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84年的夏末秋初。她十六,他十八,剛考入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學。
開學後一個月就舉行了班級友誼籃球比賽。那個又高又帥的文體委員許斌到女生宿舍一一動員,還是湊不齊人。沒辦法,誰讓生化專業是全校最高分呢?生化班的女生自然是勤於腦而懶於手了。他眼光一掃,正好看到全班最小也最矮的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將手一揮,“哎,小弋,就你上吧。”說完轉身就走,也沒給她發言的機會。
事後證明他的決定是多麽的英明。雖說小弋打球的姿勢實在很難看,可她在場上橫衝直撞,一副拚命的架式,愣把別班的女生給鎮住了。最後生化班女隊拿了個第二。發獎儀式結束後他叫住了她,請她晚飯到小餐廳去吃小籠包。
當晚隔著小籠包騰騰的熱氣,兩個人心裏忽然都朦朧起來。她吃著吃著眼眶就開始發紅,眼淚控製不住地掉下來。她不敢擦,隻低著頭希望他全沒看到。而他當然全都看到了,卻隻當是女生的手段,決定置之不理。於是兩人都低著頭訕訕地吃,沒有多說話。
吃完後送她回女生宿舍,他又去圖書館看書,最後回到宿舍已經十點了。迎麵碰上四川來的江強,一臉壞笑地問:“怎麽樣?給她慶生去了吧?撈到甜頭沒有?”
江強和小弋來自四川的同一所重點中學。從他嘴裏許斌知道了原來那天正好是小弋的16歲生日。還有,小弋的父母關係不是很好,整天吵架。兩年前,小弋曾經帶著弟弟從家裏出走過一次。
許斌的心裏隱隱作痛。他一向討厭女生的眼淚,認為那是她們多愁善感用來對付男生的武器。可是小弋有些不同,她默默流淚又強忍住的樣子讓他很感動。他忽然覺得那個小女生是那樣的柔弱又是那樣的堅強,就有了一種想擁她入懷的衝動。那晚他睡得很不好。人生第一次,他為一個女生輾轉難眠了。
第二天,他寫了張條子約她晚上在北園小樹林裏見麵。在上動物實驗課的時候趁人沒注意悄悄地塞到她書包裏。然後一整天他都在擔心,萬一她沒看到包裏的字條怎麽辦?魂不守舍地過了一天。
晚飯後他哪兒也沒去,直接去了小樹林。他在一條木凳上躺下,心潮起伏。如果她來了,要對她說什麽?難道他愛上她了嗎?
已經是初秋,梧桐的葉子開始變黃。微風一吹,徐徐落下,正好有幾片掉在他臉上。他索性閉上眼睛感受大自然的美妙。心一靜人就開始犯困,直到聽到腳步聲他才一驚,猛然坐起來。一看,她就站在離他不到2米之處,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在月光下楚楚動人。
兩人靜靜地望著,誰也不開口。這樣過了幾分鍾,突然聽到樹後傳來兩個男生的調笑:“哎,你們兩個到底什麽時候才開始啊?我們都等不及了!”於是兩人一起繞到樹後,看到江強和孟磊迅速地跑開了。小弋知道,孟磊是許斌的死黨。而江強,自然是衝著她來的。
怎麽辦?兩人都是一樣的念頭:“還沒怎麽樣呢,別人會胡說嗎?”
小弋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那張紙條被她死死地拽在手心裏,已經出汗了。當她打開書包發現他的紙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斌,那個成績優秀又高又帥的體育代表,那個全班女生心儀的對象會真的對她有別的意思嗎?自己成績長相都不突出,個子又那麽矮。
她決定拚一下,贏了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他,輸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於是她故作老成地咳了一下,直接了當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要寫張條子塞到人家書包裏?”
他愣了一下,有點吃驚於她的直率。“沒什麽。隻是想對你說生日快樂。你昨天……快樂嗎?”
“一定是江強瞎說!”她埋怨道,又小聲地說:“昨天謝謝你,小籠包真的很好吃。”
“那好,你喜歡的話我以後經常請你吃。”說完他有點後悔,這話怎麽說的?好像在調戲她?
“瞎說,你有那麽多錢嗎?”她笑了,兩隻眼睛在月下熒熒發光。他放了心,開始有些肆無忌憚地打量她。以前,他很少注意這個小小的女生,今天才知道她原來長了一雙很大很明亮的眼睛。
他一陣衝動握住了她的手,她隻掙紮了一下就放鬆了。那隻小手在他的大手中柔弱無力,感覺很奇妙。她的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他問:“你可以把頭抬起來嗎?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她居然照做了。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照著他,讓他有些暈眩。“哎,以前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嗎?”
她嘴角上揚,很狡詰地笑了。他一下子呆住了,癡癡地盯著那副既天真又狡猾的笑容,簡直愛死了她! 這一瞬間他完完全全被那雙明眸俘虜了。 他在心裏暗暗地叫著“我完了!”,張嘴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她笑話他道:“哎,以前你也這樣對女生耍流氓嗎?”沒等她說完他就把她拉入懷,輕輕地吻了她。她不敢呼吸,把嘴閉得死死的。
雖然對他們兩個都是初吻,許斌當然知道自己要比她老練很多。他有些得意,能得到一位小姑娘的初吻,決定要好好待她。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摟著她,感覺到那弱小的身體在他懷裏索索發抖。他閉上眼,從她的頭發開始吻,接著是耳朵。當他用手捧起那張小臉去搜尋她的嘴時,他看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兩行淚珠默默地滾落下來。
“為什麽又要哭?你不喜歡嗎?”他在她耳邊輕語。
小弋從小到大從沒和一個男人這樣接近,記憶中連爸爸都沒抱過她。他的懷裏厚實溫暖, 讓她覺得踏實和親切。她說不出話,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他,把頭靠在他胸口。眼淚不聽話地流淌著,浸濕了他的襯衫,直至他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皎潔的月光下,雙方的臉都顯得無比聖潔無比虔誠。於是他們的嘴遊到了一起,一遍又一遍結結實實地吻著對方。
相愛後的他們,在這所大學裏很快出了名。 因為兩人的身高相差太大,所以得了個“高低杠”的外號。而這個外號一下子就叫響了。
小弋本來就沒有特別好的朋友。現在有了許斌,就成了他的影子。好在許斌的哥兒們很爽快地接受了她。所以,她在男生堆裏紮的時間遠比和女生說話的時間多。
兩個人整天粘在一起,好得分秒不能分開。上課,去圖書館自然是要坐在一起。在食堂裏吃飯,兩人會窩在一個角落,然後我給你一勺肉,我給你一勺菜地吃著。就連去澡堂洗澡也是一起去的。常常是許斌洗好先從男生澡堂出來,然後就坐在女生澡堂門外等小弋。隻見他拿著一本書,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旁若無人地讀著。更不用說每晚兩人在女生宿舍門口前的難舍難分。在許多從窗戶裏伸出來的頭的注視下和口哨聲中,許斌輕輕吻吻她的額頭和她道別。
他們是年級的第一對但不是唯一的一對小情侶。在他們的帶動下,很快就出現了三五對新的小戀人。可是別的戀人們大多比較隱蔽,不象他們這般全無顧忌。大家都知道學校對談戀愛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談情沒人管,可是不能出事。所以小情人們一般隻敢在課堂或者圖書館裏坐在一起,然後在沒人的地方拉拉手,親親嘴。
當然,也有人冒著危險,地下偷吃禁果。有一次小弋感冒了兩人一起去藥店買點板藍根衝劑,看到同係83級的一對在前台上仔細挑選免費的避孕套。於是兩人就紅著臉避開了,等那一對走出來後才進去。還有一次,小弋在宿舍樓外的垃圾箱裏看到幾個用棄過的避孕套。 她不敢想象自己會和許斌幹這種事,曾暗暗擔心過。好在許斌從來沒有向她發起過攻擊。
有個周末的夜晚,兩人和一幫哥們去小餐廳會了個餐。吃完飯走出來,韓忠建議大家乘興去研究生樓跳舞,見識一下剛流行起來的貼麵舞會。於是眾人都說好。男研究生樓不遠,走走就到了。
許斌護著小弋好不容易擠進那間黑黑的小屋子。隻見男男女女不下30人,在微弱的紅光下緊緊抱著摟著貼著麵,在輕柔的舞曲中慢慢地搖著。一轉眼一幫哥們就跑進場,各自摟著一個女生跳開了。於是兩人也進去,貼著麵慢慢地搖。
小弋看到了一個手提式錄音機被人放到窗前一張桌子上,音樂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錄音機的旁邊還有一盞台燈,被一塊紅布蒙住了發出弱弱的紅光。她指給許斌看。兩人都笑了。
許斌把嘴對著她的耳朵輕輕說:“我們走吧!這兒沒意思。“
“好。”於是兩人又費勁地擠出去。
這時已超過十點,女生宿舍的大門已經鎖上。許斌想要叫門,卻被小弋止住了。小弋一點不慌張。她笑著對許斌道:“我們走去青江大橋吧!我想看看晚上的景色。”
許斌吃了一驚,“很遠哎,走過去怕要幾個小時,你行嗎?”
小弋點點頭。許斌看兩人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的樣子,也就同意了。
於是兩人就手拉著手歡天喜地地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大街中央,說呀說,笑呀笑。街道兩旁高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幾乎遮住了照明的路燈。 偶而有一兩輛公交車駛過,他們就往邊上一閃,等車開走又回到路中央。有些騎自行車的人路過,會回頭好奇地望望他們。 就這樣3個小時後他們真的走到了大橋上。
在橋中央兩人相擁著往下看,晨曦中青江水靜靜地流過。放眼望去,朦朧中城市掩隱在桔黃色的燈光裏,有一種不真實的溫暖。
許斌歎到:“真美啊!我從小在這城市裏長大,可從沒看過大橋淩晨時的景色。原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你真能聽見江水的聲音。”
小弋卻傷感道:“我好幾次夢見到青江大橋上看月亮。現在到了這裏,月亮卻躲起來了,隻見到人為的燈光。”
許斌笑話她,“你看你,費那麽大勁走了3個小時才來,怎麽能不喜歡呢?”
小弋歎道:“好是好,可是比起自己以前的夢還是差了點。好像除了宏偉,沒什麽特別。真的一點不浪漫。”
“怎麽不浪漫?你看,這大橋多麽偉岸結實,就像男人。這江水溫柔纏綿,對著男人分分秒秒地傾訴,像女人。他們兩個在這裏擁有整個天地,還有城市作證,會天長地久地在一起。不是嗎?”
小弋從未想過許斌會這樣詩情畫意。相比之下,自己顯得多乏味啊!可是她真的從不會裝,不會違心地說出一些好話來討好別人。她訕訕地說,“你錯了。你看,這青江水最後流到了哪裏?到了大海。而這橋隻是在這兒傻站著。”
許斌刮了下她的鼻子。“伶牙俐齒!算我說錯了,我是那大海好嗎?你最後歸了我。”
小弋笑了。她搶白道:“那可不行。黃河也流向東海,還有別的大大小小的江啊河的。你要的真多啊!”
許斌說不過她,有些泄氣。她難道看不出他的心?他愛她、憐惜她,常常覺得她比自己的妹妹更柔弱,更需要自己去愛。於是他擁緊了她,有力地說:“放心吧,我永遠隻愛你一個女人。”
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卻又黯淡下去。“人們都這樣說,可能做到的有幾個?看我爸媽吧!分居十年都好好的,好不容易一起調到四川,卻又成天吵架。我媽可比我漂亮多了。我總覺得自己沒法管住你,讓你一輩子愛我。”
他差點笑出聲來,還好忍住了。她在向他撒嬌!“這樣吧!我們還是來個俗的。”他握著她的手對著江水大聲喊:“咳,青江水你聽好了,如果我許斌以後對小弋變心,就讓我變成瞎子聾子瘸子不得好生,最後從這青江大橋上掉下去!”
她止住他:“不許瞎說。就算以後我們分手,我也要你活得好好的。沒有我你說不定會娶個更好更漂亮的女人。”
他掃視左右,看到不遠處有塊木炭,象是從橋上來往的運輸車上掉下來的。他走過去把木炭拿在手裏,轉身在大橋的水泥牆上寫下一行數學公式:37 x 27 =
“咳,小弋,看看你的數學怎麽樣?”
小弋不服氣道:“怎麽?看不起我?”她迅速地用 37 x 30 – 37 x 3 =1110-111算了一下,“這有何難?999啊!”
許斌笑道:“你倒是不笨啊,這麽快就算出來了!你用的是不是 9 x 111?”
9 x 111?她明白了。他指的是 3 x 37 = 111, 而37 x 27 當然是 9 x 111=999 了。“不是。我用的是37 x 30 – 37 x 3。方法雖然不同,結果都一樣。”
他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你可要記住了,這幾個數字學問可大了!我爸告訴我們這是個愛情公式。111說的是一生一世。999呢,當然是久久久,我們兩人要永遠在一起。”
接著他握住她的手,兩人一同在橋上寫下了答案:999。她欣慰地摸著那行數學公式,笑著把頭靠在他懷裏。
這時正好日出,半圓紅紅的朝陽從灰白的雲裏鑽出來。刹那間一道道金色灑下來,整個江麵上滿是金色的火在跳動。大橋上,一輛輛車呼嘯著從兩個人身邊開過,他們卻視而不見,隻是在初升的陽光中深情地吻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