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弋和書平分居的頭三年過得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那麽忙亂那麽急促。
周一到周四,兩人都一心撲在工作上,加班加點地把所有事情處理完,然後胡亂吃個晚飯,慌慌忙忙把房子收拾一下,就急急地打電話過去訴說衷腸,再把一天的大小瑣事分享一遍。到了周五下午, 無論書平多忙,都會將所有的事放下。然後跳進那輛Honda Accord,在州際公路上開5個小時,接近深夜才會到達兩人新買的那幢英格蘭式的洋房。
這時候,小弋總會站在高大的拱門下等他,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拉著他一起走進飯菜飄香的廚房裏。等兩人慢慢享受完小弋精心燒製的飯菜,就會相擁著走進臥室,然後是一晚上,接著一整天足不出戶的恩愛纏綿。星期天早上,小弋會把書平所有的衣服洗淨烘幹仔細疊好,再放進他的包裏讓他帶回B城去。等中午和小弋一起購物,買好夠她吃一周的食物,書平又跳進他那輛車,在州際公路上開5個小時,趕回B城租住的公寓。
小弋患了輕微的慢性頭痛症,去看了一次醫生。醫生告訴她,這是因為她的生活太不正常,神經一直緊繃著的緣故。小弋知道自己和書平這樣長期兩地分居最後會損害兩人的健康,就生了換工作的念頭。研究三角地(research triangle) 內的大學都很有名,競爭激烈,書平申請了三年還是沒成功。於是小弋就想,她還是應該辭職搬到B城去。
可是當她被告知,公司計劃在半年內在NASDAQ上市的時候,兩人立刻決定維持現狀。書平仔細估算過她手裏股票的可能價值,隻要小弋在公司裏待滿四年就能拿到所有的股票,而他們也極有可能變成百萬富翁了。小弋覺得一切象個夢,不知道會不會美夢成真。
小弋在公司裏的職位上升得很快。現在她已經是一個領導5個人的項目經理了,Andy 還是她的頂頭上司。每天早晨她總是研發部第一個上班的人。她先去咖啡室裏為大家把咖啡煮好,給自己倒上一杯濃濃的咖啡,然後走回辦公桌前打開計算機,閱讀最新的EMAIL郵件,看看這天時刻表上的會議安排,再仔細閱讀手下科學家們頭天送來的工作匯報,把一切計劃好,然後換上白大褂走到實驗台前做實驗。而這時候同事們就會陸續出現,大家打完招呼就各自忙碌去了。
小弋的公司坐落在風景秀麗的山穀中,兩邊有幾個人工湖,四周綠樹環繞,還有個小小的亭台樓榭點映在綠水中。在工作的空隙,常有人在湖邊喝一杯咖啡,背著人抽一口煙,或者開個小會。
小弋常想,如果不是因為要解決和書平的兩地分居問題,她是願意一輩子在這個公司幹下去的。能在這樣美好的地方研究對人類有重大貢獻的藥品,她也算不虛此生了。特別是,這個研究工作還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財富。
小弋永遠記得在NASDAQ上市的那一天。所有員工都提前到達,擠在兩個會議室裏,觀看實況轉播。人事部特地租了兩個巨大的屏幕,上百瓶的香檳酒在屏幕前麵一字排開。當電視上CEO和CSO 一起敲響NASDAQ的鍾聲的時候,眾人的歡呼聲和香檳酒一起衝向了屋頂。小弋和一個中國同事摟在一起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從電視裏她也看到了Andy,就站在CSO的身後,也在開心地笑著。CSO敲完鍾就轉身和Andy 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那天NASDAQ交易結束的時候,喝得滿臉通紅的小弋走回自己的辦公桌給書平打了個電話。她眼看著計算機屏幕上的公司股票價格對書平說:“是的,親愛的,我們是百萬富翁了,我們真的是百萬富翁了。”
那個周末,兩人一起去買了兩輛嶄新的BMW,還有一隻1克拉的鑽石戒指。從此,書平總是開著他那輛嶄新的跑車在小弋房前停下。然後,戴著那頂幽雅帽子的小弋就會出現在那巨大的拱形門口,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手上的戒指即使在夜裏也閃著耀眼的光芒。
喧囂過去,生活還是很快就回到了正軌。兩人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而小弋的頭痛病也越來越折磨人。小弋祈望4年的期限早一點到來,拿完了股票,自己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B城和書平團圓。
三月底的時候冷泉港有一個國際會議。Andy 把小弋找了去,讓她把公司近年來的工作做個總結,然後和他一起去冷泉港開會。Andy 會在會上做個特邀報告,和全世界的同行進行交流,也算是為公司露個臉。
小弋想,這是個不錯的辭職的時機。工作總結完了也可以順利交給他人,算是對得起Andy 這些年來對自己的提拔。於是她就把要在六月份辭職的事跟Andy說了。
Andy 很吃驚,盡力挽留她。他說:“弋,在過去的4年裏你一直得到重用,在公司裏的前途無量。而且,我們的公司才剛剛上市,百業待舉,說什麽你也不能在此時離開。”
小弋申辯說:“Andy,我和我丈夫在這幾年根本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一直分居兩地。他申請了4年都不能得到附近大學的教職,所以我必須搬去B城。你不會為了公司讓我的家庭破裂吧?”
Andy笑著說,“N大的校長是我的鄰居。弋,為了你的丈夫可以早點來和你團聚,我隻好犧牲我珍藏了二十年的美酒了!”
小弋問:“什麽?”
“因為比爾是個酒癡,如果我提著酒去找他喝一壺,再順便推薦一下你的丈夫,說不定比爾就會記住他的名字。”
小弋見Andy這樣誠懇,就笑著說:“Andy,要是這樣的話就先謝謝你了。希望你自己不要先喝醉了。”
冷泉港在紐約附近的長島,是一個國家分子生物學實驗室。因為靠海,占地麵積很大又有著風景秀麗的港口,經常作為國際會議的地點。
小弋在會上日理萬機地忙著。每天她要出席大大小小所有的講座,仔細記好筆記,晚上還要和Andy一起,陪著世界著名的科學家們吃飯,探討可能的合作事宜。一個星期下來,她都快累趴下了。
這天上午她在幾百人的簡報大廳裏轉了幾圈,居然看見了江強。
“江強!”她和江強已經好多年沒聯係,現在陡然見到,真是又驚又喜。
幾年不見,江強完全變了模樣,又亂又長的頭發濕濕地耷在額前,像是百忙中匆匆用水抹了一下。臉也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神散落,全沒了往日的神氣。
“嗨,小弋。”江強訕訕地和她打招呼。
小弋暗暗心驚江強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想著應該關心他一下,又怕會勾起自己對過去的回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第一天就看見你了,可是見你這麽忙,就沒好意思去打擾你。”江強囁噓著先開了口。小弋想,這還是江強嗎?什麽時候見他對自己敬畏過?她笑著問:“你現在哪裏工作?”她把頭轉向江強的簡報,見是一個大學,“喔,當教授了?”
一道紅暈出現在江強臉上。他苦笑著說:“哪裏!誰能像你一樣,火箭似地升。我,——-還沒畢業呢。”
小弋不敢相信。這怎麽可能呢!江強,那個處處好勝,TOEFL幾乎考滿分的要征服美國的江強,到哪裏去了,是眼前這個人嗎?
她想,也許江強有一些難言之隱。作為同學和朋友她應該關心一下。於是,她溫和地對江強笑笑說:“走吧,我們到海邊走走。”
冷泉港有幾個不錯的小海灘。周圍零星散布著紐約幾個巨富家族的別墅。雖然是冬季沒有遊船出港,也還是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靠近海水的淺灘上散步,欣賞景色。小弋看到幾個在會議上認識的科學家,就笑著和他們打了招呼。
江強把頭縮在領子裏躲避著從海麵吹來的冷風。他邊走邊對小弋真誠地說:“我祝賀你,現在發展得這樣好。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縮在許斌背後的小姑娘,現在成了成功的女強人?”
“哪裏!我隻是運氣好而已,碰到個好老板。”小弋誠實地說。
“哎,也是你聰明,自己抓得住機遇。不象我,”江強自嘲地笑笑,“從來就和老板處不好。”
“為什麽?上次見麵的時候你還在A大,不是挺滿意你那個老板嗎?”
“那個老板是不錯,很有名氣,我也學到了許多東西。隻是他有些偏心,發第一篇文章的時候非要把我放在第二位,讓個博士後排在第一位。我心裏氣不過,就和他大吵了起來。”
小弋聽他這樣講,心裏已經猜到了後果。在美國的大學裏,導師就是上帝。江強真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她這樣想著,就沒作聲。
“那個猶太人實在是錙銖必較,有仇必報!”江強忿忿地說。“我從此黴運連連,發文章沒了我的份,平日裏也是凡事刁難。我氣不過去學校告他,哪知反被勸退。匆忙中隻好隨便換了個老板,他居然連推薦信也不寫一封。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弋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也歎了口氣。心想應該轉換話題,就問:“你太太呢?她好嗎?”說著眼前就浮現出幾年前那個爽朗大笑的女孩。
誰知江強一下子被碰到痛處,惡狠狠地說:“最毒不過婦人心!不要再跟我提那個女人!”小弋嚇了一跳,吃驚地望著他。
江強咬著嘴唇強忍住自己的淚,過了會兒才慢慢說:“你是知道的,我開始並不滿意她,可還是和她結婚把她帶出國了。過了3年和美的日子,我也真正愛上了她。可是,從我倒楣那天起,她就開始嫌棄我,天天惡語相向。你能想象一下我的日子嗎?每天在外麵受氣,回到家來還要被她罵。所以就隨手打了她一下,結果她馬上就搬了出去,和一個美國人同居了。原來她早就趁我不注意時找好了退路!我隻好和她離了婚。離婚的第三天,她就嫁給那個美國人了。”江強越說越氣,終於痛哭起來。小弋不知所錯,隻好抱住他,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小弋很悲哀: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江強,那個為了出國“選妃”的驕傲的男生,現在居然被殘酷的現實弄得這樣傷痕累累。她想,自己能為他做點什麽呢?
於是她把江強拽到了那家她和Andy去過兩次的酒吧裏,點了些酒菜,兩個人慢慢地吃著。酒吧裏有一個小提琴手正在拉著一段十分溫厚親切的音樂。小弋聽到熟悉的曲子,就跟著輕輕哼了起來。
“這是什麽?”江強問道。他覺得這首曲子很輕柔,讓人感到溫暖。
“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小弋輕輕答道。她想起十年前在大學音樂選修課上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就入了迷,借來磁帶在語音室裏聽了一遍又一遍。“這是中央部分。”
江強被那浪漫的情調和“愛之喜悅“這個名字打動了。所有美好的回憶一瞬間全部湧上心頭。他看看小弋,見她也正目含熱淚地望著他。兩人心境相通,一下子都好像回到了美好的過去。
一曲拉完,餐廳裏的人們都熱烈地鼓掌。小弋走上前去給了那個音樂家一張百元的鈔票,感謝他給自己帶來美好的享受。
等她回來坐下,江強突然對她說:“你知道嗎?許斌結婚了。”
小弋不動聲色地笑著說:“好啊!什麽時候的事啊?”
“三、四年了吧,”江強道:“孟磊告訴我的。許斌結婚後就徹底振作起來,考上了研究生。小齊他們也結婚了,好像兒子都幾歲了。你知道嗎?”他接著又搖著頭說,“孟磊早就從研究所裏辭職下海了,在深圳炒了幾年的股票。國內的人現在好大膽。”
聽說了許斌的消息,小弋很欣慰。她想,她要感謝那個嫁給許斌做妻子的女人。她無法讓許斌振作起來,而那個女人卻做到了。她真希望有一天能見到那個女人。她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因為她們都深深地愛著同一個男人。
小弋期望江強能多告訴她點過去同學的消息,可是江強卻止住不說了。
吃完午飯小弋付了帳,和江強慢慢地從海邊踱回會議廳。她放眼望去,隻見天邊有一大抹絳色的雲向著冷泉港壓下來。
江強說:“小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向你說聲對不起。”
小弋淡淡一笑,說:“哪一件?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我不該連累許斌。”他看看小弋,又說道:“也連累了你。”
小弋還是淡淡地笑著說:“我都說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我還是想說,對不起。我知道,要沒那天的事,你和許斌本來可以在一起的。“
小弋的心被針刺了一下,她沒有說話。
江強接著說:“我看你現在過得很好,真為你高興。過去我對許斌心裏很內疚,後來聽說他結了婚也讀上了研究生,我才徹底放下了。”
他們走到會議廳門口,晚上有這次會議的閉幕式,Andy作為特邀發言者會給一個報告。而第二天一早,小弋就要去機場趕搭早班的飛機。
想到過去的朋友又要各奔東西,小弋心下戚然,嘴裏卻笑著說:“你馬上就要畢業了,要好好加油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給我發個郵件。”
“謝了!”江強爽朗地笑了一下,“不過,我還沒有慘到那個地步。”說著對她揮揮手,昂首走進了會議廳。
一瞬間過去的江強又回來了,小弋真是又驚又喜。她想,也許,等所有風波過去,一切塵埃落定,每個人都還是以本來的麵目立在這個世上,麵向自己的上帝。
第二天清晨,小弋拿著行李站在樓前等計程車。突然,Andy帶著幾個警察和冷泉港會議廳的接待員向她走來。小弋心裏一緊,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警察走到她身邊問:“你認識江強嗎?”
“是的,我認識。發生了什麽事嗎?”
警察麵無表情地說:“他死了。”
(5)
江強是淩晨時分從一塊峭壁上跳下去的。他沒有掉進海水裏,而是摔在了一塊大岩石上。人們發現他屍體的時候,周圍爬滿了螃蟹。
在Andy 的陪同下小弋去停屍房裏見了江強。他被一塊白布蓋著,雪白的臉上,一雙憤怒的眼睛直直地向上望著,像是在質問上帝的不公。他微張著嘴,似乎想跟小弋說話。一陣濃烈的甲醛的味道傳來,小弋胃裏一下子翻江倒海一般湧上來,她再也忍不住,轉身跑出門去。
江強走之前在桌上給小弋留了一封信,上麵寫著她的名字和公司地址。警察先找了個中文翻譯看了,譯成英文,留作檔案。又專門給小弋複印了一份遞給她。小弋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了,含著淚讀起來:
小弋:
你好!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沒想到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見到的人是你。也算我們有緣。當年我為了夢想不顧一切地來到美國,現在卻決定要離開了。我不能怪別人,隻能怪自己,是性格使然。我無顏回去見父母。曾經相依為命的老婆也走了。這樣也好,我一個人走得很安心。
謝謝你昨天請我吃飯。來世若有緣一定還你。
江強 1997年3月20日
小弋哭著讀了一遍又一遍,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江強要以這樣慘烈的方式來和她告別。是向她控訴這個世界的不公嗎?是因為和自己的相見刺激了他嗎?昨天他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傲氣和自信又重新回到了他臉上。難道,他那時就已經存了必死的決心?
江強的死對小弋刺激很大。一連好幾晚她都做著同樣的噩夢,夢見江強的屍體赤裸裸地躺在棺材蓋上,那張雪白的臉和憤怒的眼睛呆呆地對著她。他的嘴角一直抖動著,發出來細細的聲音隻有她能聽到:“小弋,我恨,我恨啊......”她奔到江強身邊,用手緊緊抓住他,卻覺得江強的身體又涼又重,象幹冰一般向外散發著冷氣。於是她就嚇得大叫大喊。然後,許斌、孟磊、小齊還有韓忠都跑過來,幫她把江強的屍體抬到棺材裏去。
她的頭痛病更加嚴重了。醫生給她開了兩個星期的病假條,Andy也讚成她安心療養一段時間。本來書平要開車來接她去B城休養,可是小弋說,她一定要飛去參加江強的葬禮,送他走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程。
江強的葬禮來了許多人。一個精英就這樣突然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讓人震驚也讓人痛惜。小弋看見不少熟悉的麵孔。自己班上就來了4個,都是從外州飛去的。雖然大家都是一臉的悲痛,但是看到老同學還是忍不住給了個大大的擁抱。
哥倫比亞城有一個中國學生會,其中的主席碰巧是小弋他們的校友,比他們低幾屆。隻見他手裏捧著個大文件袋走過來,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說:
“我們已經派人去接江強的父母了。江強的所有遺物,包括他的銀行存款和大家的捐款一會兒都會一起交給他父母。可是我們不確定該怎樣處理這些東西。這些好像和他的前妻有關。你們看看該怎麽辦?”
小弋打開文件袋,從裏麵拿出幾張江強和梅舊日的照片。兩個人,肩靠肩,或抱著或摟著開懷地大笑,兩人都是一臉的青春。她歎口氣把照片放下,又打開幾張收據,上麵都寫著密蘇裏大學收到魯梅的學費。小弋數了一下,一共是八張,分別是六個正常學期和兩個夏季學期的學費收據。
小弋心理發酸。她想,這些錢應該是江強從他那少得可憐的獎學金裏省下的,用來支付三年中梅學習英語的全部費用。而梅學好英文後就拋棄他另嫁了一個美國人。江強為什麽要一直保留這些收據呢?是為了紀念他對梅曾經的愛,還是為了保留他的刻骨銘心的恨?無論如何,這些東西都不能交給江強的父母。於是小弋對眾人說:“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吧!我知道江強想怎麽處理。”
主席又為難地說:“還有一件事,恐怕也要你來幫忙。”他聳聳肩,“哎, 江強到紐約開會前把他養的那隻貓托付給我,讓我照看。現在真的成了負擔。扔掉吧對不起他,自己養吧我又沒時間。送人吧還得花時間找家可靠的人。你們看,該怎麽辦?”
小弋他們幾個麵麵相覷。過了會兒小弋問:“那是一隻什麽樣的貓?”
“是一隻很可愛的小母貓,叫梅。”
小弋頓時熱淚盈眶。“讓我來養吧!待會兒就跟你去取。”
幾個學生扶著兩個頭發斑白哀聲痛哭的老人走進了會場。小弋曾在高中的時候見過江強的父母,現在卻不能辨認出他們。聽著江強父母的痛哭聲,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著江強的遺像。
從靈堂出來,小弋默默地隨主席走到他的宿舍。門一開,就看見一隻長毛的黑白花貓站在門口望著她。它的眼睛發著熒熒的光,乖乖地走到小弋的腳邊,非常溫順地躺下。
“它喜歡你哎。”主席奇道。“平時見了生人,它會齜牙咧嘴地叫。”
“來,貓咪,”小弋張開手去,把貓抱在懷裏。那隻貓仿佛有靈性,知道小弋會是它的新主人,親熱地粘在她懷裏。
主席又道:“江強已把這貓帶去做過絕育手術了。所以,它不會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
小弋完全被這隻貓迷住了。她心裏慢慢升上來一種母性,覺得這隻貓就像自己的女兒,而自己一定會是個好母親。於是她笑著對主席說:“謝謝你,小馬。放心吧,我會學著做個好母親。”接著她又溫柔地摸著梅的頭說:“梅,我這就帶你去跟主人告別,然後我們就回家。”
江強的骨灰一半被他父母帶回中國,另外一半埋在了哥倫比亞城。小馬告訴小弋,是江強的父母要堅持這樣做的。他們說,那會是江強他自己的選擇。
小弋買了一束鮮花放在江強的墓碑前。她從口袋裏掏出那疊學費收據,和江強跟前妻的所有合影。然後她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一張照片,又用那張照片去點燃別的東西。最後所有的東西都被點著了,燒起來,變成灰燼。那隻貓咪因為有她抱著,看到火居然一點也不害怕。
小弋對江強的遺像笑著說:“江強,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會選擇我作為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見的人。你是要我幫你做完所有的事,對嗎?那些東西都是你對她的愛,我都燒給你了好讓你帶走。你都收到了嗎?”
一陣風吹過,小弋仿佛聽見江強微笑著說:“我——收——到——了——-”
小弋緊緊地抱著梅,臉上淚如泉湧。她對江強的遺像接著說:“我隻請你吃了一頓飯,你卻給我送來了一個寶貝女兒,還是應該我謝謝你。你放心走吧,如果有緣,我們下輩子還會相見。”
小弋看見,墓碑上的江強真的對她咧嘴笑了。
書平開著BMW在機場的接機出口處等她。當他看到小弋抱著一隻貓滿臉歡笑地走出來的時候,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在開往B城的路上,小弋把一切都告訴了書平。她抱著貓咪歡喜地對他說:“這一切都是天意。親愛的,我們現在有了這個女兒,再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吧!”
書平對她的轉變是憂喜參半。想著今後家裏會住進來一個外來物,而且這個外來物還和小弋的那段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心裏就老大不樂意。可是一聽說她想馬上生孩子,他立刻就開心起來。
他摟著小弋說:“好啊!我們也該有自己的孩子了。再不生我都要老了。來吧,我們今晚就試試。”
那晚,小弋堅持要把梅放在臥室裏睡覺。可是梅在地毯上睡不穩,總是要在兩人親熱的時候跑到小弋的身上,弄得書平手忙腳亂地避開,很不高興。他把梅一下子抱起,對小弋說:“這樣怎麽行?我們的床上不能有第三者!”
小弋見他的樣子就忍不住笑。她說,“今晚是梅第一次睡在新家裏,它當然會害怕,以後慢慢習慣就好了。”
書平又氣又急地說:“你不會讓這隻貓夜夜都睡在我們房裏吧?”
小弋笑得前仰後合地說:“當然不是。來,還是我來把它抱走。”
於是她就下床來把梅抱出門去,然後想在門外放下它。可是無論她怎麽說怎麽做,梅就是不肯離開她的懷抱。無奈之下,她隻好又抱著梅走回床。梅一見到床就跳上去,睡進了被窩。
水平氣得臉都青了。小弋見他生氣就抱住他,笑著拉起他的手走出臥室。往後一看,梅並沒有跟來。
“它......它......什麽意思嘛?要占我的床?”書平實在氣不過。
小弋笑著說:“沒辦法,可能是以前江強夜夜都抱著它睡吧!看樣子它隻睡過床。還是我們走吧!”
兩人一起進到書房裏。書平打開櫃子拿出一個睡袋說,“本來這個睡袋是給客人睡的。現在客人來了,主人卻被趕出房,要來睡這個睡袋。”
小弋和他一起鑽進睡袋,靠在他懷裏。書平埋怨她說:“你好不容易休一次病假,卻要被隻貓整得睡到地上,這怎麽行?我們還是把貓送走吧!”
小弋說:“不行!這是我女兒。我對江強發了誓要養它一輩子。在地上睡一晚也不會怎樣。地上也一樣可以親熱啊。”說著,就去熱烈地吻他。書平一下子被調動了情緒,也就忘記了自己對貓的憤怒。
第二天一早小弋被不斷的敲門聲所驚醒。她馬上就反應過來,起身爬出睡袋,跑到臥房去把門打開。一開門,梅就跳到她懷裏,兩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小弋心想,這隻貓從前擁有江強所有的愛,真的被寵壞了。以後自己愛它之餘,還是得慢慢訓練它,不然和書平的日子真的就沒法過了。
這天上午,小弋帶梅去寵物店。從床到玩具到貓的食物,買齊所有的一切,差點把整個店都搬回來了。這下,書平的公寓就嫌太小,連廚房也全放滿了東西。
書平回來看到小弋沒做飯,然後一屋的雜物,就很不高興地放下公文包說:“你這是幹什麽?真的要變成貓房了?這還讓人怎麽住?”
小弋上來抱住他,喜笑顏開地說:“沒關係,親愛的,今天我已經買了一幢新房子,連家具也定了。這公寓現在對我們來說是太小了。”
書平驚異地看著她,仿佛不認識她這個人。“你瘋了!為一隻貓就買幢房子?我們又不會待在這裏,買房子幹什麽?”
小弋道:“這兒的房子又不貴,我們早就該買了。你一個人的時候也會住得舒服點。”
書平真的生了氣,說:“我都租房子住了5年了也沒覺得不好,現在來了隻貓,房子就必須升級。你是說我不如貓?”
小弋懇求他說:“親愛的,求你了!我把這隻貓真的當女兒,你就成全我吧!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事。我們就搬進大房子裏去吧!”說著就抱住他,萬般懇求。
書平被她弄得沒辦法。看樣子根本不可能逼她放棄這隻貓,否則她還會作出別的駭人事情來。他恨恨地想,為什麽小弋非要把江強養的貓當成命根子呢?她以前從未在乎過江強,幾年都沒打聽過他的消息。現在為什麽一下子要死要活的?
書平想,她舍不下的,應該是她的那段過去,江強不過是藏在那段過去的影子裏。一想到這,書平就恨得咬住嘴唇。
小弋見他的模樣就急道:“你不就是擔心錢嗎?我再給你多掙點錢就是了。”
這下可傷著了書平的自尊。他心裏一直擔心小弋會因為掙錢多而爬到他的頭上。如今連江強的貓都爬了上來,他當然更難過。可是,家裏的錢的確大多是她掙的,自己還真不能和她針鋒相對地吵。於是他決定暫時忍一忍。
第三天,兩人就帶著梅搬進了一幢和小弋的房子很相似的舊房裏。小弋高興的是,房子雖舊保養卻很好。後麵還有一個大花園可以讓她和梅忘情地奔跑,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