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深秋,千裏隴原一片蕭瑟。在秦、雍交界的隴山群峰上,因為海拔的差異,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景致。從山腳到海拔不高的地方,分布著大片的原始次生落葉闊葉林。這些林木都不十分高大,此刻,大多數的樹葉都已經脫落,滿山遍野的黑色的腐殖質土壤都被一層厚厚的黃葉所覆蓋。形態各異的白花花的枝幹上光禿禿的,隻有少量的樹葉殘留。這些樹葉有的橙黃,有的橘紅,在瑟瑟的秋風中掙紮起舞,將山色映染得格外好看。隨著海拔的升高,林木漸漸變成了高大的針葉林。放眼望去,密林如織,一根根粗大的鬆木筆直入雲,雄偉傲岸。樹枝上一叢叢碧綠挺直的針葉間,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個個密實的鬆塔。俯視群峰,則滿眼蒼翠,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分外壯麗。
在山間的官道旁,一隻活潑可愛的小鬆鼠順著高高的樹幹下到了地麵,它左嗅嗅,右聞聞,最後用兩個前肢捧起了樹下散落的一個鬆塔大嚼了起來。一條帶褐色條紋的漂亮蓬鬆的大尾巴豎起在它身後,小鬆鼠一邊大嚼,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卻不住地四處張望著。肉眼可及,小鬆鼠的兩頰很快鼓脹了起來,顯得十分滑稽。突然,這個機靈的小家夥似乎警覺到什麽危險來臨,它拋下嘴邊的鬆塔,一溜煙地攀上了大樹,眨眼間就消失在濃密的枝葉後麵。
片刻之後,一隻大腳重重地踩在那個剛剛被小鬆鼠丟下的鬆塔上,頓時將它壓得粉碎。
“跟上!翻過這道嶺,前麵就是秦州了!”
大腳的主人是個威武的軍官,他身穿黑袍,腰紮寬帶,上掛長刀,頭戴一頂寬沿帽,帽子的右側裝飾了一隻貂尾。他左手拄定一根長矛,右手平指前方,此刻正回過頭大聲地招呼著自己的部下。在他的身後,一條長長的隊伍正沿著山道迤邐而行,在隊伍的中間,一麵紅地白花的大旗正迎風招展。
這隻隊伍正是上隴返回金城的由李辰所率領的華部軍。和幾個月以前出征時相比,經曆了血戰的華部軍隊伍短了足有三分之二。但將士們士氣不墮,行伍依然嚴整森然。在華部軍的行軍隊列當中,還多出來了幾乘車駕,卻是李辰的妻子宇文迦羅隨行一同前往金城。
卻說那日裴寬登門拜訪之後,曾隨堂伏侍的那個下女向迦羅稟報道,
“…隻聽郎君言到,‘
還請裴公放心,她二人汝今在金城一切安好!’卻不料裴公聽了勃然色變,他起身戟指郎君厲聲怒喝,‘你且將她二人如何了?’…”
迦羅聞聽心中不禁也是一緊,她多少有些明白那裴寬怒從何來。自己的夫君數年前攻破金城,殺死縣令李益和郡守李乾,大掠而還。裴寬之姊李乾夫人裴氏和其女李小娘子兩個女流能在城破家滅的境況下幸存,隻怕內情不那麽簡單。而且自己的夫君言之篤篤,此二人目前安然無恙,當是對此事了若指掌,說不定那二人就留在身邊。李夫人倒也罷了,那李小娘子出身高門,又當妙齡,人物自是不差,經此數載,隻怕隻怕……。那裴寬身為李小娘子親舅,忖其不免受辱,自是怒火攻心。
想到這裏,迦羅忙追問道,
“那郎君是如何回答的?”
那下女行禮道,
“郎君見裴公發怒,起先甚是錯愕,然後他命婢子退避。郎君如何與裴公分說,婢子未曾聽到。”
迦羅聞聽心中疑慮更甚,她再問那下女,
“那後來又如何了?你且仔細說與我聽,你若敢有意欺瞞,也須知我的手段!”
那下女慌得急忙拜倒在地,
“婢子萬萬不敢欺瞞主母!後來聽郎君傳呼筆墨伺候,待婢子奉了筆墨進堂,那裴公已是神色如常。裴公取了筆墨,當場修書一封交於郎君,道,‘煩請大將軍代為轉達。寬不勝感激之至!還望轉告舍姊,寬不日便去金城探望。切切!’然後裴公秉禮而別。”
迦羅又問了那下女幾句,見她確實不知道個中的詳情,也就命她退下了。此後,迦羅一人在屋中靜坐良久,心中卻是如同波濤翻卷。
自從李辰和自己成親之後,卻始終不肯與自己圓房,這是迦羅最大的心結。上次迦羅和苦桃議論,二女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李辰可能在金城有了別的女人。今天發生的一切讓她在腦海裏對這件事描繪出了更清晰的輪廓。自己的夫君定是在金城已經金屋藏嬌,而這個女人幾乎可以肯定就是當年他打破金城時搶的那個郡守之女李小娘子。難怪自己貴為大丞相的侄女,郎君也看不上眼,說到底他還是一個漢人,還是喜歡士族高門的嫡女啊。
迦羅心中不免自期自艾一番,眼淚就在眼眶中直打轉。
迦羅年紀雖幼,性格溫婉,但她畢竟出身六鎮將門,身上流淌著鮮卑胡族的血脈。在他們的信條裏,你有好東西,我可以搶,但是我的好東西,你休想染指!這還是一種以力為尊的觀念。迦羅很快就鎮定下來,還有什麽好說的,自己心愛的東西當然要搶回來!
迦羅下定決心,此番無論如何也要和郎君一起去金城。但是按照當時的規矩,像李辰這樣的高官赴任是不可以帶家眷的,他們的家眷隻能居住在帝都長安,這也有人質的意思。前段時間,南汾州刺史韋子桀投降東魏,宇文泰就下令將韋子桀留在長安的家眷族滅,以示懲戒。但是這樣的規矩阻擋不了迦羅赴金城的決心。
第二天,迦羅對李辰隻言思念母親,想回家看看。李辰自無不可。然後迦羅派人帶話給自己的兄長宇文導,宇文護,讓他們派人接自己回了趟娘家。待回到家中,迦羅便求母親兄長去找宇文泰求情,要求和李辰同赴金城。母親自然明白女兒的心思,便要宇文導出麵找宇文泰討個人情。宇文導對這個幼妹也是疼愛有加,又有母親之命,於是自去拜謁宇文泰求情。宇文泰聽了宇文導的稟述,略一思忖,也就同意了。此番李辰立功不小,正是需要籠絡的時候。而且迦羅是自己的親侄女,就算李辰造反了,難道還能真的將迦羅殺了不成?所以還不如讓迦羅同赴金城,如果迦羅早日為李辰誕下一子,雙方的聯姻才更加可靠穩固。
待拿到宇文泰準許自己前往金城的手令,迦羅方向李辰言明,此番欲同他一道返回金城。李辰頓時措手不及,臉上不禁色變。
“…這個,這個,你怎不早言與我知?”李辰一時無語,半響方冒出一言相詢。
迦羅一雙湛藍的美目望著李辰,內含三分無辜,三分嬌憨,四分哀怨,望得李辰立時心頭一片雪化。
“妾別無他求,唯願與郎君長相廝守,攜手白頭。此番費盡心思,方求來這個恩典,還請郎君恕妾不告之罪。”
迦羅說罷,起身向李辰深深斂衽而禮。李辰無法,隻得輕輕將她扶起,
“咳,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待迦羅起身,李辰遲疑道,
“那金城凋敝,苦寒難耐,那裏比得上這長安繁華舒適。你年紀尚幼,又何必要與我一同受苦?”
李辰其實心中不止一次地設想過該如何處理自己與裴萱和迦羅三者之間的關係,但都沒有結果。
首先因為他畢竟還是從現代社會過去的人,在他的觀念裏雖然齊人之福對男人來說是享受,但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告訴迦羅自己和裴萱之間的關係。
其次,與中國曆史上的其它曆史時期不同,北朝婦女的社會地位較高。成書於這一時期的《顏氏家訓》有載,
“…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
中原漢人固然如此,而入主中原的鮮卑則女權更甚。這大抵是因為鮮卑的社會發展落後,所以殘存了更多母係社會的風俗。在北朝的曆史上,鮮卑貴女們以彪悍善妒而著稱,她們比中國古代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女人都更加苛求丈夫的忠貞,哪怕就是帝王也不能幸免。著名的北魏孝文帝曾感慨,
“婦人妒防,雖王者亦不能免,況士庶乎?”
鮮卑貴女們性情剛烈,往往會采用暴虐乃至極端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權益,甚至殺害自己偷腥的丈夫這樣的事也屢見不鮮。一個比較有名的例子是北魏劉輝尚蘭陵長公主,蘭陵長公主為人嚴妒,當她發現劉輝和自己的婢女有私情,而婢女已經懷孕後,竟將孕婦活活打死。然後她下令剖出胎兒,用草填進腹中,裸呈女屍以示劉輝。
隋朝開國皇帝隋文帝楊堅的皇後獨孤迦羅也是極為強勢的女人,一向獨專後宮。大將尉遲
迥的孫女早先入宮,有次楊堅偶爾遇到她,因此得到寵幸。獨孤皇後知道後,乘隋文帝上朝的時候將尉遲姑娘殺害。楊堅得知大怒,但是麵對強勢的皇後,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是騎馬出宮,在山間狂奔二十裏,以發泄心中的憤怒。後來重臣們趕上來,於馬前苦苦勸諫。楊堅歎息道,
“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
最後還是高熲勸道,
“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
楊堅這才稍稍開解,駐馬良久,到半夜方始還宮。
所以當時整個北朝的社會風氣便是如此,男子們大都比較收斂,一夫一妻的婚姻關係比較普遍。因此李辰也不願意輕易去觸動迦羅的逆鱗。況且迦羅自婚後,始終對自己溫婉有禮,言聽計從,李辰也實在不忍心傷害她。所以李辰一廂情願地期望迦羅和裴萱能永不見麵,各據一地就好了。這次迦羅突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金城,卻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迦羅聽出李辰話語中的搪塞之意,也不作惱,隻是平靜地道,
“妾既與郎君結為夫妻,自當休戚與共,同甘共苦。金城雖鄙,又何足道也!郎君語中多有閃爍搪塞,莫不是不願妾同去金城?抑或金城有什麽人我見不得麽?”
李辰立時語塞,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別看迦羅平素溫柔可人,可這個貌似清純的小女孩實際上一點也不好對付。
李辰畢竟已經不是當初穿越時的那個小白,他如今已是幾番從死人堆裏殺出的豪傑,談笑間足令一方風雲變色。經曆了最初片刻的窘迫和慌亂以後,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這世界上沒有人是傻瓜。自己還是小看了世人啊!”
李辰不由在心中感歎。自己既然做了,又為什麽怕別人知道,為什麽還和當初剛穿越時那樣,始終心存僥幸?真的以為自己可以一直瞞住迦羅嗎?見慣了生死的他,如今已是心意如鐵。李辰瞬間就做了決斷,該來的遲早要來,如果注定要麵對一場風雨,那就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一些吧。
李辰想到這裏,肅容對迦羅道,
“你若欲與我同往金城,亦非不可。但你需允我三件事。其一,我華部上下一體,我雖為華部之首,但每日衣不重色,食不二味。你若到了金城,則需與我一般,若想錦衣玉食,卻是難得。其二,我華部無有貴賤,更無蓄奴。家中的奴仆若至金城,則皆為自由之身,不可任意打罵,他(她)若想離去,你亦不得留難。其三,你雖為華部主母,然亦得守我華部之約。此外華部一應軍政事務,你不得與涉。以上三件,你可做得到麽?”
迦羅見李辰初始時有幾分緊張,但幾乎是一瞬間就沉靜了下來,恢複了往日內斂自信的神態。心裏不禁暗忖,難道錯怪他了?李辰一番話說出,迦羅也不禁心中凜然。但她心意已決,自是不會退縮。她再向李辰斂衽一禮,
“妾自是明白!到了金城,妾必克己守禮,萬不敢分毫有損郎君的威名!”
隨後,迦羅即行整理行裝。因李辰有言在先,所以迦羅行李一切從簡,一應奢華的器物統統沒有帶,隻選了些日常裏經用的。她挑選了幾個心腹的仆婦下女帶去金城,並對他們言明,到了金城就給他們去了奴籍。
迦羅的母親隱約聽迦羅說道李辰在金城可能有另有妻室,生怕迦羅去了人地兩疏的地方吃虧。所以也送來了幾個家生的仆役,都是府中的信得過的老人。其中為首的穆婆婆,已經在府中數十年,如今是宇文家內院的主事人之一,頗有威勢。
到了預定的日子,李辰陛辭了天子,拜別宇文泰等眾文武官員,揮軍上隴。迦羅的車駕也隨軍而行。
且不說一路跋山涉水,李辰因迦羅同行,略略放慢了行軍速度,增加了休息的時間。好在迦羅年紀雖幼,卻是將門出身,也並不是嬌弱不堪,行軍雖然辛苦,她倒也堅持了下來。迦羅身份貴重,所以平日行止都受到限製,今次離了長安,一路上風景迥異,河山壯美,讓她覺得如同脫離了樊籠的鳥兒般開心。
卻說華部軍的隊伍爬上山嶺,就在道邊略作休息。華部軍軍紀森嚴,將士們席地而坐,有的飲水,有的進食些幹糧,但聽不見高聲喧嘩,整個隊列不亂,大家武器也都放在身邊垂手可及的位置。
李辰乘著行軍間歇的空檔來到迦羅的車前,迦羅聞訊掀開車上的紗幔,一雙美麗的藍眼睛隻是盯在在李辰身上,叫一聲,
“郎君…”
語中難掩關愛之情。李辰聽得心中一暖,溫言道,
“你可覺得勞累了?前麵下山就到秦州地界,我們今夜就在秦州城外宿營。”
迦羅含笑道,
“郎君不必顧惜妾身。一路行來,我貪看車外景致,一點也不覺得累呢!”
李辰聞言不禁莞爾。跋涉千裏上隴,即使對成年男子來說,也是不小的挑戰。而身為女子的迦羅卻在旅途中非常安靜乖巧,從沒有抱怨。這讓李辰心中暗自欽佩的同時,也不禁柔情泛濫。他暗暗自省,自己是不是對迦羅太嚴厲了?
此時卻聽迦羅言道,
“我早聞秦州為隴上雄城,風物無雙,可惜妾還未曾有緣親眼一睹。”
說著,一雙寶石般湛藍的美目,輕輕瞥過李辰,內中滿含期待。
李辰心中一動,不由脫口而出,
“待紮下營盤,若辰光尚早,我便帶你進城遊覽一番如何?”
迦羅頓時笑嫣如花,就在車上行禮道,
“多謝郎君!”
……