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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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信念的破滅(5)

(2013-10-25 18:08:43) 下一個

吳惠芳的憤慨

 

吳惠芳是挨餓的年代裏出生的。我們原來叫她“五妹”,看著她從一個七八歲小姑娘,長成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文革期間,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沒有機會好好讀書,八十年代中期,她們才匆匆忙忙讀完電大、函授之類的大專班,然後又想方設法拿到本科文憑。

五妹從一個沉默不語,隻會用眼睛看著大人說話的小姑娘,彈指間,變成一個口齒伶俐、嘴巴厲害的大姑娘。仿佛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她找的男朋友則是沉默寡言,非常老實的男青年。每次見到小吳和她的男朋友並肩而行,停下來總是聽她一個人劈哩叭拉地講,她的男朋友小張隻是像木頭一樣立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

這天晚上,我去省防疫站找一個同事,見已經結婚的小吳正在樓前乘涼。省防疫站宿舍在山腳下,三麵環山,綠樹成蔭。要不是樓房林立,窗口燈光閃爍,電視機的音響不斷傳來,要不是市中心的燈火通明,人們還真以為這裏是個深山老林的隱居之處。

小吳見到我,夫婦兩人約我上樓去坐。他家住二樓,後窗臨山。走進新房,隻見新房布置得很有現代氣息,屋內日本冰箱、日本彩電、組合櫃、棕紅色的沙發、席夢思床,還有書櫃裏擺得整整齊齊的書,這一切說明新婚夫婦是城市裏經濟條件相當不錯的年輕人。等屋裏那位她的同事出去之後,小吳馬上先開口,發泄她的不滿:

“這幫老家夥太卑鄙,太不要臉了!”

我知道她罵的是誰,這年月,北京發生那麽大的事,人們還能談誰和罵誰呢?不過,我還是把話題引向事實方向:“聽說你們單位也有職工子女參加天安門廣場靜坐絕食的?”

“有。”她說,“那幾天,單位的長途電話都是這些家長用。他們拚命往北京打電話,希望在北京讀書的子女趕快回來。老一輩哪個不知道共產黨的手段毒辣,沒人性?所以,大家都理解這些家長的心情,就讓他們隨便打,反正國家出錢……”

她又說:“我們單位有個家長,他的兒子讀北大,家裏人連著幾天往北大打電話,電話通了沒人接。家裏人著急死了,真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沒辦法,家裏人商量,決定派他姐姐去北京,親自到北大去找。到了北大,學校裏空空的,沒找到。又到天安門廣場去找,在人山人海中,最後總算找到了。姐姐喊他回家,可是他不想回來,他要和同學們爭取最後的勝利。他姐姐死說活說,說父親病了,母親急得睡不著覺,他才跟著姐姐回來了。剛到家沒兩天,北京就出事了!這些年輕的大學生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還有一個,是六月四號從天安門廣場跑回來的。他本來在天津讀書,五月份去北京聲援天安門廣場絕食的學生。他講,那天晚上天安門廣場太可怕了!遠處戒嚴部隊的衝鋒槍和機槍掃射的聲音,坦克的馬達轟鳴聲,還有廣場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使整個北京的氣氛變的非常恐怖,也非常悲壯。不久,坦克開過來,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士兵包圍了廣場。然後把廣場的電燈全部熄滅,整個廣場仿佛一下子沉入深海之中。半個小時後,廣場的燈又全亮了。東西兩邊槍聲四起,有一邊是向天上開槍,一邊則是向學生開槍。他在撤退時,回頭照了一張像,一顆子彈“嗖”的一聲從他腦袋旁邊打過來。接著又是一槍,把旁邊一個女同學的腦袋打開了花!血和腦漿濺了他一臉。他嚇得趕緊連滾帶爬,跑出廣場。他昏頭昏腦,也不知往什麽地方跑才好……

“大概沒跑好遠,正當他東張西望,猶豫不決,不知向哪個方向跑時,兩個北京市民走過來,一邊一個架起他就往北京火車站走。他們看他滿臉是血,還以為他受了傷,正商量是去火車站,還是去醫院時,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兩個人弄清楚他沒受傷,就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把他送上火車,他才死裏逃生跑回來了。他說,當時也忘了問一下那兩個北京市民的姓名和家庭地址,連火車票錢也沒法還了……

“回到家裏以後,我們單位的人都紛紛去他家看他,一問北京發生暴亂的真相,他氣得第一句話就是:‘流氓!土匪!他們是殺人的劊子手!’……痛罵一頓之後,才介紹北京六四事件的真相。說到最後,聲淚俱下,在場的人無不神情黯然,歎息不止……

“整個單位二三百名職工,大家都住在一個大院裏,加上家屬,近千人。北京和天津讀書回來的學生這麽一講,在大院裏不用安擴音器,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很快傳開了。可以說,那幾天,大家在辦公室、在家裏的飯桌上,談的都是北京的六四事件,北京回來的學生所介紹的情況,很快家喻戶曉,盡人皆知。電視播的那些什麽暴亂真相,血與火的洗禮等等,還有報上那些造謠文章,誰還相信?!比四人幫時期放的那些狗屁還臭,臭不可聞!”

講到這裏,小吳對一直坐在旁邊沒吭一聲的丈夫小趙看了一眼,說他們黨支部開會也很有意思。支部書記讀完十三屆四中全會決議,讓大家發言。一二十個黨員坐在那裏,都是一言不發。支部書記說,人人都要表態。大家你看我,我看看你,仍是沒人發言,室內一片沉默。支書隻好點名,老張,你先講。老張說,別人先講吧。支書又喊老王講,老王說,我先考慮考慮。支書喊了幾個人,幾個人都推辭不講。支書下不了台,說:

“我們都是黨員,對黨中央的決議必須有個態度!”

有個女黨員開口了,說大家既然都來了,這就是個態度。支部會開了一兩個小時,除了讀文件和讀報紙,大家在沉悶和壓抑的氣氛中不歡而散。這是黨支部會議。

群眾政治學習會上,就是另一種景象了。有人故意說:報紙上說,北京老百姓和大學生死了二百多人。怎麽電視錄相裏隻報道暴徒燒軍車、殘害解放軍,而不報導群眾和大學生被打死打傷的場麵?

另一個人就出來假裝反駁:這你就不明白了——新聞媒體是黨的喉舌,隻能報導正麵的新聞,不能報導反麵的。這就叫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也叫兩手都要硬!

第三個又問:為什麽不讓國內外記者參加天安門的清場?既然不向學生開槍,又怕什麽呢?讓記者把真實情況公布於世,豈不更好?

第四個人說,你想的太天真了啦。外國記者在場,倘若回去造謠咋辦?你看報紙上講嘛,美國之音就是造謠公司。

“是造謠公司,為什麽那麽多人收聽?”

“是從反麵聽呀,聽了好批判呀!”

大家哈哈一笑……這麽多天,大家心情一直不好。聽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像說相聲一樣,人們心情稍稍放鬆一些。

主持會議的書記說,大家別走題,圍繞黨中央的決議討論。

“對,為了不走題,我提個問題。”一位與會者說,“趙紫陽是黨的總書記,是代表黨的,為什麽他還要分裂黨呢?”

“我也提個問題。”另一個講,“根據黨章,總書記是中央委員會選舉產生的?還是任命的?罷免總書記是由中央委員會,還是由某個人?對不起,我不是黨員,對黨章不了解,所以才提出這個很幼稚的問題……”

書記坐在那裏,睜隻眼,閉隻眼,把這些怪話當作耳旁風,裝作沒聽見。結果,政治學習,變成了大家發牢騷、講怪話的會。

經過文化大革命和幾年改革開放,再把基層黨員和幹部當阿鬥來愚弄,豈不是太愚蠢了嗎?

最後,小吳說,鄧小平講話中說工農兵靠得住,防疫站裏的職工聽了都很反感。領導讓一些業務骨幹去查疫情,他們說,工農兵靠得住,我們這些人靠不住,叫工農兵去幹吧。現在大家都看清了:國家完全落入一夥流氓強盜的手裏,你辛辛苦苦的幹,也是白幹。為祖國,祖國是誰的祖國?為人民,人民又是哪些人?我看是為特權階層,是為高幹和他們的子女。我們再不當傻瓜了!說老實話,我現在雖然三十多歲,正是幹事業的年齡,可是我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老了,覺得幹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隻想快點退休。有時想,幹脆出國,但我的外語不行。我想和小趙去做生意,去騙錢,專門去騙國營單位。反正這個社會已經沒希望了,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

當我離開小吳家,頂著繁星往回走時,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籠罩在我的心頭。在我所接觸的青年知識分子中,他們麵對腐敗和屠殺,幾乎都產生一種絕望情緒,在這種徹底絕望情緒下,我們民族的振興又去依靠誰呢?也許他們這種脆弱是一種暫時現象?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也可能會堅強起來?另外,一個失去民心的獨裁政權,靠機槍坦克究竟能維持多長時間?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一個真正民主的中國嗎?

                                                                                                                       1989617   星期六)

 

 

徐館長的心理變遷

 

上周五的下午,政治學習結束後,徐館長在操場碰到我,他前後左右看看,見旁邊沒人,悄悄地問:“學生募捐的款花完了沒有?”

我見他一付沮喪頹唐的樣子,覺得有些怪,心想,老徐,你往日正氣凜然的樣子跑什麽地方去了?莫非要抓你去坐牢?所以,問他有什麽事?

他仍是有氣無力地說,如果學生沒用完,我想讓他們把圖書館的八十塊錢退給我。因為下一階段要人人過關,查出我用公款資助學生去遊行,不太好辦……

我見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一樣,很想問他,你在六四前,說部隊要向學生開槍,你就退黨,結果開了槍,死傷了那麽多人,你怎麽就忘了自己講過的話?現在還沒查到你頭上,就害怕了。你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和堅持正義的義憤填膺都哪裏去了?不過,我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我很快理解了他,因為他有老婆孩子,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往日那些“右派”“反革命”的日子,想起來誰不怕?

“另外,”他接著說,“現在楊館長還不知道,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主,又是公款,如果是私款問題不大。”他說的楊館長是指圖書館的楊副館長。

我估計他從我臉上大概讀出了什麽,所以,自己給自己找個不太充足的理由。

我說:“好,我設法問問。當時我把款交給學生,沒問他們是哪個係,哪個班,以及他們的姓名。不過是當著幾個學生麵交的。”

看來,一場清查運動就要開始了。徐館長怕丟掉處長的烏紗帽,怕開除出黨,想起共產黨的曆次整人運動,大概寢食不安了。

第二天,徐館長在操場碰到我,再次對我講,如果學生沒有把錢用完,希望他們把圖書館捐的錢退回來。因為現在已經不是幾十元的經濟問題,而是個政治問題。另外,他說:

“我也沒有和另一位館長商量,一個人做主,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我拿公款給學生。假若查出來,說我利用職權,動用公款支持學生動亂,這又成了一條罪狀。”講到這裏,他停下來,似乎意識到自己過去那些大義凜然的豪言壯語和今天的心驚膽戰,有點對比太強烈,所以又說,“當然,我也並不害怕,我已經向紀委提出,自己辭去紀委委員的職務。我說我已經不夠這個資格……”

自從他頭幾天講了類似一些話之後,我心中一直感到不安,因為是我動員他捐的款,倘若因此而加重了對他的懲處,那麽我良心上就無法平靜,覺得對不起他。我決定到學生宿舍去問一問。

在學生休息時間,我敲開當時學生搞募捐的那間宿舍門,向宿舍裏幾個坐在床上的學生說明我的來意。他們告訴我,不知道當時是哪個係的同學收的款。我又找到中文係的一位班長,他說他是黨員,當時黨委派人打過招呼,不準他們和自治會的頭頭來往,他對收款人是哪幾個,也不清楚。不過,他答應替我問問。

他回去之後,通過間接的同學關係,打聽到的信息是:一些頭頭都跑回家裏去了,這些頭頭的家差不多都在專州縣,很難找。後來我從政教係係主任林大傑的口中知道,錢在一個姓段的女生手中,還有四百多元。

我想,假若果真如此,退給徐館長80元的款也就有著落了。聽說姓段的那位女生已回來,我設法找到她,她說錢已不在她手,而且不願說出她交到誰的手中。我請他們的係主任去找她查問,她才說出錢是在中文係的一個自治會頭頭的手中,而且學生處長李大新已經打過招呼,指示不準動用,要一一查清後,再做處理。

李大新四十多歲,長得膀寬腰圓,一口黃黑牙齒七高八低。聽學生講,他給學生上西方哲學課,講得不好,很不受歡迎,結果學生常常不聽他的課。每逢他上課,教室裏聽他課的人寥寥無幾。這很令他頭痛,於是,他就采取上課先點名,沒想到學生上完第一節課,下課又溜走不少,為了對付這些逃課的學生,他又采取上完課再點一次名的辦法。最後弄得學生忍無可忍,大家一串聯,采取集體罷考的方式來和他鬥,他隻好到學生宿舍去做學生工作。可見其作為教師不稱職到什麽程度。但高校裏這種在業務上很糟糕的人,在政治上往往很紅,李大新就是這樣的人,他是黨委書記信得過的紅人,這次清查運動,他自然是領導小組成員。

一天,我在教學大樓外碰到李大新,我喊住他,試探性地問他,我捐的款能不能退,他的回答是:“我現在的任務是查清這一問題,無權動用這筆錢。另外,我勸你最好找書記或院長談談,把這個事情向他們講清楚。”說完,意味深長地瞅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怎麽樣?想和黨較量?太不自量力了……

我橫下一條心說:“沒必要,讓他們看著辦吧!”

李大新走了以後,我找到徐館長,把事情的經過向他作了介紹,然後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內疚和歉意。

徐館長聽了,也很動情地講,我幾十歲的人了,自己辦事自己負責。在小組發言中,我已經講了,不錯,我是參加了所謂的“非法遊行”,但是我的動機光明正大,毫無一點私心雜念,我的目的就是為了使黨早日消除腐敗,重新樹立自己在群眾中的威信。大家想,一些朋友或者老同學來我家,一談起當前的社會問題,人家就說老徐,你是黨員,我說話你不要多心,然後就罵共產黨的貪汙腐敗,以權謀私,官官相護,說共產黨連國民黨都不如。我每次聽了是什麽滋味?可以說是無地自容。有次在黨小組會上,大家談起黨風問題,都認為我們黨已喪失了民心,再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老院長當時都流出了眼淚!我說,麵對黨的腐敗和潰爛,麵對黨風嚴重不正,作為一個黨員,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不聞不問,無動於衷;一種是積極起來,和青年學生一起大聲呐喊,喚醒黨中央的領導,讓他們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重新下大力氣把黨整頓好,帶領全國人民把國家的現代化搞上去。這兩種態度,究竟哪種對?哪一種是真的對黨的愛護?顯而易見,是後一種才是一個共產黨員真正地關心黨、熱愛黨。所以,我參加遊行也好,捐款也好,光明正大,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問心無愧!

徐館長經過幾天思索,看到形勢的發展也不像五七年反右派那麽令人感到恐怖,而且人們對清查運動的抵觸也十分明顯,所以他的恐懼和焦慮逐漸消失,開始恢複了自信。

                                                                                                      19996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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