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幾年來因為書平沒有房子,兩人還從來沒有在 B城請過人。現在有了個大房子自己又正好休假,小弋就讓書平把他所有的同事和學生都請來,辦一個大宴會。
書平見她這樣起勁也就答應了。反正自己不久就要離開,和大家聚聚也是應該的。小弋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一整天,還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
晚宴開始時小弋站在門口迎接了很多學生。所有的學生都上前來和她熱情地打招呼,還搶著告訴她說書平是他們最喜歡的老師。小弋聽書平說過他教的課是學生評分最高的,這次親眼見了就更增添了對他的信心。她笑著對書平耳語道:“難怪你這麽有信心能得到N大 的教職,有這些學生給你撐腰,當然會有希望。”
書平的同事也來了3個,都是一個係的教授,還帶著夫人。書平看到他們就親熱地迎上去,小弋也拉著他們的夫人熱聊著。
接下來書平實驗室裏的人也來了,一共8個。小弋以前見過他們幾麵,就熱情地招呼著。突然她看見一個女人胸前戴的首飾,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是一個印第安人用的捉夢圈(dream catcher)。一個皮製的圓圈,中間好像是一個網,圓圈上插著幾根羽毛。和十年前書平送自己的一模一樣。再往上看,那個女人個子高高的身材很好,臉長得雖然一般,卻梳了兩條長長的大辮子,非常引人注目。小弋想起來了,那個女生叫 Wendy,是書平的博士生。
自從看到那個捉夢圈,小弋的心就撲撲跳起來。當年自己就是被這個捉夢圈感動而接受了書平,離開了許斌。那麽,送給這個女生捉夢圈的會是誰呢?會是書平嗎?她突然覺得有些心驚肉跳。於是她穩住了自己的思緒,不動聲色地笑著問:
“好漂亮的捉夢圈啊!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嗎?”
Wendy見小弋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個捉夢圈,就笑著回答說:“去年一個朋友送我的,希望我早日美夢成真。”
“那你的美夢是什麽呀?”小弋隨口問了一下。
“親愛的,你快點來,Susan在找你。”這時書平急急地從旁趕來,摟著小弋輕吻了她一下,把她拉到一旁的教授夫人Susan身邊去。小弋在轉身的時候用她的第三隻眼睛看到,那個Wendy 死死地盯了她和書平一眼。
那晚小弋和書平的新家被兩人布置得幾乎是金壁輝煌。剛買的組合音響被放在了房子的不同角落,不停地播放著美國鄉村音樂。一大群學生手裏端著盤子,在廚房裏穿梭似地進進出出。那兩扇核桃木製的大門上刻有花卉,於是小弋就幹脆在門楣上麵放上了一串樹枝狀的霓虹燈。五顏六色的小燈盤成一大卷樹枝,一朵朵光亮的鮮花,垂到人頭上來。那些高個子的學生便要彎著腰進出廚房。
書平端著酒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幾個教授熱聊著。小弋走過幾個正在吃東西的學生身邊,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眼睛卻在各處搜尋著那兩條大辮子。剛才不停地應酬著幾個教授夫人,陪著她們喝了幾杯酒,就覺得兩邊太陽穴開始跳動起來,眼前飄動的全是那個捉夢圈和那兩條黑亮亮的大辮子。
她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甜甜的笑,拿著酒杯在人堆裏擠來擠去和人們打著招呼。當她走到那串霓虹燈下,聽到裏麵傳出一陣陣笑聲。向裏一望,終於看到了她的目標。她的心一下子就縮緊了。
廚房裏,書平實驗室的幾個學生圍著Wendy在交頭接耳不停地講,不停地笑。而她隻是冷冷地,坐在櫥櫃前麵的旋轉椅上,一聲不響,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悶酒。
小弋側著身子從人群走過去,在她耳邊輕聲問:“幹嘛一個人發呆啊?”
Wendy 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擠出一個笑說:“師母,您好!”
小弋笑著對她說:“屋子裏人太多,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Wendy,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Wendy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站了起來。因為她高大,嬌小的小弋在她麵前就像是一隻小鳥擠在她懷裏。“好!” Wendy說著挽起小弋的手,把她拉到正跟人聊天的書平身邊笑著問:
“書平,我和師母出去走走,行不行?”說著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小弋看到她的眼裏有團火焰在跳,也看到這火焰燒上了書平的臉,接著一道紅暈浮現在他臉上。
書平沒有回答Wendy的話,卻伸手去拉住了小弋的手。他關切地說:“親愛的,你就別出去了。你剛喝了酒,當心出去吹風著涼。”
小弋心下一沉。書平今晚一直在掩飾著什麽,好像很害怕她走到Wendy的身邊去。她開始覺得自己一顆心加速下落,向著那深不可測的湖底墜落。她拍了拍書平的手說:
“沒關係,我隻是出去吹吹風。再說,我得把梅帶出去走走。它被關了兩個小時,肯定被嚇壞了。”說完就不由分說地轉過了身,一路從人群中擠過去,走到樓上。她把臥房門打開,梅一下子跳到她懷裏。於是她走進屋把門關上,一下子靠在門上淚如泉湧。梅看到她哭就“嗚——嗚——”地叫起來。小弋含著淚親親梅,用手理著它的長毛。
當小弋抱著梅出現在樓梯口時,她一眼就瞥見了Wendy在跟書平說著話。書平臉上擠著笑對Wendy說了點什麽,Wendy 昂著頭挑釁地望著他,不停地搖頭。然後兩人扭頭看到了樓梯口的小弋,就一起住了口。
小弋腦子裏一片空白。想走下樓,腳卻怎麽也不聽使喚,根本邁不出腳步。
這時候教授夫人們正好走到樓梯口,看到她抱著梅就驚歎道:“弋,你有一隻好漂亮的貓啊!”
小弋心裏喊著:“千萬不能倒下,千萬不能倒下。”於是深深吸一口氣,終於邁出腳步幽雅地走下樓去。她嘴上笑著說:“是啊,這是我的女兒呢。我正準備帶它去花園走走。”
“那我們一起去吧,我們還想欣賞一下你的花園呢!”
於是大家就一起走過法式窗門進入到後花園裏。喧囂的人聲終於被拋在身後,輕快的歌聲立刻就傳了出來,使人心情舒暢不少。梅快活地在草地上打滾,再開心地跑回小弋腳邊,用鼻子磨磨她的腳,好像它知道小弋此時需要安慰。
大家都稱讚小弋的花園裏樹木高大茂密。小弋笑著點點頭:“這是老房子,樹木自然會高大些。”然後她轉向Wendy,不經意地問:“Wendy,你是什麽時候來到美國的?”
“去年。”Wendy 答道。
“喔。”小弋淡淡地笑笑,就轉過身去和眾人一起說笑。
“哎,親愛的,你們在外麵玩得怎麽樣?”書平從屋裏也踱了出來,手裏端著一杯酒,關切地問小弋。
不待她回答,Wendy 突然走到她身邊大聲說:“師母,這個曲子不錯,你應該和老師跳一個。”
“是啊,你們應該來一段 。”幾個教授夫人拍著手說。
小弋心裏一酸。上一次她和書平跳舞,還是十年前。而現在,他已經要移情別戀了。Wendy這樣做,是示威嗎?她可不能輸。於是她對Wendy 笑著說:“謝謝你的提議,我還真的想跳舞了!”接著轉身對旁人說:“也好,大家一起跳吧。開心開心。”
說完,她就拉著書平的手走進草坪,把頭靠在他肩上和他跳起舞來。書平一早在花園裏懸掛了許多五顏六色的熒光燈,這時和著悠揚的歌聲照在兩人的身上十分好看。客人們也都隨性走進草坪跳了起來。
“你今晚真漂亮,親愛的。”書平在她耳邊說道。
“那兩條辮子也夠漂亮,親愛的。”說著她就掉下淚來,全都流到了書平的衣服上。十年裏書平從未讓她傷心過。她現在才感到,十年的夫妻感情,點點滴滴,早已是溶入了她的生命。不能傷,更不能舍。
書平把她摟得更緊,“你不要瞎想,沒有的事。”他輕輕在她耳邊說。小弋的心一震:難道自己弄錯了?
隻聽書平又說道:“別弄出笑話來。Wendy有男朋友。而我,”他吻了她一下:“從來都是你的好丈夫。”小弋心裏一熱,把他抱得更緊。雖然她還是滿腹狐疑,可心情已好了許多。
一曲跳完,書平和大家說了幾句笑話又走回了房裏。小弋站在小噴泉旁邊逗著梅,饒有興趣地看著學生們在草地上跳舞。這一曲是支較為激烈的類爵士風格的鄉村舞曲。Wendy 被一個高大英俊的美國學生拉下了草坪。她身子一擺便合上了那激烈的拍子,讓小弋不禁十分佩服。Wendy 的舞跳得十分嫻熟,和那個美國學生宛如天生絕配一般。隻見他們的身子忽起忽落,腳不斷踢踏著草坪,步子愈踏愈快,十分忘情奔放。那兩條黑亮的辮子像極了兩條蛇,貼在她背上隨著她的身子扭動。她身上的那個捉夢圈也一起抖動著,忽而揚起,忽而飄落,上麵的羽毛橫飛,像極了鳥兒的翅膀。
別的舞者都停了下來,看著他們跳。一曲舞罷,小弋和眾人一起喝彩起來。
她的一顆心漸漸放下了。這個Wendy 如此的熱辣奔放,絕不是書平所喜歡的那類婉約純情的小女人。早前的種種異常感覺應該都是自己的誤解。說實在的,她很喜歡性情奔放的Wendy。小弋這樣想著,就走到Wendy 的身邊笑著說:“Wendy,你的舞跳得真好!對了,這個捉夢圈是誰送你的?”
“師母,”Wendy 喘著氣說:“我還沒有回答您剛才的問題。我有一個男朋友,是上海人。就在N大作博士後。這個捉夢圈就是他送給我的。”
“是嗎?”小弋滿心歡喜地問,“他叫什麽名字啊?”
“他叫Steve,”Wendy笑著答道,“以後要是書平老師調到N大去,我就會和他團圓了。”
小弋徹底放心了。她拍著手說:“好!你下次來把他帶到我家裏來,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然後她抱起梅,開心地和所有人打了招呼,走進樓去。
兩星期的病假修完,小弋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她哼著歌坐在自己的那輛BMW跑車上,頭上係了一塊金色的大頭巾,被風吹起半天高。那輛茶色的跑車在車流中飛速行駛。小弋高興得大笑。她的身邊,坐著同樣開心不已的梅。
在中國,每天早晨七點,各式各樣的轎車便塞滿了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喇叭聲此起彼伏,在一幢幢摩天大樓中亂串。街道兩旁一排排巨大的梧桐樹上都冒出了蓊蓊鬱鬱的綠葉。江風一吹,樹頂上就激起一朵朵綠色的浪花,越遠越密,海水一般地波動著。
許斌這個時候,正在自己的新房子裏給兒子換尿布。他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剛剛裝修好,人在屋裏聞得到很重的油漆味。他父母圍在床邊哈哈地笑著,指揮著他怎麽給兒子擦屁股,怎麽放尿布,然後,怎麽綁好了不掉下來。許斌眼疾手快,很快就搞好了。他對自己非常滿意。
他把兒子交給父母,又到廚房去把給妻子的早飯準備好,讓她一回家就吃。文群昨晚上夜班,要早上交班了才會回來。
許斌騎著自行車在校園裏走著,看到自己的學生,就揮揮手。眾人都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偶而有一輛小轎車從他身邊閃過,也不減速,他就會皺皺眉頭。
早上的遺傳課隻來了一小半人,許斌發火道:“怎麽搞的?這麽重要的基礎課,怎麽會沒有人上呢?”
一個學生道:“許老師,剛從英國回來的蔣老師正在生科?樓給大家講克隆羊多莉(DOLLY),所以很多人都過去聽了。”
許斌“喔”了一下就算了。這堂課他講得很不專心,學生聽得也是馬馬虎虎。
下課後走在校園,他碰到了剛從英國回來的蔣老師,就打了個招呼。“哎,老蔣,下課了?”
蔣老師見是他,忙笑著說:“老許啊!是啊,下課了。我的課來的人好多!黑壓壓的一片,坐都坐不下。下一次我可真得換到大禮堂去上課了。”
許斌知他是來向自己示威,就大度地笑了笑。說起來蔣老師和他還是校友,動物專業88級的畢業生,算是他的師弟。雖然蔣在英國拿了個博士學位,可是因為他的那個實驗室並不怎麽樣,發表的文章就少得可憐,排在第一作者的更是隻有一篇。說實話,當初看到蔣的簡曆許斌很吃驚,還暗暗打聽過蔣是不是真的拿到過博士學位。後來才知道原來英國的博士學位並沒有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要求嚴格,所以他也隻是笑話蔣的運氣真好,並沒有把他放在競爭者的位子上。
在畢業後的第五年,許斌結了婚也考上了母校的在職研究生,算是走上了正軌。研究生畢業後又回到了他父親的大學任教,而這時他母親正好退休。去年,他父親也退休離開了係主任的位子。
這幾年裏,他作為交流學者在日本的醫學科學院裏工作過兩年,在國際期刊上發表過不少高水平的論文。所以他一直是係裏科研的台柱子,講的課也非常受學生的歡迎。去年評定職稱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沒有異議就被提上副教授的講師。接著,就分到了夢寐以求的三室一廳的新房子。
許斌對自己的現狀是滿意的。事業正在上升,勢頭很勁,家有賢妻,父母健康,今年又喜得貴子,自己當年的追求都實現了。看來他當年堅持留在國內發展是對的。聽韓忠講,美國的同學好多都還在奮鬥呢!除了小弋,大多數還在苦讀博士博士後。
想到小弋,許斌的心小小地動了一下,閃過那個大冬天把手泡在冰水裏為他洗衣服的倩影。是啊!像她這麽能吃苦的女生,在美國闖下一片天地也是應該的。隻是聽說她還沒有孩子,她已經結婚快十年了吧!為什麽還沒有孩子呢?
許斌心裏還在想著這些事,一抬頭看見係主任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就忙迎上前去打了個招呼。係主任就對他說,有要事和他商量。
許斌招呼主任進屋,從熱水瓶倒了熱水給兩個人都跑了茶,見主任去把門關上,就問:“主任,看來您是無事不登我這三寶殿啊!”
主任笑著慢慢坐下,問他:“你那個863工程的總結報告,進展如何啊?”
“進展很順利,大概兩周內就會完成。主要還是想盡量把我校其他係的成果也加進來,這樣會提升整體的層次。”
“你先放一放,把手裏的材料交給蔣副教授,然後協助他一起完成後續工作。”
許斌遲疑了一下,說:“老蔣剛回國,對國內的機製並不熟悉。再說,他的實驗室還沒完全建立,現在也沒有任何的成果可以加入,對我們的總結沒有幫助。”
係主任說:“蔣副教授是英國的博士,他能毅然歸國接受本校聘請是本校的榮幸。這也是學校的決定,由蔣副教授牽頭來寫這個報告。”
許斌很失望,也有點來了氣,這不是摘桃子嗎?可是他並不是個計較的人。學校既然做了決定,自己服從就是。
主任又說:“聽說,許主任現在都搬到和你們一起住了?”
“是啊,他和我母親都寶貴孫子,一天不見都不行。”許斌笑著說:“我兒子又太吵,成天哭,沒有我父母幫忙還真搞不定。”
“既是這樣,你們家就占著兩套大房子,一套還沒人住,影響很不好啊!”
許斌有些吃驚。父親去年才離職,今年這幫人就要翻臉了嗎?想到父親幾十年來對學校的貢獻,他就生氣地說:“怎麽著,主任?您這是要趕盡殺絕嗎?我爸可是當了十幾年的係主任啊!難道連領套房子的資格都沒有嗎?”
“哪裏敢,哪裏敢!”係主任笑著說:“許主任勞苦功高,大家都心服口服。可是,他市中心有一套大房子,你在新區又分了套大房子,大家就不怎麽服氣了。”
許斌被燙到了。“這麽說是我不夠格?”
“那當然不是。去年,你也是憑副教授職稱分的新房。可是今年學校實行了新的評分規定,同樣的條件下博士學位和國外學位獲得者的分數會更高。所以,”他誠懇地說:“蔣副教授的分數要遠遠高於你。而他現在全家5口,老人小孩一起擠在一套兩居室裏,這和學校對歸國高級人才的優待政策完全不符合啊!所以,”他拍拍許斌的肩:“係裏希望你高風亮節把房子讓出來。或者留新房讓許主任把舊房換成一套兩居室的,或者你把新房讓出來。你回家去和徐主任商量一下,做個決定。”
許斌怒道:“過河拆橋,這就是你們的做法嗎?”他拍拍胸口說,“我許斌對學校的貢獻,他姓蔣的怎麽能比?”
“我知道,我知道。係裏一直很看重你的。這不是過河拆橋,隻是執行規定,我們也是無奈啊。”
晚上,許斌父親罵了一整夜。許斌母親也在一旁掉淚。睡覺的時候文群悄聲問道:“怎麽辦?我們要留哪套房?”
許斌歎口氣,說:“我爸媽的房子隻有3年新,基本上算新房了,又在市中心。還是把這套退了吧!退了換到離爸媽近一點的地方,也好。”
文群眼望四周的新裝修,不甘心地說:“我們花了5萬塊裝修,所有存款都用光了。現在要搬走,花出去的錢怎麽辦?搬進舊房子不需要裝修嗎?這也太欺負人了!”
許斌恨恨地說:“以前一直為學校賣命,現在才知道不值得。隻有那些瞎了眼的領導才會為一個假洋博士提鞋。被個假洋鬼子擠走,真是不甘心。”
文群道:“哎,你當初要是留在日本把博士讀完就好了。”
許斌心裏很難受。他從沒把博士和留洋放在心裏,去日本也是正好有一個機會而已。在國外時他天天念著父母和老婆,哪裏願意多待下去?
搬家之前,許斌決定去找老蔣,讓他付給自己一些錢,作為裝修的補償。
於是他和文群一起去了蔣的家,也是他們今後的家。蔣的房子大小還可以,可是已經十年了,又沒裝修過,顯得很舊。文群一進門就瞟見一塊爛了的牆角,水泥都已經剝離了,裏麵還長著黑黑的黴菌。她悄悄拉扯許斌的手,指給他看。老蔣父母把孫女兒抱進臥室。許斌他們就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接過蔣妻遞過來的茶。
許斌開門見山地說:“老蔣,我們這次來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下裝修補償的事。”老蔣夫婦聞言立刻變了臉色。許斌就笑著說:“我們可是花了五萬塊錢裝修的,你們不會就想白拿吧。”
“哪裏,哪裏,”蔣忙笑著表白,“我們是心下惶恐啊。可是學校執意要為我們換房,我們也隻好遵命。這事好像和我們完全無關啊!你應該找學校去。”
許斌忍住氣說:“你不要這樣。大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應該知書達禮。房子我們已經答應換了,已經退了一丈,現在是你退一步的時候了。”
“恕難從命啊!你看,學校是按照對歸國高級人才的優待政策來安置我。裝修房是必須的,也隻是一般的條件,又不是五星酒店。你要不裝修,學校也要裝修。我看,這錢你應該跟係裏要。”
蔣妻笑著說:“是啊,國內的條件比我們在英國的時候差遠了。我們在國外住的都是兩城樓的別墅。老蔣他愛國要回來,我攔也攔不住。好在國家有政策,我們去哪裏都會受優待,也不在乎你這三房一廳。”
許斌挖苦道:“老蔣,你應該看過我的簡曆吧?大大小小文章不下二十篇,國外發表的就有8篇,大多是第一作者。和你的比起來,你覺得誰更有資格住三室一廳的房子?”
老蔣又羞又氣,差點把茶杯給扔了。他嚷道,“你不服去找係裏,找學校!不要在這裏暗箭傷人!”
文群一直悶坐著不語。這時,她突然站起身子,把許斌也拉起來說:“我們回家,這就去找兩把斧子榔頭來,把家裏的木地板全砸了,牆紙也扒開。”
老蔣夫婦一下傻眼了。蔣妻氣急敗壞地說:“你們沒有權利!損壞學校的房子是犯法的!“
“誰損壞學校房子?”文群笑著說,“我們隻是把自己的東西搬走。搬不走的就砸了,學校的東西一點不會碰。當初住進來的時候什麽樣就什麽樣。”
老蔣夫婦對看一眼。然後老蔣求道:“別砸,砸了多可惜!我們出2萬,可以嗎?“
“3萬。”文群還是笑嘻嘻地說,“要不就把地砸了。”
許斌和文群離開老蔣家走到街上,外麵已經暮靄蒼茫了。這個城市已經到處都是高聳入雲的大廈,萬家燈火,點點璀璨。迎麵吹來一陣江風,讓兩人都打了個冷戰。許斌愛撫地幫文群把外衣領子翻起。文群看看他,溫柔地笑了。
許斌摟著她,突然語氣堅定地說:“我決定了,要出去讀個博士。明天就給我叔叔發個伊妹兒(EMAIL)。”
(7)
第二年的八月,小弋弟弟終於到了美國。他在小弋這裏先停一天,然後飛到密西根,在一個州立大學攻讀計算機工程博士學位。
在機場裏見到弟弟的那一刻,小弋的眼淚都掉了下來。十年不見,弟弟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看著居然比小弋還要大幾歲。姐弟倆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弟弟又笑著從頭到腳把小弋打量了一番,搖搖頭說:“不象。一點都不像懷孕的樣子。”
小弋穿著一件寬大的孕婦裝,腹部微微隆起。因為個子嬌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她是一個孕婦。她緊緊地挽著弟弟的手臂,不停地踮著腳用手整理著弟弟的衣服,興奮得就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嗎?已經六個月了。等媽來的時候怕是真的要大得走不動路了。”
弟弟笑著問:“姐夫呢?他怎麽讓你一個人來?”
“他現在忙得很。下個星期就要搬家了。學校的事一大堆,根本走不開。”
機場裏的人很多,弟弟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生怕她被撞到。他感慨地對小弋說:“姐,你和姐夫終於搬到一起了。你不知道這十年來爸媽有多擔心呢。”
小弋開心地說:“擔心什麽?你姐夫可是個好人。不過,真的是苦盡甘來。現在我們夫妻團聚,你也來了。等寶寶生的時候媽也會來,除了爸,我們一家就真的團圓了。”
弟弟點點頭,“是啊!都十年了。可惜爸心髒不好,來不了這裏。你和姐夫還是回去看看爸爸吧!”
小弋想起父母,不由心裏發酸,連眼眶也紅了。她說:“會的。等女兒生下來,再大一點就會回去。”
晚上,姐弟倆在客廳裏又聊了一夜。既聊家裏的情況,也聊中國的現況。
小弋坐在她那張搖椅上,懷中抱著梅。她在貓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梅聳了一聳它的長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呼嚕。她抬頭溫情地向弟弟凝視了一會兒,突然笑著問弟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就一直不結婚呢?”
弟弟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杯紅酒,抿了一口,說:“不知道。大概我還沒有準備好吧。”
“你要抓緊啊。現在國也出了,萬事俱備,隻差一個好老婆了。”
弟弟笑著說:“姐,其實我出不出國都沒關係,在國內我已經發展得很好了。隻是在中國幹事情天天都要應酬,幾年下來身體都壞掉了。所以,”他停了一下,放下酒杯拿了一塊點心。“就想換個環境,順便把博士給讀了。畢竟,這是我十年前的夢想。”
“還是在美國生活好一些吧?再說,你還能陪陪我。”
弟弟對她笑著搖搖頭。“姐!你不知道,中國這十年發展得好快,你要回去的話,會連路都不認識了。”
小弋向弟弟招招手,他忙趕過去,將她從搖椅上扶起來。小弋笑著說:“真的?我還是不敢相信啊。我走的時候,中國還什麽都沒有,大家都拚了命地出來。這才十年,連你都不想出國了。哎,也許我真的該回去看看了。” 說著就走到沙發桌上取了一杯牛奶。
弟弟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姐,你還記得你的老同學孟磊嗎?”
“孟磊!”小弋一下子激動起來,“你認識他?怎麽認識的?”
“在深圳認識的。他開了家計算機公司,是我們公司的合作夥伴。每次見麵都會跟我打聽你的情況。”他笑著向她眨眨眼,“好像對你很關心啊!他準備再開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馬上就會到美國考察一陣子,大概到時候一定會來找你。”說完就和小弋道了晚安,走去客房睡覺。
小弋的臉上閃過一道紅暈。她想起當年畢業時孟磊對她說的話,心裏很溫暖。才十年,孟磊就實現了他的願望。國內的發展真快啊!對比他,江強就太可惜了!想到江強,小弋就看看梅,把臉依偎著梅的頭。她接著又想起了許斌。她想,許斌在國內一定也發展得很好吧!
“一定的。”她笑著肯定地對自己說。
一大早小弋就送弟弟去機場,然後再一路開回來。當她到達公司的時候,已經十點了。她走近大門,看到兩個保安站在門口,非常奇怪。來到公司五年了還從未看到過這種情況,她有些遲疑。
“你的名字。”一個保安麵無表情地說。
小弋遞上了自己的職工卡,保安仔細核對了她的照片,然後低頭在一張紙上麵查找她的名字。小弋瞥了一眼,原來是公司的人員名單。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江強的事,心裏就一緊。她急急地問:“出了什麽事嗎?”
保安終於找到了她的名字,在旁邊劃了個鉤,然後換了一張笑臉把職工卡還給她,和藹地對她說:“你馬上到二樓會議室,待在那裏不要出來。現在公司正在裁人。恭喜你,你沒有被裁掉。”
小弋心一抖,一進門就跑起來。她挺著大肚子,扶著樓梯飛快往上跑。終於跑到了會議室。她氣喘籲籲地推開玻璃門,見屋裏塞滿了人,大家或坐或站,麵容嚴峻。大多數人都低著頭,誰都不說話。
小弋心裏忐忑不安,眼睛到處搜尋自己的手下。見到一個就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自己組裏所有的人,才放下心來,遠遠地用眼睛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她想:“這就對了。從未有人找我聊過解雇人的事,肯定是因為自己這一組都留下了。”
她放寬了心環顧四周,發現有兩個部門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不禁吃了一驚。難道公司這樣大手筆,把整整兩個部門全部裁掉?想著同事五年現在卻要勞燕分飛,心裏有點難過。
這時,一群人從會議室門前走過。會議室裏的人們全都抬起頭,透過那兩扇落地玻璃門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每個被解雇的同事都低著頭抱著一個大紙箱,被身邊的保安押著,默默地走向樓梯口。屋內屋外,都是鴉雀無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同樣的悲傷。
突然,小弋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被震驚得倒退兩步,一下子踩到後麵的人腳上,卻沒有人在意。因為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被震驚得失去了知覺,隻是呆呆地張著嘴,看著外麵。
Andy 被兩個保安押著,手裏抱著一個空箱子,兩眼發呆地從空無一人的樓道裏走過,走向他那間位於樓道盡頭的辦公室。剛進公司的第一天Andy對小弋說,他一定要那間正對會議室的大辦公室,因為他喜歡一眼望去就知道大家在幹什麽。而現在,他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保安押著走在空無一人的樓道裏,要一路走完所有的路,直到樓道的盡頭。
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小弋感到自己的心和Andy的心一樣,被屈辱和悲憤浸透了。她這才注意到,原來Andy已經有了這麽多白頭發。在原來的大學裏Andy是係裏最年輕的教授,經常跟學生們一起運動。到公司才五年,就白了頭發。五年裏,小弋經常見到他沒日沒夜地加班,滿世界打飛的去出差。Andy的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對她抱怨過,說自己和孩子們見到Andy的時間還沒有小弋見他的時間多。
五年之中Andy鞠躬盡瘁,白了頭發。現在卻被公司狠狠地踢掉。想到 這些年來Andy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和在書平申請N大教職上的大力相助,小弋感到失去了一位親人,心像刀割一般的痛。
Andy走進自己辦公室,把手上的箱子放在桌上,緩緩地坐下。他的手伸向計算機,對保安講他想把自己的私人資料轉到一張光盤上,卻被保安嚴辭拒絕了。保安對他嚴厲地說,他不能碰這間屋子裏任何帶文字的東西。接著,他從書櫃上找出自己寫的著作交給保安,也被保安全部沒收了。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充滿感情地看了看這間自己工作了五年的辦公室。然後,他把桌上自己家人的照片和牆上孩子們的畫取下來,遞給保安。保安仔細檢查,確定裏麵沒有別的紙片,才放進了桌上的大箱子裏。最後,Andy拿起了自己的外套,拍了拍那張自己坐了多年的椅子,抱起大箱子。保安們陪著他走出來。他遠遠看到會議室裏的眾人,對大家揮了揮手。
“Andy!” 小弋再也不能控製自己,大叫了一聲,打開門向他跑去。會議室裏的人們吃了一驚。人事部的經理Marry立刻跟在她後邊跑出來。
小弋盡管大著肚子,卻跑得飛快。Marry 根本追不上。
Andy 看見她這樣不顧一切地奔來,也吃了一驚。他對保安說要等小弋過來和她告個別,卻被保安們拒絕了。他們把他推著往樓下走,不讓他停留。小弋一路追到樓下,卻隻見Andy 被兩個保安押著,走出了大門。
“Andy!”小弋急著要衝出門去,卻被Marry 拉住了。“弋,你不能出去。所有留下的人都必須等在會議室開會,馬上Greg和Jerry都要跟大家講話。”
“Marry, Andy 犯了什麽錯?他是我的導師啊,”小弋哭著問,“難道他連跟朋友和手下告別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Marry 難過地說:“這是公司的規定。你現在不能出去跟他告別,必須回會議室。當然,下了班你怎麽做公司是管不了的。來吧,”她說著扶起小弋的胳膊,關切地說:“你已經臨近產期了,這樣一路快跑對孩子多不好啊!”
小弋看著大門外Andy走向自己的車,眼淚不停地流。
當她被Marry 扶著慢慢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會議早已開始了。所有的人都一臉肅穆地聽著。CEO Greg 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朗聲說道:
“今天,我們為了使公司更好地發展不得不解雇20%的人。難過嗎?是的。因為這些過去的同事和朋友曾經是我們親密的夥伴。可是,公司的生存是放在第一位的,對股東們負責也是我們的最高原則。所以我們別無選擇,隻能這樣做。現在,公司的發展方向要做一個巨大的調整,以後新藥的研發主要會轉向化學藥物。”
小弋這才明白,為什麽會有整整兩個部門全被砍掉,看來很快公司就要進不少新人,搞化學的居多。象自己這樣搞基因遺傳的馬上就會靠邊,可能下一次就會被炒掉。自己還能在這裏幹多久呢?她看著CSO Jerry 又狐疑起來。Jerry 是他們最大的後台,他還在,會對她有幫助嗎?但一想到Andy 忠心耿耿地跟了Jerry 二十多年還換得這樣的下場,她就心裏發冷,知道自己絕無僥幸能在這裏生存。
人事部的經理Marry接著對大家宣布了公司的規定。“被解雇人員的所有物品,包括計算機和其他一些可疑的私人用品,任何人都不能碰,必須經過人事部嚴格的檢查之後才會歸類,然後少量的物件可以退還本人。希望我們所有留下的人潔身自好。我們強烈建議大家不要和被解雇的職員聯係,特別是不能談論任何與公司有關的事情。”
這天小弋提前下了班。她直接把車開到了Andy 家門口,去看望他。
Andy 的太太在門口迎接了她,一見她就著急地抓住了她的手說:“弋,真謝謝你來看我們。Andy 一回家就到後院的小屋去了,讓我們誰都不要打擾他。整整一天,他在裏麵不吃不喝地待了一整天。我真擔心死了。你快去勸勸他吧!”
小弋走到後麵的花園,打開了那間花房的小門,看見Andy在裏麵,靠在一張藤椅上睡著了。花房的四周都是大樹,裏麵的光線黯淡,隻漏過幾線黃昏的陽光。Andy仰著麵,頭完全歪跌到左肩上,兩隻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上布滿一道深深的傷痕,十分疲憊地懸著。他的頭發已經有一半花白,亂亂地從頭上耷下來。
小弋鼻子一酸就要哭出來。她知道,Andy 手上的傷疤是他當年在當學生的時候在一次實驗事故中留下的。看著這樣一位終生為科學鞠躬盡瘁,受人尊敬的科學家現在落得這個下場,她心裏全是悲涼。
Andy被驚醒了,他倏地坐起,掠著頭發對小弋笑道:“弋,你來了?”
“你睡著了,Andy。”小弋說。
“是啊,開始時就想到這兒看看花,誰知卻睡了過去。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求你。”
小弋心裏又是一酸。“Andy,你是我永遠的導師。我願意為你工作。”
Andy笑笑。“那好,有兩件事你要幫我。第一,我所有的文章,簡曆,科研報告和設想都存在幾張光盤裏,放在了辦公室的一個抽屜裏。我的計算機裏也有不少的資料,不過算了,公司會把計算機上的資料全部處理掉。”他望著小弋急切地問,“你願意冒著危險幫我把那幾張光盤拿出來嗎?我保證,光盤上麵根本沒有公司的秘密,隻是我自己二十多年的所有成果和心血。我必須拿到他們,否則沒法重新工作。”
小弋想到人事部經理的話,猶豫了一下,接著就堅定地說:“我能。今晚就去你的辦公室裏拿。”
Andy 點點頭,攤開手無奈地說:“謝謝你。我現在真的要靠你找工作了。我會把你作為我的推薦人,讓新雇主找你聯係,可以嗎?”
小弋心下惶恐,忙說,“當然。我一定會對他們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導師和科學家。”
Andy 滿意地笑了。他說:“弋,十年前我把你招到我的實驗室,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兩件事之一。”他調皮地眨眨眼說:“另外一件就是向我老婆求婚。”
小弋也含著淚笑著說:“那也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好了,我現在就回公司。我會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然後就去你的辦公室把你的光盤取出來。你就在家裏安心地等吧。”
離開了Andy 的家,小弋先回家草草地吃了點飯,就迫不及待地給書平撥了個電話。經過了一天的驚濤駭浪,她急切地需要丈夫的溫暖,想靠在丈夫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可是書平辦公室裏的電話響了很久,也沒有人接。她又打了他的手機,書平馬上就接了:
“喂,親愛的,你今天感覺好些嗎?女兒有沒有踢得很厲害?”書平不待她說話就拋出了一連串的問候。小弋聽見裏麵傳出人群的嬉笑聲和焦躁的薩克斯音樂。顯然,書平正在外麵飯館裏吃晚飯。
“我……”小弋原想把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書平,特別是她今晚將要開始的冒險。可是聽到這樣喧鬧的背景,她怎麽說呢?“書平,你在哪兒?”
“和John在一個飯館裏吃飯討論房子的事。他建議我們先不要賣,把房子租給學生會更賺錢。你看呢?” John是書平找的房地產經紀,想委托他把B城的房子賣了。
小弋可沒有討論房子的心情。“隨便吧。”
“親愛的,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小弋鼻子一酸,“書平,我想你。”
“我也想你。好了,馬上就搬過去了,啊!”
小弋真想大哭。可是書平現在外麵,可不能讓他在John麵前和自己討論公司的事。今晚的事還是自己扛著吧。於是她說:“親愛的,我今晚要加班。待會兒就不跟你打電話了。”
“好吧!你要當心,不要熬夜啊。”書平對著手機大聲吼道。
小弋曾經做過幾次蛋白藥物的時間曲線測試,在實驗室裏麵待了48個小時不睡覺,最後回家倒頭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好的,我不會熬夜。”小弋心裏一熱,又叮囑道:“你也是,今晚早點睡。”
“好的。替我對女兒多說點好話。”書平的聲音艱難地壓過爵士鼓點傳過來。“就這樣吧。我愛你!”
“我也是。”小弋幾乎是含淚說道。她恨不能馬上飛去B城依偎在丈夫懷裏。可是,電話那邊書平已經掛了。
放下電話,她想著今晚的冒險,還是有點害怕,就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給自己壯膽。她腦中又浮現出Andy那斑白的頭發和一臉的期許,心裏一下子湧上來一股俠氣。她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肚子對女兒說:“女兒你別怕,媽能做到的,媽媽一定能做到的。”
女兒神奇地在肚子裏踢了她兩下。匍匐在她腳下的梅也“喵”了一聲,算是對她的期許。小弋笑了。她走到車庫,上了駕駛座。將自己的跑車從書平搬來的大大小小的紙箱子中間開了出去。
在公司門口她遇到幾個正好出門回家的同事,就相互打了招呼。進門,扶著樓梯慢慢上了樓,拐了個彎,走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然後一整晚,她都躲在那裏寫實驗報告和看書。
在高科技生物公司裏,科學實驗經常是二十四小時地運行,所以常常會看見科學家們熬夜加班。可是這晚,大概是被早上解雇人的風波嚇得驚魂未定,人們都早早回家壓驚去了。
小弋每過一個小時就出來轉一圈,看看還有多少人在。終於到了九點,二樓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除了小弋,沒有人留下來加班。
小弋站起身,把每個辦公室再走一遍,確信沒有一個人,又走到中心實驗室。當她走到自己實驗台的時候,看見早上在門口見到的那個保安走了進來。她就隨手拿了一個實驗儀器,在無菌通風櫥前坐下。
“晚安。你今天可真是刻苦啊!”保安走過來跟她打招呼。“所有人都走了,你一個孕婦,別太用功了。”
“不行啊,何塞!”小弋看看他胸前的名牌,知道這是個墨西哥人。她接著對他抱怨道,“你也看到了,幹得不好就要被開除。我現在懷孕了,就更擔心。”
何塞語重心長對她說:“你不要擔心。美國有工會,會保護我們職工的權益。你一個孕婦,是沒人敢開除的。”
小弋止不住笑了:“謝謝你的提醒。我把這個小東西做好就回去。”
“好吧!”何塞說著走過去把大部分的燈都關了,又回來問:“你還要待多長時間?”
“二十分鍾吧。”
“好,我先到別的樓轉一下,一個小時候後再回來鎖門。”
“好的!祝你晚安。”小弋對他說。她很高興保安把大部分的燈都關了。
保安走後,小弋又到樓道轉了一圈,確信沒人後她就走到開關處,把樓道的燈關了,隻剩下自己實驗室的一盞燈還亮著。然後她緩緩走過黑暗的樓道,四處觀望,心裏緊張得撲撲直跳。一直走到Andy門口,才停下腳步。
她深深吸一口氣,走進了Andy的辦公室,打開Andy告訴他的抽屜,取出了那些光盤。“鈴……鈴……”突然一陣鈴聲響起,嚇得她一下子把光盤扔在地上。肚子裏一陣疼痛傳來,她趕緊扶住自己的肚子。
“鈴……鈴……”鈴聲還是不依不饒地響著,在這個靜悄悄的樓道裏顯得特別刺耳。
小弋這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的手機不合時機地響起。她趕緊手忙腳亂地把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見上麵顯示是書平的來電,就暗暗地罵聲“不巧!”沒辦法,她隻好把手機的電源關掉了。
驚魂未定的她再一次看看四周。確信沒有動靜,就艱難地彎腰從地上撿起那些光盤,放進自己懷裏,緊緊地貼著自己的大肚子。
然後她用手扶著肚子,轉身在黑暗之中走了出去,卻不料一下子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呀————”地叫了一聲,懷裏的光盤差點掉出來。
那個人把樓道的開關打開,一下子燈火通明。小弋看清了他的臉:CSO (科技總裁)Jerry,Andy 二十多年的老板。小弋腦中嗡嗡直響,她喘著氣,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肚子。
Jerry 望著她狐疑地問:“弋,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小弋一顆心跳了出來。她想,事已至此,隻有拚一下了。於是鎮定地說:“沒什麽。隻是想起了Andy,不禁走過來看看。”
Jerry 歎了口氣,轉身走進Andy 的辦公室。他用手撫摸著Andy的座椅說:“是啊,我也來看看他。”
小弋不敢說話,隻是緊緊地按著自己肚子上的光盤。
Jerry 把眼光望向窗外蒙蒙的黑夜,像是對她又是對自己說:“其實,如果能夠隻做一個純粹的科學家,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小弋想起了自己在Andy 實驗室裏攻讀博士的那幾年,艱苦之中無盡的快樂,就由衷地說:“是的,是很快樂。特別是當你得到實驗結果的時候。”
Jerry 環視辦公室的一切,低著頭不說話,小弋這才注意到,他的頭發幾乎已經掉光了,隻剩下稀疏的幾綹灰發被拉到前額,仔細地遮住了他的禿頂。小弋心下感動,看到他臉上的難過和無奈,忍不住問道:“Jerry,你有什麽話對Andy 說嗎?我可以帶到。”
Jerry 看看她,遲疑了一下,嘴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
小弋不甘心。她還想說點什麽,卻看見那個保安從門外伸進頭來,著急地問:“Jerry,出了什麽事嗎?”
Jerry 笑著搖搖頭。“沒有。我隻是對弋說她應該回家了。”然後他轉身走出門去,在樓道上走了幾步,又轉身走回來。
他對保安和小弋分別說:“謝謝你,何塞。弋,你應該休息幾天。最近的事讓人壓力太大了。我明天會給你的新老板發個email,說我準了你的假。”
“謝謝。”小弋答道,手還是死死地按在懷裏的光盤上,驚疑不定地想:“他什麽時候到的?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拿光盤的事?”
Jerry 向他們道了晚安,就走了。
何塞關切地看著小弋問道:“你被嚇到了嗎?剛才我在2號樓看到這邊樓道的燈突然全熄了,擔心你的安全,就趕緊跑回來。”
小弋心下感激,她真誠地說:“謝謝你,何塞。我明天就給人事部發個伊妹兒(email),向他們推薦你的表現。”
小弋把車開到Andy 家的時候,Andy 正在焦急地等著她。一拿到光盤,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小弋猶豫著要不要把碰見Jerry 的事告訴他,卻聽見Andy 高興地對她說:
“弋,你知道嗎?今晚我到Bill 那裏走了一趟。他告訴我說他可以在他的實驗室裏給我一張桌子。”
小弋在Andy 家裏的晚會上見過N大校長Bill,那個著名的工程學專家。她狐疑地問:“可是他是搞工程的啊,你在他的實驗室能幹什麽?”
“能的,能的。” Andy興奮地握住她的肩膀。“Bill一直想搞一台世界上最高速的核酸自動測序儀,我去正好。”
小弋不敢相信,這太讓人開心了!“祝賀你,Andy,又當上教授了。”
Andy搓著手說:“現在還沒有位子。我隻是作為Bill 的助手,算他實驗室的編製。不過我不在乎,”他說著望望天上,“感謝上帝!我終於又可以坐回自己的實驗台了!”小弋看到他眼裏跳動著歡快的精光,就象當年在實驗室裏他看到大家的實驗結果一樣。
小弋的心一下子很沉重。Andy 到這個年齡還要一切重新開始,難道他不難過嗎?
Andy 見到她的臉色,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相信我,有了你拿回來的光盤,我馬上就會把過去的一切都追回來。不要擔心,我很快就會再一次當上教授的。說不定,”他笑著對她眨眨眼,“有一天又會有另一個弋拿著我最新發表的文章來找我。”
小弋紅了眼眶,可她還是心裏難受。過去的五年就這樣一下子抹去了嗎?一個科學家能有多少個五年?
告辭的時候Andy 又對她開玩笑說:“去公司也不是全沒好處。至少我的房貸是早付清了。以後就能一心撲在實驗上,多好啊!”
從Andy 家出來,小弋身心俱疲。這一天,就好像過了幾年。失落和困惑不停地折磨著她,一把車開出Andy 家的路口,她就痛哭起來。
她把車停在路邊,給書平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鈴一直響著,卻沒有人來接。她想,書平一定是太累,睡著了。平時兩人不喜歡在親熱的時候被打擾,總是把家裏的電話音量調到最低,所以人一睡著就聽不見電話鈴聲。她哭著又撥了書平的手機,響了半天,還是沒有人接。
“書平,你接電話啊,你接電話啊!”她哭著喊。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去麵對一切,此刻的她需要丈夫的擁抱,需要丈夫的撫慰。她看看手機,那個九點的電話的確是書平打來的,還有一個留言。她就按了留言鍵,隻聽書平說:
“親愛的,你把電話掛斷了,肯定又是在做實驗了吧?乖,聽話,不要太玩命,我們的女兒需要休息。你快點回家睡覺吧!我也要休息了。今天太累了,可能待會兒一覺就會睡到天亮。明天一早再給你打電話。吻你!晚安,寶貝。”
小弋聽著書平的留言,感動得淚流滿麵。自己有個多麽貼心的丈夫啊!她真恨不能馬上飛到書平的床上去,爬進被子,抱著他讓他安慰自己。心念一動,就想:“我為什麽不現在就開車去找他?反正Jerry 放了我的假。現在就開車去,到那裏也才不到4點。”想著兩人被子裏的溫暖和書平寬闊的肩膀,她不禁笑了。
於是她急急地把車開回家,給自己加了一件大衣保暖,把門窗都關好,抱上梅,又到廚房裏拿了一瓶牛奶,就回到車上。她啟動了車,兩道強烈的燈光一下子劃破了夜裏的點點寒氣。一顆顆懸浮的霧氣從她的車頭上散開,轉了個圈,又隨著她的車尾在路上一路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