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玉米先生什麽都好,唯獨過於寵愛兩個孩子不太好。也許是老來得子女(道倫是他53歲時生的,姚娜則正好是他60歲生日那天生的),玉米先生不象孩子的爹,倒像他們的爺爺。我看到過他把姚娜扛在肩上逗她笑,也看到過他在聖誕樹下給道倫準備的昂貴的禮物。那時姚娜還小,不會要這要那,可是對於道倫的要求,玉米先生幾乎是予求予取的。在那家店結束營業那段時間,周末玉米夫婦來店裏,道倫常常會跟著來。他來到店裏會擺出一副很勤快的樣子,幫著擺貨物,整理衣架什麽的。我以為是玉米先生家教嚴格,要培養兒子從小知道勞動的重要,錢來得不容易。後來才從燕子那裏知道我的猜想也對也不對。玉米先生自己是苦出身,想讓孩子從小受點鍛煉的想法是有的,但真正實行,那個“爺爺”心態還是舍不得的。道倫在家是什麽事都不幹的,還時時對保姆發少爺脾氣,玉米夫婦也不加管教。至於他來店裏的勤快,完全是因為玉米先生的獎勵起的作用。也就是說如果道倫在店裏幫半天忙,不管幹什麽,玉米先生就會給他二十美元作獎勵。重獎之下,必有表現是也。有天中午,很多店員都外出吃午飯了。玉米先生過來問我能不能帶道倫到對馬路的快餐店去買點吃的。他隨手就給了道倫兩張二十美元的紙幣。我以為他是要道倫買三個人的午飯(玉米夫婦加道倫),可到了店裏才知道隻是道倫一個人吃。那時因為要省錢,我很少外出吃飯,根本不知道怎麽點,所以就讓道倫自己點。道倫跑到櫃台邊,七七八八點了一大堆,裝了兩個紙袋, 兩張二十塊錢的紙幣沒找回來多少。回到自家店裏,這小子挑挑揀揀,這個咬一口,那個舔幾下,真正“消滅”的隻有那杯飲料,其餘的都進了垃圾箱。看得我真是心疼不已 — 那可都是我們這幫窮留學生平時不舍得買來吃的東西哇!可擋不住人家爹媽有錢,東西買來就是喂垃圾箱的!後來我聽燕子說起,說玉米先生經常在家叨叨,說他辛苦一生積累的財富將來肯定會讓道倫玩漂亮妞糟蹋完的。可是叨叨歸叨叨,寵溺歸寵溺。看來哪怕他的財富真的給兒子糟蹋光,他也心甘情願的吧?誰讓他自己從小吃苦,誰讓道倫是他兒子呢?!
對玉米太太的觀感可就截然不同了。時間長了以後,尤其是後來在店裏做結束工作那段時間,我發現不論是店裏的員工還是玉米家的朋友,對玉米先生都很尊敬,但卻沒有一個人喜歡玉米太太。倒不是現在人所說的因為玉米太太麻雀飛上枝頭作了鳳凰,所以大家對她羨慕妒忌恨,而是她這個人實在不討人喜歡。我在店裏那段時間,最怕的就是聽到玉米太太的嗓音,又高又尖又薄,好象一把鈍刀要使勁在肉皮上刮下幾兩油來。常常是她人還沒進店,那麻雀般鴰噪的聲音已經飛了進來。等到她人進到門裏,整個店裏就隻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不是責備某件商品擺得位置不對,就是嗬斥哪位員工動作太慢。那言辭之尖刻,態度之跋扈,純然是在不斷地提醒著人們:我是這裏的主人!有一次她來時我正在給一位顧客剪布料。我按照國內布店的規矩,先量好尺寸,然後把布料折過來對齊,再在折縫處剪開。我剪到一半,玉米太太走過來看見了,那個尖嗓門馬上又高了八度:誰讓你這麽剪啊?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剪的!你給我好好看著!說著她一把扯過我正在剪的布。把折起來的部分攤開,然後就憑著肉眼直接往前剪。不知是不當營業員太久還是原本就技藝不精,她剪得完全離開折縫斜出一大截去。還好她是往多的那一麵斜的,買布料的顧客沒說什麽。等玉米太太一走,她輕聲對我說:我喜歡你的方法!那一頭長出來的部分我又沒有用!當然啦,店是人家的,人家要多給顧客一個三角的布料,不幹我什麽事。但要是她是往少的一頭斜的呢?顧客不是吃虧了嗎?會不會吵起來呢?唉,那也不幹我的事,當主人的賠人家就是了。隻是這麽“敗家”的店主,可真不讓人敬重!因為我不是店裏的正式員工,隻是來幫忙的,加上玉米先生對我這個大學的交流學者挺客氣,玉米太太沒再追究就過去了。午飯時,一起幹活的艾米悄悄告訴我,說玉米太太每次來都是來挑刺的,好像不罵罵員工就白來了。尤其是女的員工,幾乎每個人都曾被她罵得狗血噴頭,有的就辭工不幹了。她自己之所以還留著,是覺得玉米先生人不錯,對員工很照顧。她因為家裏孩子小不願意做晚班,玉米太太幾次挑刺,都是玉米先生安撫下來的。這個店關門後,玉米先生還把她安排到另一家店去,所以她很感激。艾米很神秘地告訴我:玉米太太自己是取代那個荷蘭女士坐上女主人位置的,大概心裏害怕別的比她年輕的店員會搶去她的位置,才老是給女員工下馬威。別看艾米年齡不大,她的見解倒真是一針見血呢。
我和燕子說起我對玉米太太的不滿,不解除了年輕漂亮之外,精明的玉米先生究竟看中了玉米太太什麽,讓他舍那位荷蘭女士而娶了玉米太太。燕子告訴我,別看玉米太太在店裏咋咋呼呼,尖酸刻薄,大擺主人的臭架子,在家裏可是啥都不是。哪怕玉米先生咳嗽一聲,她都要小心翼翼好半天,想弄明白那聲咳嗽是不是玉米先生對她有什麽不滿。玉米先生要是說聲家裏哪個地方沒打掃幹淨,來不及等第二天保姆來上班,玉米太太會自己趕緊趴在地上直到弄幹淨為止。有時候她要對玉米先生進什麽言,自己不敢說,還得來求燕子轉達。因為玉米先生根本看不起她,對她的進言常常不屑一顧。原來,玉米太太在人前的威風是在掩蓋她在家裏的卑微,想從別人那裏得到在自己丈夫那裏得不到的尊重。那她又是為什麽要忍受這樣卑微而沒有尊嚴的生活呢?燕子告訴我說,玉米太太來自一個愛爾蘭的新移民家庭。家裏很窮,她自己沒受過多少教育,所以隻能在玉米先生的店裏作營業員。她的弟弟也沒有什麽好工作,直到後來她嫁給玉米先生後才在玉米先生的公司裏得到一個職位。尤其是近年來,玉米太太的母親因中風而癱瘓,需要請二十四小時的護理。玉米太太姐弟根本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來支付這樣的護理,一切費用都是玉米先生支付的。燕子說,我現在理解為什麽馬克思說在資本主義社會,婚姻都是金錢關係了!看來玉米太太也挺可憐的,為了自己和自己家庭的貧窮,不得不忍受沒有尊嚴的生活。而玉米先生的猶太算盤也夠精的:因為對方在經濟上依賴於他,他可以放心地讓太太為他生兒育女,而不必擔心太太會離他而去,或者會搶班奪權,卷了他的財產!
我再次來美攻讀博士學位時,還和玉米先生通過幾次電話。媽媽去世的消息就是玉米先生通過電話告訴我的。後來聽說是因為道倫上高中了,姚娜也要上學了,玉米先生嫌加州沒有好的私立學校,加之紡織品業逐步讓位於成衣業,玉米先生關閉了他在加州的多家紡織品店,舉家搬去了紐約。自此我和玉米家失去了聯係。屈指算來,玉米先生要是還在世,該有九十歲了。道倫則該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希望他繼承了玉米家的事業,沒有把他父親辛勞一生積聚的財富糟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