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上海的這個新家在法租界的一個弄堂裏,是一座建於二十年代三層洋房,頗具包豪斯建築流派的風格(Bauhaus),以及類似於“裝飾藝術”(Art Deco)的整體線形。房子頂部有個露台(roof terrace),前院是個小花園,外圍是七尺高的牆......
一樓是家裏最正式的起居室,前門是正式宴會的時候,給客人們行走的。我們這些孩子和下人們平時隻能從從後門進出。
爸爸和娘住在二樓最好的臥室裏,娘親生的一雙年幼的兒女——富蘭克林和蘇珊就住在隔壁,兄妹倆共享一間帶有陽台的臥室。
我們幾個前房生的孩子,以及爺爺和姑爸爸都住三樓。爺爺的房間帶一個陽台,姑爸爸和我合住一間屋子,我的三個兄弟住另一間。家裏人都心照不宣,不過我們住三樓的都是這個家的“二等公民”,沒事不許往二樓溜達(set foot)。
下麵幾張圖為作者文中的家,上海淮海中路上方花園
一開始,我大姐莉迪亞也跟我們一樣住三樓,後來他們準許她搬到了二樓。
爸爸把我們所有適齡的孩子都送進了私立的教會學校,那裏的課程都是用中文教的,英語隻是一門外語。我的三個哥哥被送進了聖約翰男子學校(St. John’s Boys’ School),大姐被送進震旦女校(Aurora Catholic Middle School),我則進入離我家有一裏半的路程的聖心小學(Sacred Heart Primary School)就讀。
頭一天入學,是家裏的廚子去買菜時順便給我送去學校的。放學的時候,家裏沒人接我,所有人都走光了,我家裏也沒人來。我不想一個人呆在學校,就試著自己回家。可是我迷路了,天已經很黑了,我又餓又怕。
最後,我走進了一家小飯館,看到飯館裏有一個電話,眼前不由一亮,我雖然不記得家裏的住址,可我記得我家的電話,是79281,我立刻給家裏打了電話,可得知我走丟了,爸爸並沒有特別焦急的樣子,語氣稀鬆平常的,最後弄清楚我在哪兒,他就開著他的黑汽車來接我回家。路上一句安撫也沒有,隻是淡淡地說:“你要是學會看地圖,就不會丟了。”
從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除了我自己,誰都不可靠。家裏除了爺爺和姑爸爸,沒人真的在乎我。所以那晚,我讓大哥教我學會看地圖。
為了挑戰我自己,從這裏起往下,我都是以第三人稱去濃縮描述這個故事的:
君玲(前文的“我”,作者本人)的爸爸在繼母的挑唆下,決定訓練子女們艱苦樸素,懂得自己掙錢的不易。於是,規定君玲和她的兄弟姐妹五人(都是前房子女)每天走著去上學,不許家裏司機接送,更不許乘電車。
幾個孩子偷偷跟爺爺要錢坐車,因為從家走去學校都不近,冬天更是難熬。
後來東窗事發,嚴厲的繼母要求他們每個人都承認自己的錯誤後,才給他們車票錢。君玲很倔,不願意向繼母低頭,於是寒來暑往地依然每天步行去上下學,但她也是家裏最聰明,學習成績最好的孩子,不管是和自己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姐比,還是和繼母生的弟弟妹妹比。
盡管這樣,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依然不斷地被忽視、被欺侮,除了爺爺和姑爸爸,沒人憐愛她。大姐莉迪亞和她雖然是一母所出,但是對她特別壞,為了博取繼母的歡心,還常常在家人之間搬弄是非。
後來這位外形和智力都非常平庸的大姐二十歲不到,就被父母急急地嫁了出去,對方是嚴家在天津的家庭醫生的小兒子,一個三十一歲的禿子,個兒還不高。但是禿子人很好,還是從美國留洋歸來。大姐不敢不從,一是有自知之明;二是繼母挑明了告訴她,爸爸有七個孩子要養,負擔很重,她又不能掙錢貼補家用,所以最好早點嫁人。而且如果她同意,她們會給她一大筆嫁妝,最後她們給了她兩萬美金的嫁妝。
她和禿子結婚後,搬去了天津,和公婆住在一起。
日本無條件投降後,爸爸和繼母去天津,把早年落入敵手的資產悉數收了回來(reclaimed his business and properties in TJ)。他們一離開上海,家裏的男孩子們就大鬧天宮。因為零花錢實在短缺,君玲的二哥買通了學校的會計,兩人合作偽造假發票,報銷後再分贓。那時候,通貨膨脹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國民政府的法幣貶值得也十分厲害(Inflation was rampant and Chinese money was worth less and less)。
法幣(下)
為了保障員工的利益和實際貨幣購買力,姑爸爸(這時候已經回姑祖母的女子銀行工作了)和女子銀行的其他職員們領到手的薪水都是美元和袁大頭(此處注釋插入:1933年,國民政府宣布廢兩改元,開始鑄造”船洋“銀元,但”袁大頭“仍在民間流通,即使法幣麵世後,也是如此。1948年,隨著通貨膨脹愈演愈烈,包括袁大頭在內的各類銀元又重新稱為民間硬通貨)。每次她領到薪水,都孝順地放一半在爺爺的小抽屜裏,因為爺爺自尊心很強,不願意跟兒子兒媳主動開口要錢,雖然兒子創業的原始資本是爺爺的畢生心血。
同時,爺爺也發現,他抽屜裏的美金總是少那麽幾張,但他誰也沒告訴,因為他猜到肯定是我們中的一個偷的,不願我們受到責罰。
可是,很快,還是東窗事發了。
那時候,法幣貶值得實在厲害,以至於上海的中央銀行都都來不及印錢。很快,一美元可以置換兩百萬法幣,這可是幾捆紙幣。那時候的百姓都得扛著幾捆幾捆的紙幣,上街去買一些特別便宜的東西。
拿法幣點煙的美國大兵(上)
偷爺爺錢的是大哥。一次,他從爺爺的小抽屜裏抽幾張美金出來,去黑市換回一大袋法幣。現在他騎虎難下了,因為票子實在太多,家裏實在沒地方藏,何況他還跟兩個弟弟共享一間臥室。
最後,黔驢技窮的他隻得在花園裏挖了個坑,把這一袋錢都埋進去。他覺得這已經安全了,可是他沒想到,爸爸養了一隻特別警覺,還受過一點訓練的德國牧羊犬“劫機”。
第二天,我們都去上學的時候,劫機把這些錢都用爪子刨了出來,還把袋子弄破了,一時間整個院子裏都是紛飛的鈔票。與此同時,家裏一個傭人在給大哥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他塞在褲子口袋裏的換外匯的收據。
在繼母的煽動下,爸爸大發雷霆,罵大哥沒出息,不誠實,簡直給家族蒙羞。還怪爺爺和姑爸爸平時太溺愛、太縱容前房生的幾個孩子(君玲和她的哥哥姐姐),以至於這幾個孩子全都一無是處。最後,他拿皮帶結結實實地抽了大哥一頓。
繼母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富蘭克林和蘇珊,自然都跟著父母住在條件更好的二樓。他倆分享一間臥室。
但是繼母重男輕女,隻愛富蘭克林一個人。因此,富蘭克林非常無法無天,常常欺負自己同胞所出的小妹。繼母對此視而不見。每晚睡覺的時候,她隻親吻兒子,和兒子說晚安,忽略女兒,就跟她不存在似的。有時候富蘭克林去他的法裔表兄弟姐妹家過夜,繼母根本都不進兒女的房間。
1945年,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敲響了日本鬼子的喪鍾,爸爸和爺爺十分開心。但是不等他們喘口氣,國共內戰又爆發了。接下來的三年多裏,他們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國民黨氣數已盡。
48年下旬,為了穩定民心,也為了盡最後的努力去穩定金融市場,國民黨又宣布了發行“金圓券(Gold Yuan Certificate)”。因為民眾已經對惡性通貨膨脹的法幣徹底失去了信心,最瘋狂的時候,一美元竟然可以置換一千一百萬法幣,比幾個月前,大哥偷埋在花園裏的還要多。剛發行時,四“金圓券”可以換一美金,並聲稱金圓券是有實實在在庫存的金子作保障的。同時,國民政府要求民眾在九月三十日前,用手裏的法幣、外匯和金銀去換取這種新貨幣。
金圓券(下)
可是民眾根本不相信他們的鬼話,家底豐厚的人家,都爭相去銀行把自家原先存在銀行的金銀全部取出來。在經過審時度勢後,被歸類為“大資本家”的爸爸把資產全部轉移到了香港,美國和歐洲。隻有姑爸爸這種靠微薄薪水過活的職員,才無可奈何地遵照政府的指示。
可是,金圓券貶值得十分快速,每當共產黨一方有捷報傳出,金圓券就貶值,最終和法幣一樣,一文不名。和許多無辜民眾一樣,姑爸爸失去了她所有的積蓄。
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爸爸告知爺爺和姑爸爸,他和繼母決定搬去香港。爺爺願意跟著兒子一起去,姑爸爸卻決定留在大陸,因為她不想跟去香港,也不想丟掉在女子銀行的工作,靠著爸爸和繼母養活,她早就受夠了嫂子(君玲的繼母)的跋扈。姑祖母不舍得離開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女子銀行,也決定留在上海。
君玲之前和繼母發生過衝突,而且每天都苦著一張臉,爸爸認為是姑爸爸寵壞了她,讓她變得任性。於是在明知天津局勢不穩,很快就要變天的情況下,還是決定把年幼的君玲送去天津的教會寄宿學校——聖約翰學堂。盡管爺爺和姑爸爸表示了強烈的抗議,認為君玲太小,局勢動蕩,把她一個人送到北方,不安全。爸爸在繼母的煽動下,還是一意孤行。48年末,把君玲一個人丟在天津後,夫妻倆帶著自己的一雙兒女搬去了香港。
洛陽、開封、錦州......這些北方城市一座座失守,到了1948年十二月,解放軍幾乎拿下了北京周圍的所有城市。49年1月,他們又贏了淮海戰役,三十多萬國民黨官兵被俘。同月,蔣介石卸任總統,由李宗仁代職。4月,解放軍勝利渡過長江(crossed the Yangtze River)。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們相繼拿下了南京(Nanking)、蘇州(Soochow)和杭州(Hangc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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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上海,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