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去年今日,老友計秋楓馭鶴西行,令我心傷無比。於是慢慢地寫了篇文字,今天貼出來,以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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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計仙去,我心淒然。燃一片燭火,敲幾段文字,權作祭奠。
背景上這段南京音樂人李誌寫的音樂,雖有曲無詞,但旋律樸實,層次豐富,感情誠摯,格調溫暖,一如小計的人生。樂曲的名字,《你離開了南京,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更是浸透了傷感之情。借了她來紀念在南京生活了四十年的小計,實在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小計年齡小我三個月,卻是高我兩班的同係學長。做學生時與他交往不多,但等到各自把七年書讀完,都留校做了毀人不倦的教員後,我們卻成了同甘共苦的好兄弟。
我們之所以廝混成了好兄弟,蓋因小計之大方與仗義。八十年代高校住房極緊張,青年教師三人擠住一間宿舍是標配。我更因了舍友的家屬從外地遷來,而不得不讓出自己的床位,四處去遊擊。小計運氣好,兩位舍友皆已成家住在校外,他因而能獨據一室。坐擁這等豪奢,小計並未將那屋子改建為自己獨樂樂的溫柔小築,而是把它充作了我等流浪者的活動中心。於是幾乎每天的午、晚餐時分,大家都端著食堂裏舀來的吃食,不約而同地聚到小計的宿舍裏來,先風卷殘雲地舔清了各自的碗底,然後在高談闊論中開始棋牌一類的益智運動。小計什麽棋都會下,什麽牌都愛打,水平雖不是最高,但玩品特別好。因此大家在他這兒進進出出,不管輸贏,都很高興。玩酣耳熱之際,屋裏經常是笑語喧嘩,(香)煙霧升騰,十分熱鬧。小計住在校外的舍友,後來成為了著名曆史學者的高華,名義上也是這屋子的主人之一。他有時會在午間晃過來,本意大約是想下午給學生上課前稍息片刻的,但往往就不幸地被我們的熱鬧所淹沒,大家一齊天南海北起來。高華專攻現代革命史,肚子裏裝了許多與教科書裏所寫不太一樣的革命領袖事跡;小計的主業雖是近代歐洲國際關係史,但他興趣寬泛,博聞強記,腦子裏存下的國軍共軍各路部隊將領的來龍去脈,竟也不遑多讓。因此聽他們在一起講故事,是種開心的享受。
然而享受了沒多久,大家的日子,便因了六四帶來的世事變幻,而多少有些鬱悶。那樣的氣氛中,小計的小屋,便成了我們的一方淨土。每天不得不學習洗腦之餘,大家便聚在一起,打打麻將,鬥鬥嘴皮,安慰安慰受牽連的兄弟,排遣排遣無奈的心情。。。由此開始,直到出國留學將我們拆散前的兩三年間,我們朝夕相處,了解益深,攢下了此後相伴一生的友情。
小計四歲上就跟著當小學教員的媽媽開始讀一年級。以後一路順利,16歲不到上了大學,23歲出頭便在名師門下讀罷碩士,做了大學老師,是標準的早慧少年。因為不小心在起跑線上早走了一步,小計的茁壯成長,一直是在跟年長強壯的同學的切磋琢磨中完成的。這種不尋常的人生經曆,為他塑就了色彩豐富的鮮明個性。小計一方麵骨子裏十分努力好強,總是要,並且能,把自己的學業事業做得很出色;另一方麵又很善於自省自嘲,不吝於承認自己的不足或過失,有著吾輩中不多見的幽默感。這兩方麵的結合與平衡,使個坐擁開掛人生的小計,絕無絲毫恃才傲物的逼人之氣。恰恰相反,與小計相處,我們感受最深的,是他的謙和親切,是他的率真樂觀,是他的善良真誠,是他的細致周到。
九十年代初我負笈出洋。臨行前的匆忙中,不得不把自己十來個紙箱子的家什書籍暫存在小計處。因此小計那小屋,也就成了我後半段人生的起錨之地,於我而言,自然意義不凡。此後的歲月中,我們在大洋兩岸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前行。雖然聯係不多,但是經常會念及小計,眼前不時浮現出他那標誌性的略帶頑皮的微笑,心裏總是會想,不知小計這會兒在忙啥?
星移鬥轉十來年後,生活的軌跡,卻因了當初握別時做夢也想不到的原因而再度相交:我們都在千禧年喜得千金,因此每次回國探親,我們同齡的女兒,就成了鐵定的親密玩伴。行程再緊張,兩家也得見個麵聚個餐;而倘若時間稍微寬裕些,則一定會讓兩個獨生閨女在一起開心地玩上個一天半日。如此,小計就成了這些年來我與國內的故知中交往最多的一位。記憶中有許多次,都是兩個孩子在屋裏盡情玩耍,而我們則守在外麵對坐品茗,敘前塵舊事,聊今世新題,一如往昔地暢樂在小計的急智與笑話裏。
這樣的歲月靜好之樂,本來是應該一直持續下去,很久很久的。然而當我們於2017年的暑假返鄉,兩家已長大了的孩子可以作伴自己去暢遊金陵古城時,小計卻病了。不過正在治療中的他,堅強而平靜。我們依舊相聚,甚至罕見地湊齊了二十多年前一起圍城,如今散居在三個大陸上的老友,跟小計玩了大半日的摜蛋。大家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小計的牌風也一如既往地生動:需放手一搏時仍舊會擲牌有聲地來一句: 何(所牽)掛!出了陋張輸了牌時,也依然象從前那樣嘻嘻笑著,嗶哩嗶哩地自我檢討一番。隻是不過兩局,天真的他往往又會再上對手的當,重犯同樣的錯誤,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樣。。。
2018年初,我回南京過春節,抽空跟老毛一起去小計在仙林的新家看他,到達他們的小區後卻迷失在了一幢幢整齊劃一的建築群裏,不得不電召小計下樓來接。沿著小徑往回走時,他那略含著雙肩,微微前傾著一步一顛,有點兒象個小男孩兒好奇地檢索著地麵的慣有步姿,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了他從前左手叉腰右手揮拍,步履輕捷地在乒乓台上讓我等铩羽的灑脫模樣。那日分手時,小計伉儷駕車送我們到地鐵站。細雨中我們在車旁作別,走開幾步後我回頭,透過雨濕的鏡片,看到仍在原地笑著向我們揮手的小計,忽然意識到我們相識後這漫漫流過的三十餘年,居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那瘦削的麵孔,清矍的身形,烏黑的頭發,頑皮的笑容,一如從前,恍若青春的定格。。。
回望小計的人生,如果必須用一個詞來形容,”瀟灑“,會是我毫不猶豫的選擇。說小計瀟灑,既是因為他對人真誠,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因而一路走來,家庭幸福,事業有成,朋友遍地;也是因為他骨子裏的率真幽默,使他對生命的曆程有理性而深刻的洞察,所以在遭遇病魔的襲擊後,不僅不抱怨命運多舛,而且能以達觀的態度從容應對,以大愛之心回報人世。小計的真瀟灑,生動地寫在了他辭世兩周前在手機上一字一句艱難地敲出來,卻滿綴著“計氏幽默”的遺言裏,也深深地體現在了他捐獻自己身體器官的安排中。(遺言截屏見附圖)
瀟灑的小計囑咐我們要大笑三聲為他送行,我聽了卻不禁淚流滿麵。透過淚眼,我看見的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小計;滿心盈盈地,則全是他留給我們的溫暖記憶。人生如白駒過隙,想著有小計在山青水秀的那邊等著我們一起過去重開慣蛋的牌局,我的心,也就釋然了。
小計,謝謝你用自己的生命送給我們的情誼,帶給我們的美好,留給我們的希望。
小計,兄弟,我會想你的,經常。
* 小計的臨別贈言,以其真誠瀟灑之故,於世人觸動頗深,因而在網絡上曾漾起了不少漣漪。剛剛隨便搜了一下,就看到有網絡媒體把小計與金庸等並列為在2018年辭世的最為有趣的靈魂之一。確實,他的“大笑三聲”,與金老爺子的“大鬧一場”,很有異曲同工之妙。詳情如右:https://xw.qq.com/cmsid/20181227A13TBR00?f=new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