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君山講,清查是“外鬆內緊”
上午,外麵下起了小雨,秋天匆匆而去,寒冬就要來臨了。
我到教學樓下去搬單車,放到樓道裏避雨。在樓門口恰巧碰到劉君山(劉君山情況見博客中已經發表《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第7部分),想到有件事要請他幫忙,便約他到樓上我的辦公室裏來一趟。他說,他剛剛上完課,正準備回家。
進了辦公室,見外語係劉天開老師正在等我。劉君山便隨手找一張報紙翻看。因為清查運動已經開始,他和劉天開似乎不熟悉,不便開口。劉天開見有人找我,講完外國文學學會開會的事,就告辭了。
我跟劉君山講,剛剛走的是外語係劉天開老師,他曾經和我談過他對六四的看法,他給我的印象,是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青年教師,對學潮是抱支持態度的。(見博客中已經發表《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第4部分)
劉君山說,現在是特殊時期,還是小心一點好。清查小組正在搜集材料,有些人很可能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政治鬥爭是非常殘酷的,你們是過來人,比我們更清楚。
我想,劉君山的提醒是必要的。倘若在五七年我不是個中學生,而是個成人或大學生,也必然被打成右派,過二十年地獄般的日子。為什麽這樣說?因為出身不好,又和黨團組織有距離,這本身就被看作是和黨離心離德,運動一來,不整這些人又整誰?這個邏輯是眾所周知的。不過,我馬上言歸正傳,把拜托劉君山的事情談完,順便問:
“周向陽來信了嗎?他的情況如何?”
他說,估計他的日子不太好過。他在我們這裏三月份的專題講座,我們學校錄了音,有些左派骨幹舉報說那次講座有問題,把錄音和材料都報到省公安廳去了。六四前,他講的那些也算不了什麽,可是六四以後,形勢一變,有人趁機邀功想向上爬,就要找他的麻煩了。這次搞清查,表麵上看,不是轟轟烈烈,實際上是“外鬆內緊”。就是說,表麵看,一切工作正常進行,但清查小組工作非常緊張。他們要查清每次遊行示威的組織者;查清六四以後是哪些人組織了追悼會,哪些人參加了追悼會;還有一些舉報材料,也要一一落實;即使你在六四前後講的一句話,他認為有問題,也要找你交待;甚至連一條標語,一個口號,也不放過;另外,就是連在場的人也不放過,追查在場的人為什麽不製止……。比如我們學院教育管理係的湯老師,他曾經罵毛主席是個大流氓,估計他看過毛澤東私人醫生寫的那本回憶錄,知道一些毛主席的私生活,這次清查小組就作為一條罪狀,找人寫材料加以落實……
“毛澤東私人醫生寫的那本回憶錄,”我說,“聽說是台灣出版,在私人擺的書攤上可以買到,50塊錢一本。當然,這種書都放在讀者看不到的地方,你要悄悄地和賣書的人講,他看你不是便衣,他才敢賣給你……”
話題又回到周向陽,他說,當然,周向陽在專題講座中,並沒有謾罵共產黨,也沒有攻擊鄧小平,他講的馬克思主義在現代所遇到的危機,也完全符合現實情況。但你知道每個單位都有一些想向上爬的極左分子,這些人往往業務上不行,也可以說不學無術,但他們在政治上卻相當有手段。他們慣於斷章取義,上綱上線,把別人置之死地,以顯示自己立場堅定,旗幟鮮明,趁機邀功請賞。在北京的高校裏,也不乏其人。因此,周向陽的黨員預備期很快就要滿了,如果討論他轉正問題,很可能有人把那份材料拿出來,當成一顆炮彈,阻止或推遲他的轉正時間。如果他再和那些報上點名的人有些來往,或者是和高自聯的人有過接觸,那麻煩就更大了……
劉君山說完,一臉惆悵。說明他為朋友十分擔心。
我說,周向陽在哲學界可以說是相當有才氣的青年學者,真是難得的人才。
劉君山說,幾十年來,越是有才華的知識分子,隻要你不和掌權的唱一個調子,你就越要遭整,這是人人都清楚的事情。就周向陽來說,在當前哲學界,的確算一個青年才俊。可是,政治鬥爭是不考慮這些的。我想,假若在這次清查中,查不出他有什麽問題,他的課也不好上,因為他是講西方哲學的。江澤民的講話中雖然也提到對外開放,吸收外國優秀的文化,但是一碰到具體問題,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你一介紹西方文化,或者是介紹東歐的演變,波蘭、匈牙利最近的變化,以及蘇聯的政治形勢,有人就會說你是在宣傳資產階級自由化。弄不好,還要說你犯了反革命煽動罪。
我問,你不會遇到什麽麻煩吧?
他說,四月份我在師大也搞過一次講座。我讓我妻子也去聽聽,她是統戰部的幹部,平日對黨的方針政策還算了解。我讓她聽聽,看我講的有沒有問題。她回家告訴我,我講的東西都錄了音,當時就有兩個公安機關的便衣在門口。講完之後,就把錄音送到省委有關部門去審查。我知道,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道路這兩條無論如何不能忘記。所以,我在講座中特別注意,錄音拿去審查,估計也找不出什麽辮子可抓。
我說,你這麽年輕,就這麽老練,也真難得。你可以說是有先見之明。
他平靜地講,這也不是什麽先見之明。我雖然沒經曆五十年代的反胡風,反右派之類的運動,但耳聞目睹,特別是父輩的經曆,誰不清楚?在中國,像劉賓雁那樣憂國憂民的硬漢子,挨整幾十年,仍然敢於講真話,敢於為民請命的人,畢竟是少數的,個別的。大多數挨過整的人,都心懷恐懼,不敢再多講話。不僅自己不敢再多講話,也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夾起尾巴做人”。他們說,說錯一句話,就可以整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而且還牽連你的子女,使他們入團、入黨、考大學、當兵、就業等等,都受到影響,你們這些在毛澤東時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體會肯定更深。
我說:“的確如此。”
他說,我最近看到一本書,是描寫法西斯集中營生活的。書中講,凡是進過法西斯集中營的人,對那種肉體摧殘和精神折磨,都無法忍受。在那裏,即使死不了,人也變成和健康人不一樣——有人會失去記憶、有人變得癡呆,有人神經分裂……在我們國家,雖然沒有法西斯那種集中營,但十年二十年的勞改生活,也是讓人不寒而栗的。所以,在一黨專政的社會裏,處處要小心,稍不謹慎,就可以飛來橫禍,像有的人講得那樣,讓你永劫不複。
談到這裏,我們都不再開口。我望著和周向陽年齡差不多的劉君山,心想中國有周向陽和劉君山這些年輕學者,有這些頭腦清醒而又有當代意識的年輕知識分子,中國的未來就有希望。
沉默一會,我把話題又轉到學校,問他,我們學校裏的清查你參加了嗎?
他說,我是班主任,想不卷進去,是辦不到的。不過,我對學生的態度是:能保護,我盡量保護:但別人要整他們,我沒辦法。比如六月六日在學校操場開追悼大會,主持會議的那個女生,就是我們班上的學生。她其實是個自費生,每年家裏要拿一兩千元供她學習。她家的生活也不怎麽富裕。但是這個學生的性格有點特別,有兩次,她弄得我非常難堪。
“怎麽回事?”
他說,第一次是剛開學不久,班上的團支部開會。我是班主任,又是黨員,自然要參加這種活動。團員點名,發現她缺席。派人去宿舍喊她,她不來。第二天上完課,我問她,你為什麽不參加團支部會議?她說,我入團不是自願的,是別人拉進來的。周圍同學都用眼睛看著我,看我怎麽回答。我說,你可以在團支部會議上提出退團。別的我也沒講什麽。
還有一次,她也是當著同學的麵,用嘲諷的目光看著我,說劉老師,真看不出,你這樣年輕就入黨了!她的意思是說,黨的形象這麽糟糕,你還入黨?據說現在社會上流傳這樣一種說法,說“傻得像博士,窮得像教授,壞得像黨員”。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共產黨員沒一個好人。我當時看她那種非常不友好的樣子,心裏的確很氣,覺得她這是對班主任老師的一種挑釁,一種侮辱。但我隻淡淡地回答她:人各有誌,沒必要對別人的選擇說三道四。
我聽班上的同學講,她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麽說什麽,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別人問她,你不想入團,又不想入黨,為什麽要考政治教育係?她的回答很簡單,她說別的課都要改作業,教政治課可以不改本子,上完課一身輕鬆。
這次學潮,她非常活躍。六四以後,學校的追悼會,她就是主持人。我如果是心胸狹窄,喜歡打擊報複,那麽在這次清查運動中,我完全可以趁機整得她好幾年抬不起頭。但是我想,她聽說六四事件北京死了許多人,完全是出於正義感,才無畏地站出來主持追悼會。因此,我內心還是佩服她的勇氣和膽量,也知道我們社會需要這樣的青年人。至於我個人丟點麵子,被她嘲諷,也算不了什麽,仔細想,我也可以理解她。
但是,我不整她,有人卻想整她,想拿她當典型開刀。這些人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在這種情況下,我采取的辦法是,能保護她,盡量保護她。至於那些學生處的頭頭,還有清查辦的成員,他們實在想整她,我也沒辦法……
周君山最後說,他也不太適合於目前的班主任工作,他說:“我準備去北京攻博士學位,我的興趣是邏輯學方麵。我在《哲學研究》上已發表兩篇邏輯學方麵的論文,國內一些專家評價還不錯。”
不久,周君山果然走了。他在北京獲得博士學位以後,便留在北京某單位供職。
回想起來,在人生路上,我能遇到像劉君山、周向陽、陳宏濤這樣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年輕學者,應該說是我的幸運。我年紀雖然比他們大,但他們在各方麵都堪稱是我的老師。
(1989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