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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民以食為天(1)

(2020-10-02 18:35:23) 下一個

回國,親戚請吃飯。席間出一翠綠青菜,葉和莖頗大,與常見青菜有異。我有點遲疑地問:這菜像我們我們在經濟困難時吃的豬乸菜。舉座皆笑,下箸一嚐,菜葉挾著爆香的蒜蓉溢滿口頰,誘出覆蓋味蕾的一種特別的鮮脆感。

如今人們飲食不複僅以裹腹為要,近年魚肉俱膩,遂覓山野素品頤養天年。這古董級的豬乸菜,又稱莙薘菜即堂堂皇皇地登上家宴商筵。店家用嫩葉,豆豉,蒜末在明火大油中快炒上桌,此菜甚得有膏腴之忌的食客的青睞。

這菜的從前在廣東多用於做《西遊記》裏的二師兄的佳肴。因此而得的土名並不雅,廣東人稱老母豬為“豬乸”,用這個給菜冠名,有輕賤之意。然而身經50年代末人禍的人必有似曾相識的記憶。當時饑餓缺糧覆蓋全國,就是這種菜因易種粗生,壯實高大,比其他青菜更能易獲得虛幻的口腹盈滿感,因而得主政者力推作為民生仁政。我們那時幾乎天天去飯堂打回來的就是雙蒸飯加豬乸菜。飯蒸兩次是讓米能更膨脹一點,米飯看起來比正常翻倍,飯堂就可以用更少的米供給更多的人。每人的米飯定量是限於3-4兩一頓,雙蒸飯是虛的,沒有什麽熱量可以提供的。而豬乸菜是在鹽水焯熟了,大鍋裏的油估計是以點滴作計量單位的,基本上看不出油色,且帶一種濃濃的青腥味。幾乎頓頓都是這種菜。

我當時五,六歲,也顧不上別的,一下子就把自己那份飯菜倒進永遠都是餓的肚子。據我姐姐回憶,我吃完了就眼巴巴地望著還在吃自己那份飯的媽媽。試問哪一個做母親的受得了自己年幼子女的這種眼神?結果是母親常常從自己並不多的碗裏勻出一點飯菜給我。

那時真是餓,逮著什麽能吃的就往嘴裏塞。我們在地裏偷偷挖別人種的紅薯,廣東人叫番薯,用水洗洗就削皮吃。那玩意生吃有甜脆勁,不過下肚之後多半會產生大量的類似硫化物之類的氣體。我們文明程度還在初級發展階段的門檻之外,肚子裏的氣憋不住就不管什麽場合往外噴,常常會產生令周圍的人掩鼻而遁那種效果。童年,還有點”勿謂言之不預“的得意感。

我們那個時候生活在校園裏,糧食供應比社會上其他人稍好。供銷社裏每周有一次用細糠加一點麵而烤製的糠餅,憑校方的定量票證每周有一次供應給職工,好像還是“高級知識分子”才有。那時姐姐帶著我去排隊,買到暖烘烘的帶著一點糧食甜味的鬆散的小糠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一份吃掉。

家裏多半去飯堂用飯票菜票打飯回家吃。飯是按人定量的,菜基本上是配搭著飯量給的混了少許肉片的幾勺青菜。同宿舍樓的幾個小孩就常約著一起拿著已經摔得凹凸不平的鋁鍋去打飯。記得我們樓裏一哥們老習慣是邊走邊用指頭在菜盆裏翻尋那為數不多的幾塊肉丁,找著了,一點都不耽誤功夫地擱嘴裏。我們多半不敢學他那股瀟灑勁,不過聞著肉香,口水沒少咽。估計他父母吃飯時會納悶,他家的菜裏為什麽忒難找到那些稀罕的肉類。

1962年讀一年級時還是每天饑腸轆轆,托賴是大學裏附屬小學的福,童年過兒童節有點小福利。記得那年老師說有額外的來自黨的關懷,殺了頭羊。第二天每個小朋友得交二兩糧票,帶個小搪瓷盆到小學附近的教工飯堂聚餐。在經過興高采烈的渴望之後,我印象是分到一勺混帶著少許肉片的菜,師傅可能手頭缺大蒜,那菜濃膻撲鼻。我小心翼翼地翻出屈指可數的若幹小肉塊,用那兩排參差不齊的牙嚼了一陣,楞是沒法分離出皮,肉和骨頭。腮幫子有點疼,也怕那股味,久嚼之下有想吐的感覺,遂避席去到外麵樹叢把那幾片“關懷”悄悄地踩入土中了,送給蚯蚓們扶貧了。當時小小年紀已經讓人訓練得知道那是犯大不違之事,得躲著別人的眼光。往回走時看班裏的另一同學也在一樹後閃了出來,相視一笑,心會。

自打那頓之後,一提羊肉胃裏就有股膻腥之氣在湧動,直到前些年讓人給帶到廣州一家維吾爾族的羊肉餐廳。

踏進那新疆餐廳前有點犯嘀咕,童年的那味道自然地從記憶深處浮出來,可我一土包子要是和天下食都的食客說“天寶舊事”就很煞風景。廣州人精於口舌之鮮是有口碑的,他們能踏足就不會有誤導之憂。當孜然爆炒的羊肉,加上據說大補的枸杞燉羊雜等其他羊菜次第上桌,我馬上從這頓純羊肉筵中更新了從前關於羊味道的記憶的版本。何況咫尺間還有個豐滿的維吾爾族美女字正腔圓地唱著出自漢族作曲家的新疆歌曲 “阿拉木漢”“花兒為什麽這麽紅”,我開了把洋葷,把肚子撐了個半圓。誰料打著飽嗝踏進住處,覺得鼻子有點異樣,手一抹,一串鮮紅的血滴在地板上撒了個拋物線。這證明了一個現代社會學基本通則:看美女吃羊肉是要上火的,付點鮮血作代價當屬等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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