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劇協的“政治學習”
星期五上午,在文明路辦點事。辦完之後,順路走進文聯大樓,想看看劇協的幾個朋友。
推開劇協辦公室的門,隻見劇協的八員大將正圍在爐子旁烤火。
“是來參加追悼會不是?”我還未坐在椅子上,愛開玩笑的老陳就注視著我,問了這麽一句。我一時有點莫名其妙,就應付說:
“還沒看到訃告。”說完以後,我突然明白了:原來他們辦的刊物《影視戲劇》被整頓掉了!上海的《世界經濟導報》被查封時,他們編輯部就曾經為導報舉行過追悼儀式。作為編輯,一般都把自己辦的出版物看成像自己的子女,每天為他忙忙碌碌,隻要他健康、活潑,討人喜歡,編輯再苦再累心中也高興。但是,突然一場災難降臨,自己辦的報紙或刊物被封殺,也就如同家長看到自己的子女遇害一樣,心中的痛苦和失落,是難以言述的。呂桂華所辦的《娛樂天地》也遭遇同樣的命運。看來,這次清查運動的寒流比以往幾次更厲害……
“你好像比過去胖了?”老陳換了一個話題,顯然是無話找話。
我說,自然,十年改革開放,日子漸漸好過了,心情舒暢了。不過,今年愛黨愛國愛錯了——給學生捐了三十元款,成了支持學生搞動亂;另外,參加了一次遊行,說這是向政府示威。結果被列為“清查對像”。
“不”。老陳說,“你愛黨愛國沒愛錯。你的主要問題是耳朵不靈、眼睛也不靈,對中國政治舞台上的演出看不懂,太遲鈍。”
“這話怎講?”。
“比如,”他說“毛澤東時代有兩個司令部,一個是以劉鄧為首,一個是以毛澤東為首。你弄不清,就會站錯隊,犯路線性錯誤,成了保皇派。現在中央也是有兩個聲音,一個是胡耀邦和趙紫陽的聲音;一個是鄧小平的聲音。你聽不出來,這是耳朵不靈;另外,報紙電視上的錯誤輿論導向,你又看不出來。所以,你耳朵不靈,眼睛也不明。你愛國愛黨也沒用,也照樣犯大錯誤。”
“你這話講得好。我今後應該接受教訓。”
“告訴你,對我們的新聞報道,必須正麵文章反麵看,反麵文章正麵看。”另一個講。
“是啊,毛主席當年就講過,我們天天講團結,就是因為我們天天有分裂。”
“真不賴呀,老陳,你毛澤東思想學得呱呱叫啊!當年一定是學毛著的積極分子……”
“那還用說?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差一點混入黨內,有個黨票,撈個一官半職,肯定不在話下。”
“不過,你們發現一個問題沒有?”說話人個子不高,四十多歲,是位縣份上的中學教師,頭幾年調到劇協來的。他名叫劉永泰。
“什麽問題?別賣關子。”老陳說。
“這個問題就是——現在不批魯迅不行。”
“這又從何談起?”人們都注視著他。
“從何談起?魯迅的文章副作用大得很!”他特別強調最後三個字“大得很”。
“魯迅是毛主席肯定的,誰敢批?”
“問題是,毛主席肯定他時,沒想到會發生‘六四風波’啊。”
“魯迅和‘六四風波’又有什麽關係?”
“誰說沒關係?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矛頭是針對北洋軍閥段琪瑞政府,當時段琪瑞政府向示威請願的北京學生開槍,打死了兩個,打傷了一個,魯迅滿腔悲憤,寫了這篇文章聲討槍殺學生的反動政府。我兒子他們班學了這篇文章以後,說李鵬政府比段琪瑞政府還壞!你看要命不要命!”劉永泰咧起嘴,樣子有點可笑。
“光批魯迅不行。”另一位中年編輯說,“還是應該向秦始皇學習,搞個焚書坑儒:除了毛選鄧選和科技書籍以外,全部燒掉。四人幫時講,書讀得越多越反動,看來這話很有道理。”
“按你的意思,以後中小學生包括大學生,隻學數理化,文史哲一律不學?”
“對。毛澤東時代把知識分子和中學生都趕到鄉下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現在看來,這個政策效果不大。還是焚書坑儒痛快,幹脆利落,不留後患!”
“我看你也太左得出奇了,你要當了黨和國家領導人,不是和紅色高棉的布爾波特一樣嗎?現在世界各國都在拚命搞現代化,你卻開倒車,要把中國拉到原始社會去。用心何其毒也!”老陳說。
“放眼世界,現在東歐形勢很糟糕!”劉永泰說,“波蘭、匈牙利、東德、捷克斯洛伐克……一個一個和平演變成多黨製;隻有中國、朝鮮、越南、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現在是巍然不動。噢,對了,還有一個古巴。”
“和平和民主是世界發展的潮流,誰也阻擋不了。”
大家七嘴八舌,冷嘲熱諷,都把正麵意思反麵講,隻有牛明通坐在一旁,傾聽大家的議論,一言不發。我估計他可能是正在申請入黨,要和黨中央保持一致。
牛明通原是縣份上搞業餘創作的戲劇作者,寫了幾個小戲,到處帶著笑臉找編輯拉關係,發表自己的作品。他表了幾個小戲以後,就積極拉關係找門路,經過一番活動,竟調進省劇協。一旦調到省劇協,他對原來給他發劇本的編輯態度就變了:那胖胖的臉上,笑得就不再那麽甜蜜了,而且把稱呼也由原來的“張老師”“王老師”改成“老張”和“老王”。八十年代中期,他的老婆孩子也來省會,在省會安了家。牛明通發現寫劇本賺稿費,實在是太難,而光靠那點工資來養家活口,日子則過得太緊。他畢竟是個頭腦靈光的人,他發現在文藝部門,發行和銷售通俗文娛刊物可以賺錢,就頻繁地找辦通俗刊物的呂桂華,經過一番幕後活動,承包了呂桂華辦的《娛樂天地》,不到一年,他銀行裏的存款便上升到五位數字。
1989年以前,有段時間物價上漲,通貨開始膨脹,中央在經濟領域實行治理整頓,說是要對偷稅逃稅者嚴懲。牛明通看到形勢不妙,心裏有些緊張。經過一段思想鬥爭,他主動到稅務機關納了一萬多元個人收入調節稅。這在當時也算是新鮮事,便登了報,作為自覺納稅的先進典型加以宣傳。
“明通兄,”我看他一言不發就說,“你這麽聰明的人,有什麽高見?說說給我們一些啟發。”
牛明通胖胖的臉上泛起了紅潤,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沒講話。別看在這種場合他羞答答地像個胖大嫂,不多言,不多語,背後行賄送禮,拉關係,打小報告,倒是頗為能幹的。所以,我仍然開他的玩笑:
“報上登了你主動納稅的先進事跡,人們看了都很受感動,決心要好好向你學習。聽說政協常委開會研究,準備讓你當個政協委員。”
牛明通看著我講完,眼睛眨了幾次,似乎是信以為真。
“恐怕是街道上的政協吧?”劉永泰已聽出這是個玩笑,又補充說,“光自覺納稅不行,還要買國債,要扶貧,還要給政協常委們打點打點……”
主持會議的王本紅看了看表,把鐵爐子封好,說:“今天的政治學習就學到這兒,下班了。”
出了門,走下文聯大樓,我問旁邊的老陳,你恐怕參加遊行了?
“為了證明我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我自然要參加遊行,而且不止一次。”
“剛才牛明通在場,大家講了這麽多怪論,他會不會去匯報?”
“有可能。”老陳說,“剛一平暴,他很得意,說他就知道政府絕不會讓學生這麽鬧下去,肯定要采取果斷措施。後來看大家都很反感他,陰一句,陽一句地嘲諷他,他也就神氣不起來了。不過,這個人是一個小爬蟲,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善於搞鬼,對他小心點為好。”
這時,劉永泰也走近我們,他說:
“你們講的是牛明通吧?這家夥專門在背後搞小動作。從下邊調上來,再混個一官半職,就達到目的了。”
“不打小報告很難入黨。”老陳說,“估計這家夥回去又要把大家的話整理一下,好去向組織匯報,表現他對黨的忠誠……”
“不過,無所謂。”老陳又說,“現在又不是毛澤東時代,這種哈巴狗在文藝界已經吃不開了,入了黨也是一條狗!”
(1989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