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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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聰明人”的文革經曆(3)

(2018-08-26 04:47:1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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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進入武鬥不休的階段,全國搞軍隊“支左”,開展“一打三反”,還有所謂“清理階級隊伍”。

      在造反期間,我雖然是個炮灰和走卒,但因為我深受西方文學中的民主、自由、人權觀念的影響,對省文化局中普遍存在的等級觀念和一些人的特權思想,常常打著紅旗加以批判,我這些發言,使局機關那些老左派聽了感到很不舒服,由於文化係統是造反派掌權,也就沒有和我算賬。現在機會來了,要整造反派,我自然就成了目標。

      那麽,我有什麽問題呢?根據在東北嫩江勞改農場的大學同學高玉升的一份揭發材料,省文化局的老左們派找到了整我的借口。

      六十年代,全國發生大饑荒,農村裏不少地區到處餓死人。在這種情況下,包括北大、清華在內的一些高校,開始出現一些大學生的秘密聚會,一些關心國家前途命運的年輕大學生聚在一起,以“馬列主義學習小組”的名義,研究中國的現狀,以及討論中國應該向何處去等等。我們班的高玉升同學,貧農出身,平日不多言不多語,腋下經常夾著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他人不知鬼不覺,暗中組織一個“真理革命黨”。

     從60年進校後,由於正處在“困難時期”,學校對教師和學生的管理也相對要放鬆一些。平日除了半天上課,其餘時間都是自由支配。許多大學生就利用自由支配時間談戀愛,看電影,或者參加同學之間的聊天交流;我覺得自己一個農家子弟進入名牌大學讀書,戀愛也好,看電影也好,條件都不具備,隻有奮發圖強,努力讀書,將來才有前途。於是,在空閑時間,包括節假日,隻要圖書館開放,我就拿上筆記本和書,到圖書館去用功。因此,我被看成是所謂“政治上不開展”,或者說“走白專道路”。

      高玉升也注意到我的情況,作為他的目標,他曾經幾次約我散步聊天,對我進行試探。問題是,高玉升看人沒有看準,經驗也不夠,我雖然出身不好,但心高誌遠,功名心很強,另外我陸續讀了毛選四卷以後,崇拜毛主席,熱愛共產黨,而且正在積極要求入團。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會去參加他的“真理革命黨”?我不僅沒參加他的組織,而且還把他對我進行試探的言論寫進日記,並且向團支部書記王明堂做了匯報。也就是說,我當時像所有追求進步,爭取入團入黨的年輕人一樣,為了向組織表忠誠,經常會向組織做思想匯報,那麽,我自然也不例外。

       這個案子是在我們畢業前一年破案,由係領導向班上全體同學公布。當時被稱為戲文係“高郭反革命案”。高玉升經過兩三年的活動,在班上隻發展了一個叫郭春堂的同學,郭是河南人,家庭出身中農。大量實例說明,反對共產黨的往往是那些家庭出身成分比較好的人,按中共的階級鬥爭學說,這些現象實在無法解釋。高玉升在校外發展了三個人。

      案件在班上公布以後,全班同學停課,組織對高郭進行批鬥,然後高玉升被判刑7年,送東北嫩江勞改農場勞動改造,郭春堂送河北張家口某地進行勞教。

     這是1964年發生的事。同樣,北大、清華那些“馬列主義學習小組”也陸續被打成“反革命集團”。

     在1965年5月15日,高玉升在勞改農場寫了一份揭發我的材料,這份材料通過公安機關,在文革初期轉到貴州省文化局。在這份揭發材料中,高玉升說我在和他交談中,對他的三個觀點是認同的:其一是,赫魯曉夫搞的不一定是修正主義;其二是,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人是共產黨的政策有問題;其三是,蔣介石反攻大陸,大陸上不僅地富反壞右,許多老百姓也會歡迎。這三個觀點,現在看來,也沒有多大問題,但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則是嚴重的“政治問題”。

      鑒於我在省文化局的造反派裏曾經是個衝鋒陷陣的活躍分子,文化局的那些專吃政治飯的人物,就想借高玉升的揭發材料置我於死地。

 

                                                           5

      不過,經過幾年文化大革命,我的奴隸心態有所改變,已經逐漸認識到,在這些重大問題上必須實事求是,而且敢於進行合法鬥爭。所以,給我貼第一張大字報的人,馬上遇到我大字報的反擊,而且我把大字報貼在男女廁所外麵極其醒目的地方。讓我做大會檢查,我曆數自己的光榮曆史——一直品學兼優,初中畢業獲金質獎章,保送101中。在大學發現高玉升有反動言論,馬上向組織匯報。大學畢業主動要求到艱苦的地方。文化大革命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積極起來造反……

       我的檢查,引起那些一心想整我的老左派的憤怒:

    “潘文鳴,文化大革命中,你慷慨激昂,振振有辭,裝得比誰都革命,實際上,你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在大學裏,你和反革命分子是什麽關係?你自己的問題那麽嚴重,卻想瞞天過海!我看你和當年的胡風分子差不多,現在采取的策略就是以攻為守。”

      還有人批判我是厚顏無恥的自吹自擂!領導小組成員則指責我是運動的“攔路虎”和“絆腳石”……

     在批判會上,劉同奇和我的朋友、戰友都保持沉默。在散會時,劉同奇趁別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張紙條丟到我麵前的桌子上,然後瞅都沒瞅我一眼,扭頭而去。我打開紙條,隻見上麵他用非常瀟灑和漂亮的鋼筆字寫了這樣幾個字:“草包升級——混蛋王八蛋!”

      在我被侮辱與被迫害的時刻,他這是什麽意思?晚上,在入睡前,我除了反思會上那些批判我的發言,同時也思考劉同奇的那張字條。他的字條上這9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想來想去,覺得這9個字背後內涵極其豐富,我能想到的是:

      第一,就字麵來看,人們說的草包和飯桶,往往是指那些頭腦簡單,而且愚不可及的人。這就是說,我在劉同奇心目中一直是草包、飯桶、白癡之類的人物。這自然是對一個人極端瞧不起和非常蔑視的看法。這使我明白了,為什麽他妻子孫曉芳要背叛他,對他沒有一點好感。另外,也明白了來到貴陽以後,省歌舞團的周毅,本來是同期畢業導演係的校友,開始他還對我十分友好,有一種同學之情,而後來在他對我的審視的目光裏,我感到一絲冷漠,這是否與劉同奇對我的背後評論有關?在大學期間,在班上也有人背後說劉同奇是個“陰陽人”,但這種對人帶有侮辱性的評價,來到貴陽,我沒有向任何人傳播過。所以,劉同奇不止一次地對人說我是“草包”,這顯然有失厚道。

     第二,如果是草包,又進一步升級,那麽又會是什麽東西呢?“混蛋王八蛋”和“豬狗不如”又不搭界。想來想去,我逐漸明白了——因為劉同奇的人生哲學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毛澤東時代,所有挨整的人都是虛心檢查,低頭認罪,求得組織的寬大處理。文化大革命中,那些由於不認罪而判死刑的人,則是先在卡車上遊街示眾,然後押赴刑場。所以,在劉同奇看來,我這是在找死,因而,才有草包升級之說。

      第三,那麽他為什麽對我的看法如此糟糕?我一個交代一下,在大學五年中,他作為團小組長和行政小組長,本來是我的頂頭上司,又是我的入團聯係人。按常情,我應該對他畢恭畢敬;然而,我對他卻很少買賬。為什麽?因為總是崇敬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人,尊敬那些對人友好善良的人,願意和那些彼此平等相處的人交朋友;而對劉同奇骨子裏的自負和傲慢,總感覺不舒服。在班上,那些許多自我感覺良好的市民子弟,我和他們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而班上的兩個黨員同學王明堂和劉誌群都是農家子弟,他們雖然政治上條件優越,但卻能夠對我友好相待,而且彼此容易找到共同語言。所以,我平日反倒和這兩個同學接近多一些。劉同奇可能認為我這是走“上層路線”,覺得很不舒服。還有,當高玉升試探我,我覺察出高玉升的個別談話有問題時,我沒有向劉同奇匯報,而是直接找王明堂去談,這證明我不信任他,是越級匯報,自然更是大大傷了他的自尊心。因此,劉同奇本來就目空一切,見我如此這般,肯定對我的反感與日俱增,覺得我既不懂組織原則,又不懂人情世故,這樣的人在他心目中自然是草包一個。

     這是我在多年之後,才悟出劉同奇對我的反感和不滿的原因。

     然而,盡管他一直瞧不起我,但這張字條卻也反映他作為老同學,也為我的前途命運擔心,說明他冷漠自私的性格裏,惻隱之心尚存。

     不過,我當時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從校門出來走向社會以後,經風雨,見世麵,已經知道如何來應付自己麵臨的形勢。我決心堅持這樣一個原則:有問題,不否認;沒有問題,強加於我的,我不能承認,而且要努力為自己辯護。具體到高玉升對我的揭發,我的態度是:一、在高郭案件中,我有功無過。二、反革命分子高玉升的所謂揭發材料,完全是對我的陷害。三、利用反革命分子陷害好人的材料整人,就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站在了敵人的立場。

      其次,對於領導班子利用高玉升的揭發材料,發動群眾揭發出來文革期間我的所謂“反動言論”,諸如我講“中國是真正的超級大國”等等,我都用毛主席的話,做出合理的解釋。

      總之,我堅決不承認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

      好笑的是,領導班子煞費苦心,開了那麽多積極分子會,研究如何對我“一揭二批”,然後鬥垮,鬥臭,進行處理。我則因為心中無鬼,穩如泰山。盡管許多會我都無權參加了,我覺得這也沒什麽關係,反正將來我不吃政治飯。

      於是,我利用這個機會,經常在家帶孩子,做家務,逍遙自在。有時候,還幫別人寫檢查,或讀中醫書,或學裁剪衣服,在縫紉機上消磨時間……心想,既然世道如此,這一輩子就養兒育女,了此殘生吧。

       就在他們準備對我進行大會批判前,我又把大學期間批鬥高郭二人時大會發言記錄,其中包括我的發言稿,以及我和高玉升的個別談話以後的日記等原始材料,提供給領導小組。這些材料,加上我的強硬立場,使他們對我的所謂問題產生疑慮:莫非他真沒什麽問題?他們不得不把我先“掛起來”,然後派人去搞我的第二次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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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潘文鳴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這位細心的讀者的指教,兩個問題都很中肯,筆者要努力解決。潘文鳴
Kastalia 回複 悄悄話 詳實的回憶,頗有史料價值,當然是從“每個人的曆史”的觀點來看待的。已經有評論者指出,中華民族是個健忘的民族,相形之下就更有價值了。希望作者全部完成,包括前麵一題。
兩個建議:1)劉同奇夫婦的真實姓名,前一題的文章中已經透露了。是否補充處理一下,更好?
2)畢竟是戲劇文學係畢業的,寫得太平鋪直敘了一些。能否增加點波瀾,加強些可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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