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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大家都忙於自己的事業,親朋好友之間,一般沒什麽事情,也很少來往。對於徐婉麗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我幾乎很少打聽。
忽然有一天,老於來我家,說徐婉麗出事了,問我知不知道?我問出什麽事?他說,那個姓譚的和徐婉麗一起被公安局抓了!這對我和妻子簡直如晴天霹靂。
“因為什麽?”我和妻子同時驚問。
“咳,說是犯了欺詐罪。”老於說。然後盯著我們問,“你們一點都不知道?高級法院大門前的宣傳欄上,連他們的漫畫都貼出來了。”
我當天就抽時間,趕忙跑到老於說的高級法院大門前,隻見宣傳欄裏果然有徐婉麗和那個叫譚曉弟的案情介紹。從宣傳材料上來看,譚曉弟是個勞改逃跑犯,他認識徐婉麗以後,徐婉麗把自己的記者證借給他,經過塗改,譚曉弟冒充晚報記者,夥同徐婉麗,以給某單位供貨的名義,進行經濟詐騙活動。在案情介紹的文字旁邊,還配有徐婉麗和譚曉弟的漫畫。看來,如果材料不屬實,法院是不會這樣搞的。
站在宣傳欄前,讀了案情介紹,我的腦子幾乎成了一片空白。真沒想到,徐婉麗竟然會出這樣的事情!我不明白,徐婉麗怎麽會跌這麽大的跟頭?一個在北京名牌大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個40多歲已經兩個孩子的母親,怎麽會犯如此輕率的錯誤?
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徐婉麗的後半生,我不由的心情沉重起來:令人羨慕的工作失去了,在兒女麵前母親的起碼尊敬沒有了,老於的愛煙消雲散了,出獄以後的工作和生活沒有保證了,作為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光環被勞改釋放犯取代了……也就是說,她的後半生完了!
在她的問題上,我能做些什麽呢?作為老同學,我的確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兩年多以後,我已經搬進單位分的新樓裏。老於找到我的新居,說他準備去看看徐婉麗,問我們去不去?據老於講,徐婉麗判刑三年,現在貴陽南郊的羊艾農場勞改。他已經辦好了探望的手續,聯係好一輛吉普車,如果我們夫妻有時間,可以一起去。
看來,老於內心深處對徐婉麗的感情是依然存在的,盡管他早已經和別的女人結婚。那是在頭幾年,老於見徐婉麗和那個所謂“小弟”形影不離,一氣之下,他和一個喪夫的中學女老師結了婚。徐婉麗得到這個消息以後,在我家曾經和我妻子談笑風生地說:
“老於找了一個花果山上的……”說完兩個人都會心地笑起來。
“貴陽哪有一個花果山?”我莫名其妙地問。
妻子說:“是說老於找的婆娘長得像花果山上的孫猴子,這都不懂?”後來我曾經見過這位女教師,是個中年婦女,長得黑黑的,容貌氣質與徐婉麗的確無法相比。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早飯後,我們乘一輛半舊的吉普車,向花溪羊艾方向駛去。車上除了老於和我們夫妻外,還有老於的朋友穆經理。
啟程時,天氣還可以,太陽穿過陰雲,似乎要出來的樣子。可是走了半個多小時以後,天漸漸變得陰沉起來,太陽不再露臉。汽車走了兩個小時,才到了羊艾農場。我們找到場部,那裏人說星期天休息,讓我們直接到管教科去辦探望手續。在管教科我們辦了手續,說要去六隊,才能找到徐婉麗。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又走了近二十分鍾,才到達六隊。
六隊大概是女犯的住地,那裏隻見路旁一排平房,上百的女犯就居住在裏麵。這些平房有的門敞著,有的加著鎖,連一個女犯都沒有。顯然,她們已經出工下地,到田間幹活去了。
我們將介紹信遞給一位胖胖的穿警服幹部,他仔細看了看正文,以及上麵的公章和批字,然後說,你們等等。他走了大約十分鍾左右的樣子,隻見一位三十左右的女管教幹部,陪同徐婉麗從坡下緩緩走來。
已是端午節前夕,天氣開始熱起來了,徐婉麗仍然穿著咖啡色的對襟薄棉衣,深色的褲子。她望見我們,仍然是一笑。愛笑,是她的習慣。然而,她這一笑,不知為什麽,卻令我想起托爾斯泰筆下瑪絲洛娃的笑,那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美麗女人的笑,一個命運十分悲慘的女人的笑。
徐婉麗逐漸走近了,發現她比沒入獄前要黑了許多,臉上和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明顯了,蓬鬆的頭發夾雜著不少白發。但精神狀態從表麵來看還可以,一直是笑吟吟的。
穿警服的女管教幹部為我們打開會議室的門,拉開室內綠色窗簾,指了指桌子上的保溫瓶,說吃水自己倒,然後便走出去了。
徐婉麗坐在沙發上,很興奮,也很高興。她向我們介紹勞改隊的生活,說這裏的女犯主要勞動是采茶,每人每年的任務是兩千斤,隻要好好幹,多數都能完成任務。
“你也跟著采茶?”老於問她。
“我身體不好,考慮我是報社來的,又是大學生,就照顧我幹些輕鬆的工作,比如抄抄寫寫,填個表格什麽的……這裏女犯人對我都不錯,有些什麽活,她們都幫我幹……”徐婉麗說得很輕鬆,顯然這裏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了。
“這裏的女犯人是不是像電視劇《枯草青青》裏那樣?”我問。
徐婉麗笑了:“大家看的時候都說,茶葉!茶葉!”
貴州人把假貨一律稱作“茶葉”。她說,這裏的女犯人差不多天天吵架,什麽難聽的話都罵得出口。隻是不能動手打架,誰打架就關誰的禁閉,還要扣獎金。獎金雖然不多,幾塊錢,可是一扣,就惱火了:連肥皂、牙膏都沒錢買。另外,誰要是打架,誰要是不聽話,管教幹部動手就打,經常打得她們鬼哭狼嚎……所以,表現犯人生活的電視劇《枯草青青》太假,這裏勞改犯邊看邊笑,說這些文人吃飽了沒事幹,淨胡編……
“徐婉麗,”老於關心地問,“再有三個月,你的刑期就滿了,回去準備幹什麽?”
“我認為自己是受騙上當,我是冤枉的,我想繼續申訴。”
“那麽你自己就沒有責任?全是姓譚的問題?”老於有些氣。
“算了。”穆經理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也沒有過不去的河。搞文學的人,經曆一番坎坷,有時並不一定是壞事。你說張賢亮,他不經曆那麽多年的勞改生活,他能寫出那些表現勞改生活的作品?對不對?”
穆經理環視了大家一眼,然後注視著徐婉麗,接著說,“徐婉麗同誌注意身體,心放寬些,何去何從,出去以後再想辦法。”
穆經理是哈爾濱軍工電子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在廣播電視廳器材公司當經理,我們乘的豐田雙排坐小車,就是他們公司的。顯然,他這一番話,說得非常得體,也很有水平,大家聽了都覺得很對,尤其對徐婉麗的安慰,也恰到好處。
臨走,徐婉麗一一和大家握手,我見她剛才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變得有些傷感,在我們與她分手後,走了幾步,我又回頭和她招手,見她呆呆地站在那裏,用手在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