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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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歲月裏的眾生(3)

(2013-11-18 06:08:59) 下一個

謝曉雲及其北京之行

 

在中國官場,一般當官的都是有城府的,特別是在中國特點的政治環境中,級別越高的官員,他們真實的內心想法越是深藏不露。但 50年代出生的謝曉雲當時已經是正處級,在我和她有限的幾次接觸中,這是她唯一的一次透露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90年代末,她官至副省長。

   

       在《為學生募捐及其它》一文中(見《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第1節),我曾經提到小江和他的妻子謝曉雲。小江那天告訴我,他妻子謝曉雲聽到北京開槍鎮壓的消息,當時痛哭流涕,說明她內心深處是同情學潮的。

      謝曉雲生於五十年代初,父親是老革命,在五十年代的政治運動中受到審查,懷疑曆史上有什麽問題,一直鬱鬱不得誌。毛澤東時代結束,她父親還沒等到平反,便離開了人世。曉雲想到自己父親的不幸遭遇,想到他沒有過上幾天平反之後心情舒暢的日子,就溘然長逝,心裏常常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曉雲從小聰明、伶俐,長得像個洋娃娃一樣漂亮。可惜,她剛剛讀初中,便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受教育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不過,她從小喜歡讀文學作品,當她走進工廠成為一名女工以後,她業餘時間都沉浸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之中。文學愛好,使她增了知識,長了見識,陶冶了她的性情。另外,她天性活潑,在七十年代那種陰暗而又混亂的日子裏,她參加了縣城中一些文藝愛好者的集會。參加這種集會的,有中學教師,文化館創作人員,還有工人,總之都是一些年輕人,一些業餘文藝愛好者。往往是在周末,大家聚在一起,隨意閑聊。有時談文學,談藝術;有時互相傳閱能找到的文學名著;偶爾也傳閱他們自己寫的詩、或者是劇本。自然,大家也議論文化大革命,議論中國社會的前途,中國人的命運。就是在這種集會裏,謝曉雲認識了個子高高,一表人才的小江。小江性格內向,寡言少語,還有點大姑娘一般羞澀,但人也相當聰明,文革期間,他寫的劇本曾經搬上過舞台。曉雲和小江的愛情就是在這種興趣愛好相同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

在毛澤東時代即將結束時,曉雲也寫了一個劇本,講的是工廠裏的事。沒想到,在批鄧反右傾翻案風時,廠領導認為這個劇本是“毒草”,就組織進行批判。作為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懷著滿腔熱情寫了一個不成型的東西,沒想到竟會給自己帶來災禍,曉雲一下子被嚇呆了!她想到父親的遭遇,想到文革中“牛鬼蛇神”的被侮辱,便寢食不安,心想,莫非我一輩子就這樣完了?這件事,會不會寫進檔案裏,影響我的一生?總之,她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在這種情緒低落之中,她決定和小江結婚,從此不再舞文弄墨,幹脆養兒育女,過普通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日子算了!

然而,隨著毛澤東的去世及四人幫的垮台,沒想到,中國曆史竟翻開了新的一頁。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幾乎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有一種黑暗已過去,黎明已降臨的感覺。謝曉雲經過那次挫折以後,雖然情緒低落了一陣子,但她畢竟不是一般的女性,她對形勢的發展依然十分關心。當她看到高考要恢複的消息,盡管她已當了母親,兒子已經會喊“媽媽”,她還是和小江商量,決心去報考大學,試一試運氣。

考完不久,她收到了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真是峰回路轉,做了母親的曉雲,又開始了大學生的新生活。中文係四年,正是中國批判封建法西斯主義,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蓬勃發展,思想解放如火如荼的四年。在大學期間,父親平了反,她入了黨,展望未來,前途似錦。她說,她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麽愉快過。

畢業後,作為少數民族女大學生,她被分到省民委。沒過幾年,她被提為副處長、處長。在縣文化工作的小江,也從地區調到省文化係統當編輯。從此,曉江和小雲結束了長期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三口總算是團聚了!

謝曉雲身在官場,但她對文學卻仍然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大學四年的學習使她的文學視野大大開闊了,對文學作品的理解也更加深入了。她不僅讀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而且還閱讀新出的一些社會理論作品,如八十年代由金觀濤主編的那套《走向未來》叢書,她幾乎都涉獵了。其中一本叫《以權力製約權力》,她說看了很受啟發。此外,她在省內的報刊雜誌上,也常有詩作或散文發表,並且主編了一本《中國少數民族女詩人詩選》,其中就收了她的詩作十多首。閱讀她發表的詩和散文,給人的印象是,詩文裏有一種靈氣,假若她從事文學藝術,也一定會出成績。另外,她也喜歡結交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和分在政府各機關及報社的同學也常有來往。偶爾同學,朋友相聚,談得多是社會政治問題。

六月六日小江到我家閑談中,他提到六四事件發生以後,妻子曉雲曾失聲痛哭,刹時覺得自己的信仰崩潰了!(見《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第1節)在這之前,她曾經作為黨的接班人來培養,到鄉下去扶貧,到縣委縣政府去掛職,如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閃耀著光彩!

六四事件的發生,如晴空霹雷,給她的震憾,比一般像我們這種在野的知識分子更為強烈。內心的痛苦,不言而喻。

89年國慶前,謝曉雲的以省少數民族代表身份到北京去參加國慶觀禮。回來後,閑談中她說,作為觀禮代表登上天安門城樓,隨後又與新的黨中央領導班子合影留念,這在過去,是連做夢也沒想到的,一定會感到興奮、激動。心裏充滿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可是這次卻感到平淡無奇,而且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問,你們在北京還參加了哪些活動?

她說,在人大會堂,我參加了國慶宴會。大概擺了有一百多桌酒席,赴宴的多是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他們讓人挽扶著,老態龍鍾,坐在桌邊聽江澤民講話時,口水直淌,看了讓人惡心,讓人喪氣——黨和國家就是由這些老人來領導,怎麽能實現四個現代化?太可悲了!

在北京還開了一次座談會,請參加天安門廣場清場的一個特種部隊軍官介紹清場經過。據那位軍官講,六月三日晚上,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部隊官兵看了都有些膽怯、害怕。後來看到有解放軍的傷員抬進來,見傷員頭上鮮血直流,這才鼓起一些幹部和戰士的勇氣。領導及時把班長以上的幹部和黨員召集在一起,開動員會,要求大家要發揚解放軍英勇無畏的精神,堅決完成黨交給的任務。為了壯膽,大家的槍中都裝上子彈,然後把人大會堂的桌子和椅子砸爛,每人手中拿著木棒,鐵棍,一聲令下,才衝出人大會堂,直奔紀念碑,據這位軍官講,在清場時,確實是沒死一個人……

謝曉雲講,她們還參觀了天津塘沽新港,有人介紹了寶鋼建設,有人介紹了天津人民對李瑞環政績的肯定,這些無疑令人感到震奮。可是,她通過老鄉和朋友口中得知,現在大學生和青年知識分子都在千方百計地出國,隻要弄到兩千美元,就可以出去。人們講,外國雖然不是天堂,但在那裏人們感到心情舒暢。歌唱家朱明英從美國回來講,在美國工作很辛苦,但生活得愉快。在我們國家工作很輕鬆,但生活得很艱辛。

謝曉雲講,文化大革命摧毀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理想。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剛過了幾年心情舒暢的好日子,民主運動這一鎮壓,又讓人希望幻滅,真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麽過……

沉默了幾秒鍾,她又問我,頭幾天批劉賓雁的文章看了沒有?

我說看過了。

她說,你看劉賓雁真是了不起,不愧為先知先覺,還是在去年,他就預見到今年五月份的動亂!現實的發展,恰恰說明了他預言的正確!可惜,中國知識分子,中國作家裏,像劉賓雁這種有膽有識,憂國憂的人太少了。假若有幾十上百,我們中國的民主力量就可觀了!盡管現在有人寫文章批判這些人,我想曆史將證明劉賓雁這些人才是我民族真正的靈魂!

平日閑談,很難得聽她如此坦率地談論自己的觀點,談她自己的內心感受,因為她畢竟是個搞政治的女人。不知為什麽,她今天卻不再隱滿自己的觀點,而且毫不含糊地表明了她的態度。這說明在她的心靈深處,文學藝術的影響、民主意識的影響,還沒有被極權政治的意識形態所腐蝕。也就是說,作為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良知尚存。這是她非常可貴之處。

聊完天,謝曉雲的丈夫小江送我出門。路上小江說,謝曉雲在北京期間,北京的氣氛很緊張。有天晚上,一輛汽車行駛在北京的大街上,見一隊解放軍的戒嚴部隊在街上巡邏,這輛車突然放慢車速,走近那些巡邏的解放軍,車上的人便突然向解放軍戰士開槍,然後加大油門,汽車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另外,觀禮團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得很緊,謝曉雲隻抽了半天時間去北大看望著名學者錢理群。當年錢理群曾是他們文藝沙龍中的一員。調到北京大學以後,錢先生和一批青年學者來往密切,在社會上和青年學生中很有影響。學潮期間,錢先生積極支持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謝曉雲去看望他,他很高興,說目前政府當局還沒找他的麻煩。他雖然已五十多歲,但思想很活躍,像年青人一樣熱情洋溢。他比較詳細地向謝曉雲介紹了北京這次學潮和六四事件。他說,中國知識分子應該向當年的魯迅那樣,在目前形勢下絕不能頹唐、不能灰心喪氣,應該進行韌性戰鬥,為實現民主政治,繼續奮鬥……

夜已深,與小江分手後,我明白了謝曉雲為什麽今天會如此坦誠,如此直率。

 

                                                                                               (198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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