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自己的經曆和自己的紀實性作品,也有社會評論。
個人資料
潘文鳴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理想和信念的破滅(8)

(2013-10-24 08:47:03) 下一個

陳宏濤的大徹大悟

66日的日記中,提到的中文係年輕女教師吳曉蘭,她的丈夫叫陳宏濤。陳原是中文係的黨支部書記,是個很有才氣也很有活動能力的青年教師。據他自己講,在當知青時,他是全省青年學毛著積極分子,很早便入了黨。在中文係他以比較文學研究見長。在一次全國性的比較文學學術研討會上,北京大學某全國知名教授看上他的才幹,並且知道他有去北京想法,就設法把他調到北大去工作。後來成為北京大學研究生院刊的副主編。

陳宏濤調到北京以後,他的妻子吳曉蘭尚在我院任教,住在離學院不遠的某中學教師宿舍裏。每逢寒暑假,或是到南方出差,陳宏濤便回家來探親。這次回來,是因為北京發生了六四事件,首都各高校的學生紛紛離校回家,他留在學校無事可幹,自然要回到老婆孩子身邊來。

昨天,陳宏濤來我的辦公室,是取他的一篇譯稿。但他沒談稿子的事,隻是介紹他在北京的經曆。他說:

“我在北大從三月份開始,就沒有再讀書,信也很少寫。可以說,誰在那種場合都不可能平靜。北京知識分子的心,幾乎都卷進這場運動中去了。”他把滑下的眼鏡往上推了推,滿臉嚴肅。

“這次運動,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顯示出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和獨立人格。毛澤東說,知識分子總是依附於某個階級,是皮之不存,毛將附焉。可這一次,知識分子卻以獨立的形式表達了他們的意見。這一點將載入史冊。我能夠有幸親自經曆了這場偉大的運動,並且親眼目睹了流血,我一方麵感到悲憤和震驚,一方麵感到幸運!

“我最近夜裏一直做噩夢。而且一閉上眼睛,馬路上的屍體,馬路上的血槳,還有坦克軋死人被清除後,地上的衣服碎片,骨頭渣,肉渣,所組成了地毯一般的花紋……這些形象便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還親自冒著生命危險跑到阜外醫院,看到裏邊的屍體,的確是堆積如山。我親自看見一個年輕姑娘被槍殺後的慘狀——子彈從腦後進入,把整個臉掀掉了!我親眼看到,阜外醫院當時被悲憤、絕望的北京市民包圍,他們不準醫院收治一名解放軍傷員,而且看見一個,打死一個!我還親自從木樨地到六部口走了一趟,看到樓上的窗玻璃被打的稀巴爛,有的樓上陽台還在往下滴血……還有,在北大,我看到了西方國家拍攝的屠殺場麵——天上是六七架直升飛機盤旋,監督和指揮這場屠殺,地上是坦克與軍車向老百姓開火,人群就像被一把巨大的鐮刀割倒的麥子,一片一片地往下倒……那景象實在太可怕了!在人類曆史上,這種大屠殺是空前絕後的!”

陳宏濤滿臉悲憤,陷入沉思之中。我的心也仿佛顫抖起來……

“所謂北京市民是什麽?”他在沉默中,好像自言自語,“無非是機關幹部、教師、個體戶、大學生、中學生,真正流氓痞子和閑雜人員是極少數。告訴你,北京市除了部長以上的領導沒上街,副部長級的領導人,幾乎都上街了。國務院的遊行隊伍在電視上都播出來了,中宣部的大樓也垂下了支持學生運動的大標語,這難道不是一場全民運動嗎?可是,一小撮掌權者利用手中掌握的軍隊,竟幹出這種喪心病狂的野蠻勾當,這真是人類曆史上罕見的……”

陳宏濤又停下來,再次陷入沉思。我試著問,是不是學生把弦崩得太緊了?

“是誰把弦崩得太緊了?”他兩眼直視著我,仿佛我是在為統治者做辯護,他氣憤地說,“是政府,是那一小撮反對民主化的保守派!學生幾次找他們,要求和他們對話。他們總是推托和不予理采。說明他們根本無意和學生對話。絕食團最初並不是高自聯領導的,後來根據形勢的發展,高自聯才派人去聲援。”

停了停。他又用較為平緩的語氣說:“現在來看,鄧小平是個製造事端的能手。他指示北京當局把一些地痞流氓從看守所放出來,把武警和交警撤回去,讓北京處於無政府狀態。一些放出來的刑事犯趁機搞打砸搶。在這種情況下,大學生自動組織起來,維持北京的社會秩序。凡參加維持秩序的大學生,一律穿校服,帶學生證,經高自聯審查登記以後,才能上崗。所以,戒嚴以後,北京的社會秩序井然,北京市民也配合得很好。這一點,報紙上都有反映……鄧小平要鎮壓學生,自然千方百計挑起事端,尋找借口。當年打越南,他有什麽理由?還不是故意製造邊境事件,然後大軍壓境,不宣而戰,他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懲罰越南人!”

我問,電視上播出的那些被燒被毀的軍車是怎麽回事?

他說:“有些軍車是由於駕駛員沒經驗,用坦克和裝甲車去撞橫在馬路上做路障的大公共汽車。大公共汽車燃燒以後,裝甲車、坦克車從中間部分去撞,中間是軟的,燃燒的公共汽車便彎曲過來,把軍車卷在中間,軍車自然要起火。另外,這次用的都是六十年代的裝甲車和坦克車,油箱在後麵。一遇高溫,油箱立刻爆炸起火,這是一種情況。再一種情況是,一些工人和市民看到軍隊向大學生和市民開槍,他們忍無可忍,就開始回擊,用各種辦法對付軍車和解放軍。有的則是親人被打死以後,為了報仇血恨,把怒火發泄到解放軍身上。要是我,我也不會手軟!”

“當然,解放軍是無辜的,他們是奉命前來,沒有辦法。他們成了特權階層的犧牲品,是可憐蟲。不過,他們向老百姓開槍,死了也活該!”陳宏濤毫不含糊地講。

我說,六四以後,你的夫人吳曉蘭在聽到北京的血腥屠殺消息以後,激動得哭起來,她說:“隻要有人寫退黨聲明,我就簽名。”

“退黨幹什麽?”他仍然非常堅定地說,“簡直太幼稚!我才不退黨。”

“聽說北京大學有一批教授聲明退黨?”

“那些是名人,有一定的社會影響。我們這些人退黨就退黨,他才無所謂。我幹嘛退黨?我就要留在黨內,我要在黨內和他們較量……”

看來,小陳是那種有深謀遠慮的青年知識分子。從他當年成為全省青年毛著學習積極分子,以及最近又從窮鄉僻壤調到中國首都最有名的學府,就可以看出他的智謀和能力是過人的。無論是做學問,還是搞政治,小陳都是很可畏的後起之秀。我想,有了陳宏濤這樣一批年輕有為又有政治頭腦的知識分子,中國就有希望。我再次請教他:

“下一步的大清洗,是不是要把文化、藝術、新聞等各界的領導都撤換?聽說人民日報已經換了總編和社長。”

“他清洗得了那麽多嗎?在人民日報社,光北大畢業生在裏邊當編輯和記者的就有三百多人。解放後北大的畢業生有幾十萬,他除非像毛澤東那會兒搞文化大革命,把大學都關門,把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趕下鄉。否則成千上萬的大學生和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永遠是權政治的威脅。”

“知識分子的日子恐怕要難過了。”我說。

“恐怖統治可能要延續一二十年,也許我們這一代看不到民主政治的實現。在這種專製統治下,知識分子的首要任務是要善於保護自己,否則一切無從談起。我認為,當前知識分子的任務就是不合作。讓共產黨的特權階層一天天爛下去,這樣,整個專製統治才有可能崩潰。……”

“那麽知識分子的新啟蒙任務,是否還有可能繼續下去?”我問。

“當然,”他說,“在經過十多年的思想解放的基礎之上,知識分子在注意保護自己的前提下,盡量用自己的優勢,比如用筆和口,發出與獨裁者不諧和的聲音,喚醒不覺悟的群眾,進行艱苦細致的啟蒙工作。我最近想寫一篇談話語霸權的文章,就盡量避開政治,隻談語言,以學術文章的形式出現,但可以使讀者聯係到現實。”

“改革還有沒有希望?”我又問。

“沒有希望。”他暫釘截鐵地說,“我在北京這一年,可以說是大徹大悟,人生觀和世界觀徹底發生了轉變。現在,我終於認識到,我以往的信仰是建築在沙灘上的空中樓閣。因為共產黨從成立那天起,所追求的就是一個沒有前提的神話。到現在所提出的什麽‘社會主義現代化’,仍然是現代神話。世界上,從蘇聯到越南、到朝鮮,到古巴和阿樂巴尼亞,凡是共產黨執政的國家,幾乎無一例外地搞獨裁統治,踐踏人權,壓製民主;經濟上搞公有製一體化,結果導致低效率,人民陷於貧窮落後的境地。至於對知識分子的鎮壓、逮捕、監禁,對新聞的封鎖,更是如出一轍。他們所擁有的國家機器,包括軍隊、武裝警察,不是用來保衛人民的,而是用來對付人民的。其目的是為了維護一小撮特權階層的根本利益。所以,我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神話是徹底看透了,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可以這樣講,共產黨的獨裁統治,絕不會給國家帶來繁榮昌盛,給人民帶來自由和民主;相反,帶來的隻能是災難。這已經用半個多世紀的曆史所證明了的,是不爭的事實!”

陳宏濤走了以後,我陷入沉思之中。

我想,一個曾經真心實意跟黨走,年紀很輕便加入到共產黨組織之內的知識分子,而且是高校中文係的黨支部書記,在北京大學呆了不到一年,經曆了六四事件血的洗禮,思想觀念竟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由共產黨的接班人變成為共產黨的掘墓人,這本身是何等耐人尋味,並且發人深省啊!

                                             

                                              1989630日)

 

 

 

                      吳月華:“逼著你非講假話不可!”

吳月華是民建的中層幹部,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幾年前,她的丈夫劉平凡不無誇耀地說,她做生意賺得錢,至少可以購置兩套電汽化,即兩部彩電、兩部收錄機、兩台冰箱……而她本人並未離職,可見這位女士在八十年代已經顯露出自己超凡的本事。

這位四十出頭的女人,剪著短發,微黑的臉上總是一本正經,滿臉嚴肅。看起來,樣子就像一個科長、處長之類的人物。倘若你和她交談幾句,她那口氣,則頗似書記、主任對下屬講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味道。總之,她那種自信、那種不容置疑,就讓你覺得她很有水平,很有能力,而且像個黨的領導。可惜,共產黨對她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父親是個國民黨將軍,在毛澤東時代,她是曆史反革命子女,連黨都入不了,又怎能做官呢?一個有當官氣質的人,卻當不了官,這的確讓人感到沮喪。無奈之下,她隻好參加民主黨派,在裏麵可能還混了個職務。這也叫天生不凡難自棄吧。

像她這樣強悍的女人,一般都找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做丈夫。而不幸的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物。她的丈夫長得瘦高瘦高的,大概是因為車禍,臉上右眼角留下一塊泛紅的傷疤。他名叫劉平凡,在藝術館搞音樂。劉先生比他妻子大幾歲。平日也是牢騷滿腹,目中無人,好像是懷才不遇,實際上也沒見他有什麽驚人的成就。人們都覺得他可能是誌大才疏。

夫妻都強悍,在一起過日子,人們不難想像,那就如同針尖遇到麥芒,關係肯定是很難和諧。兩個人鬥嘴慪氣,幾乎是家常便飯。

有次,夫妻兩人竟動起手來,我去拉架,隻見劉平凡把妻子按在床上,妻子吳月華則死死扯住丈夫的衣領,處於難分難解的膠著狀態。我說:

“劉先生,你是個男同誌,怎麽這樣……”我邊拉劉平凡,邊讓吳月華鬆手。

一問,才知道他們夫妻拉扯起來,是為了一點生活小事。說出來,有點讓人見笑,原來夫妻兩人從兩個兒子出去讀書以後,不僅分床睡,而且分著吃。結果丈夫拿了妻子招待客人的煙,或者吃了妻子的辣椒等等,夫妻之間本來沒什麽感情,這些生活瑣事便成了導火線,弄的橫眉瞪眼,鬥起嘴來,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氣頭上,沒什麽好話,而且都感情用事,自然逐漸升級,就扭打起來。

兩夫妻都五十出頭的年紀,日子過得如此不對勁,人生也就沒好大意思了。不過,好在他們的兩個兒子都是冒尖的人才——一個是中科院生物工程專業碩士研究生;一個是中國科技大學地質專業的本科生,兩個兒子的出類拔萃,成了吳月華夫婦的精神寄托。

下午,我到吳月華住的單元樓上辦事,下到三樓,恰恰碰到她開門,她向我招招手,約我到她家坐坐。

落座之後,她打開冰箱,拿塊西瓜給我吃。現在,家中有冰箱的人還不多。我問她最近忙不忙?

“咋不忙?現在我們幾乎是天天學習鄧小平的講話。”她說。

“是你們民主黨派組織的嗎?”

“是啊,要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嘛!”

都是熟人,平日也算是可以講真話的朋友,我便毫不客氣地說,這次民主黨派的表現也太差勸了——費孝通、孫起孟、雷潔瓊、周培源等民主黨派的頭頭,學潮時期都表示支持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朱學範還冒雨去天安門廣場看望絕食的大學生。可形勢一變,這些人馬上又跟著唱相反的調子。她一聽,臉上馬上有些不悅,說:

“不緊跟過得了關嗎?你現在也不敢不表示支持黨中央。這是政治鬥爭,你明白嗎?”她把教訓人的口吻又拿出來。可我仍不悟,說經過這幾年,知識分子應該有些進步。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寧可沉默,也沒必要講假話。

“現在是逼著你非講假話不可。你不講假話,講違心的話,他就讓你反複學,一再反省。共產黨這套已經搞了這麽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端他的飯碗,不按他說的辦行嗎?你不想活了?”

我說,你講的也的確是這麽回事。在中國要講真話太困難了……

“頭幾年,”她說,“心情剛剛舒暢一些,人們也可以比較自由地講幾句心裏話,我也想讀點書,提高一下自己。現在這麽一搞,我一點心思也沒有了。心想,我讀書越多,就越難把思想統一到鄧小平的講話精神上來,也就越反動。所以,幹脆隨大流;在單位上講假話,到家裏打打麻將。在麻木中過這後半輩子算了!”

                                        199875  星期三)

 

 

後記

大約沒過幾年,他大兒子在中科院讀完研究生班,就去了美國。這個兒子子學的是生物專業,據說美國很需要這種人才。老二學的是地質,不久也通過托福考試,去了美國。吳月華的丈夫不慎下樓摔斷腿骨,成了個殘疾人。

幾年後,吳月華去美國探望兒子,就沒有再回來。臨走前,她感歎說:

“誰不愛自己的國家?誰願意到異國他鄉去謀生?但人家那裏有自由,隻要你守法,沒人去強迫你幹這幹哪,也沒人逼你講假話。我這一把年紀,雖然不懂英語,到美國是個聾子,是個啞巴,但我可以從頭學起。我後半輩子可以像個真正的人一樣活在世上!”

臨了,她還善意地提醒我,說:

“你的兩個兒子都在北京讀重點大學,讓他們找機會也想法出去。在國內有什麽意思?中國是誰的天下?是高幹和他們子女的天下。我算看透了!”

講完,她滿臉憂傷和激憤,似乎剛剛和什麽人發生一場不愉快的爭吵。是啊,仔細想起來,我們這一輩子算是白白糟踏了!

 

 

 

緊跟黨中央的商澤恩

 

頭些日子碰到商澤恩的妻子朱桂英。朱桂英四十多歲,是某機關的財會科長,她原是我妻子的同學。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我們兩家住的比較近,來往就多些,也算是老朋友了。到八十年代,我們的子女又是同學關係,所以,大家見麵都是比較隨便,可以無所不談。自從我們家搬到城南以後,兩家一南一北,就很長時間沒來往了。

朱桂英和我彼此問了問對方子女的情況:是否參加遊行?出事沒出事?然後她說,頭些日子聽說吾爾開希逃到貴州,他的保鏢被抓,他卻跑到廣州。沒幾天,就到了香港。她說,要是沒有群眾掩護,他絕不會這麽順利跑到香港。

我說,這自然。

她又說,報上通緝的高自聯頭頭是21個,現在隻抓住四個,說明大多數沒抓住。不知那個年紀37歲的,叫王超華的女的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她是裏麵年紀最大的學生領袖,肯定有丈夫和孩子……

我說,你們女人總是從這些方麵去考慮。

她說,當然應該從這些方麵考慮。

我說,你放心,她現在還沒有被抓。倘若抓到她,必然要登報,大造輿論,把她醜化一番,然後慶功發獎。

她說:“我看鄧小平是老糊塗了,哪能對學生采取這種手段?”

我問:“你家商澤恩是什麽觀點?”商澤恩是她的老公。

她說:“咳,他那個人,整天鑽研文件精神,腦袋中毒太深了。”

我說,為什麽這樣說?

她說:“他在家裏和兩個兒子爭論,兩個兒子認為,學生運動是推動改革、消除腐敗的動力,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他則認為學生可以通過正常的渠道,向中央反映,沒必要采取遊行示威、罷課、請願這些手段,更不應該搞靜坐、絕食。這些都是西方那一套。搞亂了形勢,不利於改革。”

我問,那麽你的看法呢?

她說,我的看法是吃飯就吃飯,爭這些幹什麽?誰是誰非早晚會清楚。

朱桂英的丈夫商澤恩學的是測繪,中專畢業後分到省建築規劃設計院。他瘦高個子,黑黑的皮膚,兩隻眼很小,笑起來眯成兩條小縫,就像兩個破折號橫在眉毛下。他平日講話不動感情,顯得十分理智和冷靜。不知為什麽,他的樣子常使我聯想起當年的巴基斯坦的鐵碗人物齊亞·哈克。齊亞·哈克對總統布托總是畢恭畢敬,被布托提拔為總參謀長以後,他看準時機,發動政變把布托趕下台,並且把他從前的最高上司布托送上了絞架。

文化大革命中,商澤恩是造反派頭頭,也許是嚐到了掌權的甜頭,或者是對中國社會官本位的現實有較深的體悟,所以,他入了黨,在文革結束後,他不僅沒有和其它造反派那樣落馬倒台,反而當了設計院的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雖然不是一院之長,說起來官也沒有好大,但卻是實權派,所有行政上的事物,如基建、分房、後勤等等,都歸他具體負責。

八十年代中期,設計院新蓋好的大樓,當時還不行打分分房,而是按本單位的權力大小分房。所以,除了院長、書記,商澤恩分的房子是樓層最好,麵積最寬。另外,當時一般家庭的子女參加高考,到考場要麽步行,要麽騎車,要麽乘公交車,商澤恩的兒子則有公家的吉普車接送,可見他在單位裏的份量。

昨天,我們全家接受商妻的邀請,前去她家拜訪。這是她家搬進新房以後,我們第一次來她家。登上三樓,進門一看,果然寬敞舒適。在許多家庭把彩電、冰箱還當做追求目標時,人家屋裏已赫然擺起。

妻子悄悄說,看人家混的。言下之意,人家雖然是中專畢業,一掌權就大不相同,你這個名牌大學生又如何?是啊,人比人,氣死人。自己混不好,隻好住貧民窟吧。

落座以後,孩子們與孩子們去另一個屋交談,妻子與商妻去聊她們感興趣的話題。我與商澤恩坐在沙發上,由於商澤民從學生時代就關心政治,有了權以後,就更加關心。他首先問我,你們最近學習鄧小平的兩次講話了嗎?

我說,走馬觀花,沒什麽印象。

他說:“從小平同誌這兩次講話來看,他是決心要下了。”他把鄧小平53日和616日的講話內容向我簡要地介紹一番。從他的複述中,我覺得他幾乎是在照文件背誦鄧的講話。聽了,我很佩服他。心想,真不知他麵對中央文件,反複看了多少遍,而且字斟句酌地進行過推敲。這大概就叫“吃透文件精神”吧?僅憑他這種認真態度,這種記憶和表達能力,這種對中央文件肯下功夫的鑽研精神,就已經夠從政的條件了。

我問他,你對六四事件怎麽看?

他說,對六四事件,小平同誌談得很透。這是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的影響下,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青年學生的無知,而掀起的一場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政治動亂,最後發展為暴亂。虧了小平同誌依靠一批尚健在的老同誌,采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果斷措施,把這場動亂和暴亂壓下去。不然,這樣亂下去肯定會葬送了改革事業。從這點來看,小平同誌的確是站得高,看得遠,是其他領導人所無法比的……

聽了商澤恩這些發自內心的話語,我不知應該再講什麽。我想,倘若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大老粗,或是一個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基層幹部,他這樣講,也可以理解。問題是作為一個很聰明,又很有頭腦的知識分子,怎麽會連這樣明明白白的事情都看不清楚?

回到家裏,我在沉思中漸漸明白了:知識分子也是形形色色,各種各樣。遠的且不去講,就從建國以後的半個世紀裏,無論是毛澤東時代的搞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或是“反右派鬥爭”,“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直到“文化大革命”,在所有這些整人的運動中,出麵充當打手和劊子手的,不都是那些披著共產黨員外衣的知識分子嗎?在鄧小平時代,“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汙染”等運動,也無不是如此。

有時人們不免要問:中國知識分子都讀了不少書,都應該更懂事理,對社會生活中的是非曲直應該有個正確判斷,甚至應該關心些民間疾苦,有些憂患意識等等,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那麽進一步追問:半個多世紀以來,那些始終追隨著極權政治,扮演左派的知識分子,他們又是怎樣喪失了知識分子的特點,喪失了人性和良知,而成為獨裁專製主義的鷹犬的呢?回答是,恰如愛因斯坦當年所指出的,各國共產黨都根據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等人的理論炮製出一套係統的神話和謊言,這套神話和謊言的長期灌輸,再加上知識分子那種強烈的參政意識,於是相當多的知識分子漸漸被改造成專製政權的馴服工具。

記得五十年代末期,廬山會議之後,作為高中生的我們,曾經在團支部書記的帶領下,麵對教室黑板上的毛主席肖像,站立起來,高舉右手,就像入黨宣誓一樣,向毛主席表忠心。緊接著全國開始學毛選,學習雷鋒精神。學雷鋒的什麽精神呢?主要是他能夠“讀毛主席的書,聽它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出辦事”。也就是說,在毛澤東時代,就如同當年的希特勒和日本法西斯一樣,讓全民族每個成員都喪失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能力,變成獨裁者最忠實的奴才,最馴服的工具。也就是當年共產黨向人們提出的口號:“黨指向哪裏,我們就打向哪裏。”

可是,那畢竟是毛澤東時代的事情了。毛澤東的壽終正寢,及文化大革命的結束,特別是經過撥亂反正和近十年的思想解放運動,大多數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都或多或少有所覺醒,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像商澤恩這樣仍然跟著獨裁者鸚鵡學舌,亦步亦趨的知識分子,竟然還大有人在,而且這些人好像仍然生活在毛澤東的黑暗時代一樣,這不非常引人深思嗎?

記得,在一本匯集西方哲人信念的小書裏,愛因斯坦曾經講過這樣一段話,他說:“我深信,每一個暴力的獨裁專政,最後一定免不了會帶來一段衰落的黑暗時期,因為暴力總是會不可避免地吸引那些道德水準較低的人。曆史已經證明,每一個有名的君最後總是為一批惡棍所繼承。為此之故,我總是強烈地反對存在於今日的俄國、德國和意大利的獨裁政權。”愛因斯坦這裏所說的“俄國、德國和意大利的獨裁政權”,自然指的是當年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裏尼的統治。仔細想來,在這些專製主義政權裏跟著獨裁者幹壞事的人,一般多是一批缺德喪良心的惡棍。中國的情況又如何呢?那些一貫跟著統治者靠整人往上爬的角色,究竟是些什麽人,人們不是也很清楚嗎?

                                        198976日)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