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聰明人”的文革經曆(1)
——記我的一個同班同大學學
潘文鳴
文革期間,官方有個說法,叫“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回想起來,這話不無道理。過來人都知道,文革開始以後,從國家主席劉少奇到各級掌權官僚,到普通百姓,日子都變得不再平靜。
具體來說,以劉鄧為首的全國千千萬萬當權派一夜之間變成“走資派“,從頤指氣使的人上人,一下子成為階下囚,被批被鬥,被侮辱,吃盡苦頭,有不少人還丟掉性命;全國年輕的中學生,先是造反狂歡,無法無天,然後是上山下鄉,飽嚐農村之苦,青春歲月蹉跎而去;各單位的造反派,先是困惑猶豫,進而造反奪權,無限風光,接著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中,遭到報複清算,被整得垂頭喪氣,有的還進了牢獄;更有甚者,在廣西、湖南、北京的大興縣的一些農村裏,一些農村痞子流氓在上級領導的組織安排或唆使下,打著大搞階級鬥爭的旗號,大開殺戒,對成千上萬出身成分不好的人及其子女,進行種族滅絕大屠殺……
總之,文革10年血雨腥風,不亞於一場戰爭的浩劫,幾乎把每個中國人都卷入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之中。
不過,在文革當中,也有些“聰明人”,他們既不是當權派,也不是真正的造反派,而采取觀潮和隨大流的態度,更有一些精明人,則見風轉舵,千方百計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些人在文革風暴中又是如何度過的?
筆者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想向讀者介紹這樣一個人物。
1、
我想先從大學畢業分配談起。
1965年七八月份,中央戲劇學院戲文係60屆畢業生麵向全國進行分配。兩個班共48名畢業生,除了浙江、福建和青海三個省以外,其餘每個省或自治區都分別有一到兩個分配名額。
事後回想起來,分配的原則是——戲領導認為政治條件較好而且表現也好的,留在北京,分到人藝、青藝或《劇本》、《戲劇報》之類名牌單位;再有就是到電影製片廠,部隊文藝團體,以及到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另外,新疆和西藏也是分政治上可靠的同學去;最後,把政治條件較差的同學則分到貧窮落後生活艱苦的省份如甘肅、寧夏和貴州等。班上被分配到貴州的兩個名額就是我和劉同奇(化名)。
說我“政治條件較差”,主要是沒有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喜歡鑽圖書館,走白專道路,既不是黨員,又不是團員。實際上,我當時的真實狀況是,對報刊雜誌所宣傳的那一套意識形態,我認真學習,認真領會,對黨和毛主席可以說無限熱愛,決心去做黨的馴服工具,去做國家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那時的單純幼稚已經到了愚蠢的地步。可惜,組織不願意了解我的內心世界。
對於畢業分配,我絲毫沒有抵觸情緒。那時,除了聽黨的話以外,我還有一個想法是——既然好男兒誌在四方,那麽我從小在北京長大,畢業以後應該離開北京;加上從小學開始喜歡讀文學書籍,滿腦子的浪漫主義幻想,在校期間就常常考慮離開北京,到一塊神奇的地方,去幹一番事業。因此,基於以上考慮,在填寫畢業分配表格時,我寫的是“到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至於所謂“幹一番事業”,就是想寫出一些有分量有影響的文藝作品,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著名藝術家。當時還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否有文藝天賦?是不是誌大才疏?所以,滿腔熱血,一股豪氣,對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貴州,毫無怨言,即使有人說貴州是瘴癘之地,是古代充軍發配的地方,我的想法也沒有動搖。
那麽劉同奇被分到貴州,他又作何感想?他在班上是共青團員,團小組長,又是我的行政小組長,我的入團聯係人,政治條件相當不錯。因此,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竟然把他也分到貴州。所以,在分配名單公布以後,他就離開了學校,不見了他的蹤影,他家就住在北京。說起來,劉同奇雖然還小我一歲,但他給人的印象是老練成熟。平日他少言寡語,對什麽問題他都是用耳朵聽,用眼睛看,不動聲色。不過,當我們到了目的地貴陽,他還是把自己內心深處對畢業分配的真實想法流露出來。
那是在65年國慶節之後,我和劉同奇一道相約起程前往貴州。那時湘黔鐵路尚未修通,火車須繞道廣西,經過桂林和柳州,然後才能到達貴陽。當時我們還沒資格和沒條件坐臥鋪,所謂沒有資格,是按國家規定,我們這些大學畢業生去分配地點報到,隻報銷硬座車票;所謂沒有條件,是那時我們大學畢業生的家境都不富裕。所以,我和劉同奇隻能像現在的農民工一樣,在硬座車廂,經過三天三夜的艱辛跋涉,才到了目的地。
國慶節以後,在北京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而火車進入貴州以後,則恰逢貴州的秋雨連綿季節。火車進貴陽站,恰是在黎明時分。
經過三天三夜的煎熬,我們從火車車廂走出來,隻覺得貴陽天氣陰冷,空氣潮濕。在昏黯的路燈下,透過公交車車窗,隻見貴陽市的街道狹窄,街道兩旁的建築陳舊,和北京相比,恍若兩個世界。
我們被接到人事局招待所。一進門,劉同奇忍不住,罵了一句:“操他媽,這個鬼地方!”
顯然,分到貴州,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定覺得自己應該分配到一個更好的地方,起碼應該比我分得好些,怎麽竟然把他和我這樣一個政治條件較差的人分到一起?他心裏一定感到很委屈。
的確,貴州是個貧窮落後的地區,民間流傳說,這裏“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人無三分銀”,與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相比,應該說有天壤之別。我聽了劉同奇的咒罵,才意識到劉同奇一路心事重重,沉默不語,他想到班上許多他瞧不上眼的同學,分配的地方都不錯,而自己為什麽會分到這個“鬼地方”?
我們在省人事局招待所等了一個多月,省人事局的分配方案才下來:劉同奇分到省文化局創作室;我分配到省文化局正在組建的烏蘭牧騎工作隊。他將來的工作是深入生活和搞創作;而我麵臨的是,經常跟烏蘭牧騎工作隊到基層巡回演出。看來具體分配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他是團員,我是普通群眾。
好在我比較相信個人奮鬥,而且認為分的地方好壞,單位如何,不會影響一個人在事業上的成就。那時我還認識不到,環境對一個人事業的發展和成就,還是有很大關係的。
分配報到以後,接著是一年實習。當時理工科的大學畢業生是到工廠實習,而學文的大學畢業生,多數是到農村。被分配到省文化係統的應屆大學畢業生,一律安排到貴陽郊區參加“四清運動”。
然而,參加“四清運動”一年的期限還沒滿,第二年春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