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秋天,和子按照計劃考了GRE,並向好幾所大學的研究生院遞交了申請材料。轉年初,好消息紛紛傳來,和子被紐約大學等六所大學的研究生院錄取,隻要順利畢業就可以繼續求學。想著她很快就能向她的理想前進一大步,我衷心為她高興。四月份的一天,和子來我辦公室,我以為她是來和我談她的畢業論文的,就等著她把論文草稿交給我。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和子既沒拿出草稿,也沒開口。我不解地看著她,隻見和子的眼圈發紅,淚水在大眼睛裏打轉。她看著我說:“老師,對不起!我要讓你失望了。我…… 不上研究生院了。” 話剛說完,淚水就像決堤一樣滾下臉頰。我吃了一驚,連聲問:“出什麽事了?為什麽不上研究生院了?”和子告訴我說,兩個月前,她父親出車禍受了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傷得很重,現在人是出院了,可還得繼續做康複治療。更大的問題是她父親為此失去了工作,家裏也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隻得靠母親做一份教禮儀的臨時工維持生活。她說,父母把我養這麽大,讓我接受大學教育,很辛苦。我不能再讓他們為我的研究生學習支付學費。我要回國找工作,賺錢支持我父母。應該說,對此我沒有思想準備。我猶疑地問她,那你做經濟學教授的夢想呢?能不能等一陣再做決定,或者再想想其他辦法?和子很堅定地說:我已經決定了。我不能這麽自私,隻想自己的夢想,不顧父母的辛勞。我既為和子放棄繼續求學的無奈之舉覺得遺憾,又為她的無私和懂得為父母分憂感到欣慰。我說,我尊重你的決定,我會保留為你寫的推薦信的底稿。以後你父母情況改善了,你再要申請上研究生院就和我聯係。我一定提供你需要的任何幫助。
五月份,和子以榮譽生從我們學校畢業。但她的畢業典禮是她的母親一個人來參加的,因為她父親的行動還是不太方便,無法作長途旅行。當和子把她媽媽介紹給我時,這位矮小但動作非常優雅的日本女子一再向我鞠躬,嘴裏說著“Thank you! Thank you!” 雙手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是一隻裝飾磁盤,磁盤上是貝多芬“歡樂頌”的樂譜。和子翻譯她媽媽的話說,他們全家非常感謝我四年來對和子的關愛和指導,祝願我永遠健康快樂。畢業典禮次日,我在辦公室準備暑期的工作,和子突然來了。因為知道和子的母親是第一次來美國,我問和子為什麽不象其他同學一樣陪她媽媽外出遊覽。她的臉漲得通紅,說媽媽一早已經回日本了。我有點奇怪,問那你怎麽不和你媽媽一起回去?和子激動得說話都有點結巴了。她告訴我說,她的父母堅持要她上研究生院,決定向親戚們借貸。家裏的親戚們聞訊也都伸出援手,借錢給她父母,所以她第一學期的學費有著落了。說著說著和子的眼淚又掉了下來。說她母親為了節約在美國的旅費,哪裏都沒有去遊覽,畢業典禮一結束就走了。她說她不回日本了,打算申請一個畢業實習的機會趁暑假打點工,為自己準備點生活費。那是和子和我在學校的最後一次談話。不久她就去了紐約。
自和子去紐約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她的音訊。近年底時,有個也在紐約讀研究生的校友回在學校附近的父母家過節,順道來看我。我問起和子的情況。他說他也不常碰到和子。隻知道和子住在一個不太安全的地區,她租住的是個半地下室。聽說街上常有幫派份子打架,和子住的那個半地下室的窗子曾經一個月裏被打碎了三次。他還說和子看上去瘦了很多,聽說她有時一天隻吃一頓飯。我知道紐約的生活費有多高,也知道和子因為家裏的經濟情況不得不節省生活費用;但想起她那小小的個子和漂亮的臉,我實在很擔心她的安全。我按照從那個校友那裏得到的e-mail地址給和子發了條電郵,詢問她的近況。第二天和子就給我來了電話。她在電話裏一再向我道歉,說沒有及時向我匯報她的近況,讓我擔心了。她告訴我說,她連暑假期間的一門數學加強課一共修了五門課,除了一個A-外,其他都是A。我焦急地問起她的生活情況,她絕口不提她的吃住,隻是連連保證她過得很好。說她在學校打一份工,做兩份家教,賺的錢夠生活費了,讓我放心。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日本女孩,為了她的夢想,在紐約住地下室,同時打三份工,省吃儉用,不訴苦,不抱怨,隻向老師報告學業上取得的好成績……,我的眼睛濕了。我不好多問她的經濟情況,隻是一再叮囑她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健康。春季學期開學不久,我又接到和子一個電話。這次和子在電話裏非常興奮地告訴我說他們係一位教授雇她做RA(研究助理)了!據和子說,本來研究助理的工作都是給博士生的,輪不到和子這樣的碩士生。但和子上學期修那位教授的課時的表現和她寫的論文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就把這份工作給了和子。有了這份工作,學費免了,生活費也有了穩定的來源,和子順利地完成了在紐約大學碩士學位的學習。
再次見到和子是在她畢業五年後。我到華盛頓特區參加學術會議,順便訪問世界銀行,和子作為世界銀行的雇員在門口迎接我。看到穿著職業套裝的和子,我驚奇地發現她臉上已不再有少女的羞澀,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職業女性自信的微笑。她熱情地擁抱了我,一定要請我吃飯。飯時她告訴我,畢業時正趕上她做研究助理的那位教授轉往世界銀行工作,就把和子也帶到世界銀行任職。和子告訴我,她要工作幾年積累一些經驗再報考博士學位的學習。同時也積蓄一些錢,以歸還她父母向親戚的借貸。她略帶羞澀地告訴我,她的夢想是申請到我畢業的係讀博士學位,做個和我一樣的教授。我順便問起她父母的情況。她說她父親已經完全康複,前年又找到了工作,雖然收入不如過去的工作,但家裏的日常生活有了保障。我讓她轉告她的父母,他們有一個自強自立聰明能幹的女兒,他們該為他們的女兒驕傲!
今年暑假前我再次接到和子的電話,她已順利被我的母校博士項目以全額獎學金錄取,離她十年前天真而又堅定地表達的目標又近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