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自己的經曆和自己的紀實性作品，也有社會評論。
誤把異鄉當故鄉
老陳和我是在早晨散步時認識的，接觸一段時間，知道他和老伴已經批準移民到加拿大。這是他和老伴第二次來到多倫多，隻是不滿三個月，一些卡證還沒有辦下來。
老陳告訴我，他是湖北荊州地區的農民，上個世紀50年代出生，剛上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鬧革命，他隻好回家種地。他們那個地方一年可以收獲兩季——一季是小麥油菜，一季是水稻。大饑荒那幾年，他們村雖然沒有人餓死，但農民吃樹葉，啃樹皮，餓肚子的日子，他還記得很清楚。
老陳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特別讓他感到驕傲。他說，大女兒13歲就離開了家，在荊州讀初中，又到武漢讀高中，高中畢業考到北京讀大學，學的專業是外語。大學畢業以後回到武漢，在一家中外合資大酒店上班，從一般職工升為酒店總監，每月工資18000元。在當時來說，人們的月工資多數是千元上下，她一個剛畢業沒有幾年的大學生，能拿這麽高的工資，是很少有的。大女兒有了錢，在武漢買了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讓他們兩老去武漢住。家鄉的街坊鄰居和親朋好友都說，老陳嗬，看來你為女兒讀書沒有白受累，你現在終於享到女兒的福了！
老陳說，的確，當年兩個女兒讀書，要不是我借錢買了一輛拖拉機做生意，兩個女兒根本沒辦法交學費和生活費。老陳當年買的拖拉機能載重三噸，主要是用來運貨——把村裏農民生產的糧食菜籽運出去，把農民需要的化肥種子運回來。由於土路狹窄不好走，所以用拖拉機運輸要方便一些。後來他又換成燒柴油的小貨車，由運貨改為收購農民生產的糧食菜籽等農產品，然後運到城裏賣給收購者，賺取差價。可見，老陳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也是一個有創業精神的農民。
老陳說，剛開始，是東求西借買了拖拉機，賺幾個錢主要是還債，所以，兩個女兒讀書的學雜費和生活費，給他的壓力很大。大女兒在武漢讀高中時，每月要交生活費400元，有一次，他家隻有370元，走了三家，都沒有借到所需的30元，後來到一家小賣部去借，才湊夠大女兒的400元生活費。大女兒知道家裏窮，所以讀書也特別用功。
老陳說，他大女兒在武漢幹了幾年，雖然升為總監，但她並不滿足，受當時出國潮影響，她想移民出國，到海外闖一闖。所以在談朋友時，她對男友說，你要想和我結婚，就要學英語，兩個人一起移民。她的男友本來是在漢口做生意的，看到女朋友有遠大誌向，很是佩服，就邊做生意邊學英語。兩個人最後移民來到多倫多。
我說，看來你大女兒也繼承了你的創業精神。
老陳笑了笑說，女兒女婿來到多倫多以後，女兒很快就懷孕，要生孩子。她打電話叫我和老伴來這裏探親，出國看一看，同時也幫她料理一下家務。老陳說，作為農民，能到加拿大來看看，這當然是我們過去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
他說，五年前，我和老伴來到多倫多，女兒女婿帶他們夫婦在多倫多到處看了看，老陳覺得這裏的確非常文明，空氣也好。女兒生了小孩，他的老伴勤快能幹，一個人把家務都包了。老陳說，我當時還不滿60歲，女兒知道我閑不住，就在網上找些體力活，讓我去打黑工。我曾經在一個韓國老板開的餐館當過洗碗工，那家夥，從早晨10點上班，直到晚上9點結束，在洗碗池邊，一幹就是11個鍾頭，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家隻想吃水果。打黑工，報酬肯定低，每個小時才8.5加元。另外，我還給一個中國老板割過草，每小時11元，也是每天幹10多個小時。因為是按小時計費，你不能休息，隻能蹲下挖雜草時，勉強能輕鬆幾分鍾……顯然，老陳父女都是善於動腦筋，而且能吃苦的那種人。
老陳說，女兒女婿對老伴搞得夥食比較滿意；對我下決心戒煙，肯吃苦，也很讚賞，他們決定給我們兩老辦移民申請。我們兩老在這裏呆了三年多以後才回國。經過5年多時間，我們的移民申請批準了。
老陳說，這次來到這裏，住了兩個月，發現女兒女婿有些變了，不像第一次那樣對待我們了。
我問，表現在什麽地方呢？
老陳說，你比如，我們老年人一般都比他們起得早，走路重了，他們說吵到他們睡覺了；關門手重一些，也要講你；廁所沒洗幹淨，也要提醒你……總之，好像說話做事，樣樣都不符合他們的心意。弄得我早晨起來，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匆匆洗個臉，刷個牙，就輕輕開門出來……
我老伴也講，過去女兒女婿下班回家，都跟我們打個招呼，現在回來也沒了笑臉，像沒有看見我們一樣，進屋自己就上樓。吃飯時，還要喊幾道，他們才下來吃飯……我老伴說，莫非我們是到你們這裏來討飯吃？……
總之，好像看到我們兩老就不太順眼。
老陳的老伴，偶爾也來過公園，看起來長得還算周正，打扮也挺講究，隻是一看就是從農村出來女人。她坐在涼亭裏的長凳上，也不和什麽人交流談話，隻是看著公園裏的人打拳跳舞，她一個人顯得有些落落寡歡……
老陳說，我真弄不明白，女兒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最近，我在公園碰到四川成都的一位姓魏的老太太，她大概是當老師的，她給我上了一課，點醒了我。
老陳說，這位魏阿姨聽了我的心裏話以後，她告訴我：第一點，我們做父母的家，永遠是兒女的家；而兒女的家，卻不是我們的家。所以，在兒女家，不可能像在自己家那樣自由方便，這一點要首先明確。不然，我們像在自己家一樣由著性子說話做事，就可能引起他們的反感。第二點，兩代人住在一起，時間短還好說，時間一長，問題必然出現。因為兩代人的經曆不同，文化教育水平不同，生活習慣不同，加上他們來到西方社會，受西方文化影響，思想觀念也發生很大變化；而我們是在毛澤東時代過來的人，因此，兩代人的價值觀必然有差別，有矛盾，很難談到一起。第三點，我們在加拿大養老，一是語言溝通不行，寸步難行；二是沒有駕照，看病買東西，樣樣要麻煩兒女，給他們增加負擔。時間一久，他們不感到煩，我們自己也感到煩。還有第四點，既然兩代人住在一起，女兒女婿已經有些不耐煩，在這種情況下，兩代人再住在一起，對彼此肯定是都不愉快。人老了，有吃有穿有地方住，求的是一個心情舒暢，高高興興。何必兩代人在一起弄得兩代人都不愉快呢？
魏阿姨最後說，你在這裏感到無所事事，非常寂寞，連下棋都找不到對手，隻好一個人在電腦上去下；到冬天冰天雪地，你出不去，關門呆在家裏，日子更難過。所以，像你老陳，武漢有房，老家農村也有房，過去做生意的存款也夠花，你們兩老何必要在這裏養老？既然老家有寬房大屋，有姐姐和哥哥，有親朋好友，農村空氣也好，回農村去住，不是更適合？將來生活不能自理，住比較好的養老院，也比這裏便宜得多。
魏阿姨這一番話，講得頭頭是道，我回去和老伴一談，她也覺得十分在理。所以，我已經和她商量好，決定移民過來要辦的醫保卡和銀行卡之類的手續，就不用辦了，我們決定這個月底回國，就在國內生活，不再回來。這裏雖然空氣好，社會文明程度高，但對我們兩老來說，居住養老是不太適合的。
看來，聰明能幹的老陳夫妻，回國的選擇，還算明智。好在國內還有一個女兒在武漢，他說，我們兩老想看看二女兒，就跑武漢去看看她……
2023/5/6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