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劉雲鵬
——記我的嶽父
我和妻子相識的時候,她是一個單親家庭,她的父親劉雲鵬已經和她母親離婚十多年。她一家四口住在市內貫城河邊的一套一樓一底舊木屋內。他的母親在一家集體所有製的織帶廠上班,哥哥劉廷光在貴大數學係讀書,正在熱心於參加文化大革命;弟弟劉廷雨在省藝術專科學校學二胡,而已經離家的父親劉雲鵬雖然和他們同住一個城市,但彼此來往很少。
婚後,大概在60年代末期,妻子安排我和她的生父劉雲鵬見麵。那時,劉雲鵬在市內行醫看病,一個人租住在一處。當時貴陽城內一般市民的住房,幾乎都十分陳舊破爛,而劉雲鵬住得地方更加不堪不雅,因為有個豬圈就在他住的屋子旁邊。那次見麵,我僅僅對劉雲鵬的身材長相有了具體印象,還有就是覺得他對人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冷淡和傲慢。
那次見麵後,他和我的妻子漸有來往,我也就陸陸續續和他有些接觸。時間稍長,通過嶽母和妻子斷斷續續的閑談,我逐漸對劉雲鵬的一生經曆,以及他的性格為人,有了一些了解。
自從我離開北京的高校大門,來到偏遠的貴州,我見識過不少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但像劉雲鵬這樣男人,我印象中還是唯一的一個。
他是個是麽樣的男人?概括起來可以這麽說:他聰明好學,但目空一切,誰都瞧不起;他頭腦靈活,有創業精神,但脾氣暴躁,很難與人相處;他一心隻想賺錢,但他上不管父母,下不顧妻室兒女,隻圖個人享樂,一輩子基本上是孤家寡人,一個人生活,直到離開人世。
在社會生活中,劉雲鵬使我開了眼界,長了見識,了解到人性的複雜。雖然他已經在20多年前離開人世,但作為一麵鏡子,一個反麵教員,一個性格怪異的人,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寫出他一生的行狀,讓世人了解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中,竟然會產生劉雲鵬這樣一個怪人。
不過,為了表示對生者和死者的尊重,文中提到的人一般都用化名。
1、劉雲鵬的簡曆
劉雲鵬1912年生於四川綏陽縣,小時候在家鄉讀過幾年私塾,按當時的風俗,他不到20歲就娶妻生子。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在有了老婆孩子以後,他背井離鄉,隻身漂泊到貴州的施秉縣,在縣城教書。
一個僅僅讀了幾年私塾的年輕人,在貴州的施秉縣城就可以教書糊口,可見劉雲鵬青年時期不是一個凡人;也說明當時在貴州的一些縣份上,文化教育是何等落後。
劉雲鵬在施秉教書期間,隱瞞了自己在四川家鄉已經娶妻生子的事,於1938年又娶了小他7歲的嶽母周樹清為妻,並且生了一男二女3個孩子。 當時是抗日戰爭年代,兵荒馬亂,加上在舊社會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沒有重婚罪的說法,所以劉雲鵬娶兩個老婆,也可以理解。但問題是,他沒有把在四川娶妻生子的事告訴嶽母一家,這至少說明此人不夠誠實。
劉雲鵬生性好動,在施秉縣有了3個孩子以後,又拋下這裏的老婆孩子,隻身一人去重慶做生意,並且在貴陽買了房,還買了用於跑運輸的汽車。
嶽母周樹清在施秉拖著3個孩子,沒有生活來源,丈夫劉雲鵬又不聞不問,怎麽活下去?她隻好帶著3個孩子找到貴陽。那年嶽母最大的男孩劉廷光年僅6歲,兩個女孩一個4歲,一個1歲出頭。當時貴州的交通不便,一路辛苦不難想象。嶽母來到貴陽,找到嶽父劉雲鵬,在貴陽,嶽母又生了第四個男孩劉廷雨。
解放後,社會環境不允許劉雲鵬再跑生意,據說他的汽車是被政府沒收。他隻好開始以行醫為生。其實他並沒有真正受過中醫方麵的教育,他憑著自己的聰明,自學成了一個中醫。貴州自古以來,就被稱為蠻夷之地,和內地相比,十分貧窮落後。在這裏,普遍缺醫少藥,而且直到90年代,一個沒有醫生資質的護理人員,都可以在省會貴陽開個小診所行醫。所以,50年代,劉雲鵬這樣的土郎中也可以看病開處方。
大約是1954年,劉雲鵬在行醫過程中認識了中年守寡的仇克英,據說仇克英是一個解放後被鎮壓的國民黨團長的太太,兩個人接觸中互相吸引,劉雲鵬不顧自己已經是4個尚未成年孩子的父親,竟然很快和仇克英同居。不久,又提出要與嶽母周樹清離婚。劉雲鵬是一個從小就十分任性的人,據說他小時候想要什麽,父母不答應,他就躺在地上打滾,非達到目的不肯罷休。長大以後,自然更加任性,他和一向善良溫順的嶽母經過一番吵鬧折騰,嶽母隻好和劉雲鵬辦了離婚手續。那是1955年,嶽母剛剛36歲。
離婚時,雖然大女兒判給劉雲鵬負責養育,但劉雲鵬並沒有履行撫養這個10多歲女孩的義務,大女兒隻好仍然跟著嶽母一起生活。這個女孩在18歲時,死於心髒病。
就在劉雲鵬和仇克英打得火熱的時候,他在四川的母親和妻子,帶著一個在四川長大名叫劉廷禮的男孩,千裏迢迢來到貴陽。當時由四川綿陽來到貴陽,老少三代,跋山涉水,也是非常艱辛。然而,劉雲鵬對千辛萬苦來到貴陽的母親與四川的老婆孩子,也是不聞不問,把他們老少三個交給嶽母周樹清,帶著新婚妻子仇克英到江西去遊山玩水,過逍遙日子。
劉雲鵬的年邁母親經不起長途跋涉的勞累,又看到自己的兒子劉雲鵬如此沒有良心,又氣又累,在貴陽一病不起,死在貴陽,是嶽母給她料理的後事。四川的妻子一氣之下,隻身回了四川。已經十四五歲的劉廷禮沒有和母親一起回四川,就在貴陽開始打工。
但劉雲鵬的好景不長,在60年代,他被打成“反革命”,並被判刑三年。原因是他在全國大饑荒那年回四川老家探親,看到家鄉不少人餓死,便給黨中央寫了一封信,指責地方幹部虛報浮誇等等。這封信層層轉下來,劉雲鵬以“攻擊三麵紅旗罪”被捕入獄,直到1962年中央7千人大會開過以後,經甄別,他被提前釋放,回到貴陽。這時,劉雲鵬見仇克英已經人去樓空,他開始在貴陽隻身一人,重操舊業,以行醫看病為生。
在80年代,劉雲鵬曾經向嶽母和兒女表示自己錯了,想要和嶽母複婚,嶽母有點心動,但幾個兒女都知道他是個家庭暴君,不同意。劉雲鵬過去狠心拋棄了妻室兒女,現在兒女長大成人,自然不會接納他。劉雲鵬隻好形影相吊,一個人生活。
在改革開放的氣候下,劉雲鵬一是和診所的同事難於相處,二是不滿足於在聯合診所坐診看病的收入微薄,就又跑到縣份上折騰,先是看病做生意,後來又買材料蓋房,然後又與他人合夥準備在貴陽開私人診所……總之,又開始夢想創業發財。
然而,他當時畢竟已經七十多歲,年老體衰,又加上受騙上當,把自己在鄉下的賣房款被騙走一半,在氣急敗壞中於1991年在貴陽去世,享年79歲。
2、劉雲鵬與家人
從以上劉雲鵬的簡單經曆中,我們已經不難看出他是怎樣一個人。但為了更進一步了解他的性格和為人,我在下麵有必要做些具體介紹。
我和妻子結婚後,在妻子和嶽母的閑談中,經常聽她們母女提到 “老瘋子”。我感到奇怪,便問“老瘋子”是誰?她們母女笑而答,就是指的劉雲鵬。可見,劉雲鵬在家人的眼裏,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
她們母女還時常提到一些劉雲鵬的生活細節,比如“老瘋子”在家裏,有什麽好吃的東西,他往往是一個人獨吃,有時候他買回家的核桃,怕孩子們偷吃,便藏在櫃子裏,用鎖鎖起來。他的理由是兒女吃好東西的時候還在後麵。我不知道,在傳統社會,中國的許多家長是不是都是這個德行?就我所見,許多做父母的,家裏有好吃的東西往往自己不吃,拿給兒女吃。這雖然是個家庭生活小節,但卻可以反映出劉雲鵬的自私和對老婆孩子缺乏愛心。
另外,“老瘋子”在家裏喜怒無常,脾氣暴躁,什麽事情不如意,不是罵人就是打人,據說幺兒劉廷雨一看他發脾氣,嚇得趕緊往床下鑽。由於嶽母天性善良,性格溫順,對劉雲鵬都是逆來順受。在這種家庭裏,劉雲鵬自然就成了一個說一不二的暴君,而妻室兒女隻好在家庭暴君製造的恐怖中生活。
但在劉雲鵬和仇克英同居以後,嶽母一改以往的逆來順受,她和劉雲鵬開始大吵大鬧,甚至抄起火鉗要和劉雲鵬拚命。嶽母生的長子劉廷光那時已經十五六歲,性格類似劉雲鵬,他自然和母親站在一起,“老瘋子"看到妻子和兒子已經把他視若仇敵,隨時準備和他拚命,他心虛膽怯,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稱王稱霸,就慢慢很少回家。據說有一次,“老瘋子”回家來拿東西,被兒子劉廷光發現,他在二樓把一筐鐵釘倒在他父親的頭上,並且拒不開門。這使一向在家裏說一不二的劉雲鵬真的碰了釘子,在街坊鄰居的注視下,灰頭土臉,掃興而歸。
當劉雲鵬和妻室兒女走上法庭,嶽母說,法官聽了劉雲鵬的離婚陳述,看到四個未成年的孩子站在嶽母身邊,了解到嶽母和四個兒女的生活現狀,法官都對劉雲鵬怒目而視,對嶽母一家孤兒寡母十分同情,有的法官還掉下眼淚。但不知為什麽當時為什麽會判準予離婚。
以上都是妻子和嶽母斷斷續續的介紹,我真正接觸並和劉雲鵬打交道,是在我和妻子結婚後的第二年。那時,我們生了一個男孩。有一次,劉雲鵬來我家找妻子辦什麽事,見我的一歲多的大兒子正在發燒,問了問情況,我們告訴他,到醫院打針,回來退燒以後,過兩個小時,他的頭摸起來又發燙……劉雲鵬看了看,說是內傷飲食,外感風寒,在一張紙上開了幾味中藥。把藥買來以後,熬好用瓢羹灌下去,沒想到隻灌兩次,大兒子就解了大便,燒也漸漸退了。從此,我對中醫中藥的神奇,有了認識;對“老瘋子”劉雲鵬的看法,也有一些改變。
後來劉雲鵬再來我家,我們交談就稍微多一些,特別談起中醫中藥,他不免露出笑容,便講起他如何治好一些人的疑難雜症,他說這些病西醫多年都治不好。他談得津津有味,而且自吹自擂,把自己描繪成簡直是華佗再世……我聽了有些半信半疑,因為在貴陽市有名的中醫裏,並沒有聽說過他劉雲鵬的名字。
劉雲鵬的兒子劉廷光說,他父親一輩子誰都瞧不起。對於他的目中無人,我也領教過一次。那是在林彪事件發生以後,人們對文革失去熱情,許多人都成了逍遙派,開始關心老婆孩子和柴米油鹽。我當時在單位成了被審查對象,常常在家搞家務,沒什麽書準看,就買了一本如何裁剪衣服的書,自己學裁剪衣褲。
那天,劉雲鵬又來我家,看我在桌子上正在一塊舊布上劃線,準備裁剪一條小孩的褲子。劉雲鵬問,你是個大學生,我問你,你讀過《滕王閣詩序》嗎?我說有點印象。那麽你能背下來嗎?我說不能。他馬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開始在我麵前背誦王勃的詩,背了幾句,然後說,你還是個大學生……意思是你連我這個隻讀幾年私塾的都不如。妻子送他出門,回來對我講,老瘋子說,他還學什麽裁衣服?……看來,他劉雲鵬的確是瞧不起任何人。
另外一次,劉雲鵬則在我麵前露出他的霸道嘴臉。當時,小報《參考消息》是買不到的,是專門給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的幹部看的內部閱讀報紙。那次他來我家,看到我的床上有4張《參考消息》,臨走便拿起來,說“我拿回去看看”。我說,你拿兩份看,給我留兩份,我們互相交換看。劉雲鵬馬上板起麵孔,發脾氣說,你狗日的幾張破報紙有那樣稀奇?老子看完又不是不還你?!
我說,你怎麽張口就罵人?你這像不像一個長輩?劉雲鵬一氣之下,把4張報紙摔在地上,砸門而去……我心想,如此霸道不講理的人,誰願意和他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