說:“對不起。我女兒胃口很大。”
之後出來走回車上。她想,還是應該給書平打個電話,於是就撥過去。書平立刻就接了。她苦笑著說:“書平,你不要到處去打電話了。我沒事,這就回三角地去。我同意離婚。你高興了吧?”
書平放心地“啊!”了一聲,中間夾雜著驚異,愧疚,還有一絲小小的失落。剛才他反複打小弋的手機卻一直占著線,想來是小弋的弟弟找到了她,苦口婆心地勸得她回心轉意。可是她一天之中變化如此之大,從昨晚的要死要活到現在的處之泰然,讓他增了猜疑。他慢慢地說:“這就好,你回去好好休息。離婚的事不急。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和女兒都平安。”
“我們不平安又能怎樣?算了,我這就回去了。如果你要離婚,什麽時候都可以談。你好自為之吧!” 小弋用發抖的聲音說完,馬上就放下了電話。
書平心裏抖了一下,麵有愧色地將電話收起。Wendy 生氣地看著他,看到他轉身,就把頭發一拋說:“你為什麽不馬上找律師離婚?不是昨天都說好了嗎?”
書平隻好勉強笑了一下,走過去抱住她說:“你不要生氣。她突然就平靜下來同意離婚,說不定是想到了什麽壞主意。最怕的就是她放棄這裏的一切回中國去。那樣,”他難過地搖搖頭,“我就看不到我的女兒了。你懂嗎?這兩個月我們一定不能激怒她,一切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Wendy 冷眼看著他,心裏明白兩人又繞回到那個永遠邁不過去的關卡。孩子,孩子,為什麽他就非要小弋肚子裏的這個女兒呢?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書平就永遠是她一個人的。有了這個孩子,他就成了小弋手裏放的風箏,隨時一拉就會離開她,回到小弋身邊。Wendy為此痛苦不已。她昂著頭說道:“你現在這樣愛這個女兒,將來不知道對我們自己生的孩子會不會一樣的愛?”說完就簌簌地流淚。她用左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又抖索地抬起右手去抹掛在右腮的淚。
書平意識到自己又不經意傷害了她,就去吻她的眼淚。Wendy開始還欲拒還迎,接著就用她那雙手緊緊地箍住他,把手上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肩膀去。書平一下子就被調動起亢奮的情緒,又一次湧上來一種征服的欲望。剛才對小弋的內疚一飛而逝。
這兩年書平的心一直漂蕩在兩個女人之間。雖然說自己愛的是Wendy,也對她信誓旦旦地發過誓非她不娶,可是畢竟和小弋生活了十年,怎麽也對她說不出“離婚”兩個字。直到被小弋當場撞見才逼自己下了決心。也好!一切都來個了結吧!和小弋離了婚孩子還是自己的,然後再娶Wendy。
書平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從前太癡迷於小弋的貞潔以至於不顧一切地娶了她。可是後來這顆仙桃就漸漸變成了個一步到位的供品,而且還是個心裏愛著別人的蠟製品。沒想到會在失望麻木的時候遇到Wendy,重新點燃起他的愛情和欲望。他對小弋不是沒有愧疚,可是每次和Wendy 歡娛之後都會讓他產生一種懸崖之後飛瀑的淋漓之快和美感,將他所有的慚愧和羞恥一掃而光。
小戈的初戀男一號讓我感覺很膚淺, 書平呢,性格前後變化太快,起初儒雅,似乎明確知道自己的目的 , 但現在的狀況似乎比男一還膚淺。”。
唉, 樓主結局說好不要悲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